當日的刑場上,在他親手將她碎屍萬段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傷痛陡然襲上心頭。
傷痛?紀炎嗤笑,怎麼可能會爲那個女人心痛?她殺死了他的雪兒,他就算是痛,也是爲了林青雪,而不是爲了秦玉!
走下臺的時候,所有人都以一種驚懼的目光看着他。他的貼身小廝紀德也是惶恐地瞧着他。
這讓紀炎心中十分不適,遂沉下臉,問:“爲何這般看着本侯?”
紀德戰戰兢兢,雙腿打顫。
“說話!”
小廝被他那凌厲的眼神一瞪,竟然直接跌到地面去。“爺,您剛纔好……好嚇人……”
“什麼嚇人?”
“殺夫人……的時候。”
聽到這個稱呼,紀炎心中一陣煩躁,直接打道回府。在那一刻,他心裡絕不會承認,他心中隱隱有些害怕,他不敢回過頭去看秦玉的屍體最後一眼。
自那天過後,他的心神都有些恍惚,做事諸多不利,被聖上斥責,後被降職。
他努力地讓自己變得忙碌,不要想起那個死去的人,可不知爲何,那個身影總是無孔不入,在他的視野裡出現,在他的腦海裡記憶裡。
尤其在午夜夢迴的時候。那人決絕的話語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頭回蕩——
“我永生永世,上窮碧落或下黃泉,絕不會原諒你:哪怕有朝一日,你拋下滿身的尊嚴,跪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再看你一眼!”
身心俱震,紀炎從夢中驚醒,喉嚨忽然有些癢,他一低頭,咳了一下,血液便溢了出來。
“侯爺,您怎麼了?”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隨即,遞了一方手帕來。
黑夜寂然,屋裡沒點燭火,紀炎下意識地接過手帕擦拭嘴角。突然,他的動作頓住。
僵硬地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林青雪柔美的面容。
他呆住了,有一瞬他以爲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侯爺,怎的這般看我?妾身有何不妥嗎?”林青雪嗔了他一眼,順勢倒在他的懷裡。
懷中女子的體溫是正常的,依然是昔日柔軟的觸感。紀炎心中紛亂,雪兒不是已經死了麼,眼下爲何……
他解釋不了,也想不通這是什麼現象,腦仁疼得他無力再思考。於是他抱着林青雪沉睡過去。
第二日,清晨的暖光傾灑在他的臉上,紀炎緩緩睜開眼睛,下意識地望向枕邊人——
是林青雪,真的是她。他以爲昨晚定是一場死而復生的荒誕怪夢,不想卻是真的。
這時候,她也醒了,掙扎着起來,想給他更衣,“侯爺快些起來,等會兒您還要上朝。”
於是,紀炎難得沒擺侯爺的架子,乖乖地站起來任由她給自己更衣。
出門前,他裝作隨意地開口:“你們姐妹幾個,等會兒要去冷玉軒請安吧?”
哪知,林青雪卻懵了,“咱們府上何時多了姐妹……?侯爺如今僅有我一人呀。還有,冷玉軒是哪?”
話音未落,紀炎的臉上瞬間血色褪盡!
“侯爺可是身體不舒服?”林青雪緊張地握着他的手。
紀炎望着這座熟悉的宅院,只覺得腦中白茫茫的一片,開始分不清哪裡是現實,哪裡是虛幻。
如此過了好幾日,他便不再執着這等靈異現象,安生地繼續過他的生活。
他想,他心裡是慶幸的,他的雪兒沒有死,如此便可以與她共度一生。明明是該高興的,可不知爲何,心底好像空缺了一塊不知名的東西,讓他有些失落。
當日,血濺刑場,那人黑髮飛舞,白衣飄飛,她說:“你莫要後悔!”
如今,他是後悔了嗎?
“不,我絕不後悔……”紀炎垂下頭去,低聲呢喃。
“侯爺真是貪心,心愛之人死而復活已是難得,還妄想讓另一個也復活?”
熟悉的、清淡的、帶着譏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紀炎猛地擡起頭,就見一個穿着妖嬈紅衣的女子端坐在妝臺前畫眉塗脣。
這一刻,他纔不管她是人是鬼,心底那股不肯承認的後悔,他撲了上去,狠狠地抱住她的腰。
“侯爺。你怎麼抱着座椅呢?”她拖着長長的衣裙,倚在門口,巧笑嫣然地望着他。
紀炎一愣,低頭看着自己懷中的物,竟是一把座椅!
於是,他再次奔上去,想抓住她,卻每每撲空。
“侯爺真是太沒用了,”她嘆息。“連我都抓不住。”
紀炎聞言,眼底有什麼東西涌了出來,模糊了眼睛,“夫人,回我身邊可好?”
那人面上的笑瞬間隱去,“來抓我啊,若抓得到我,我便不走了。”
紀炎欣喜若狂,爲了能讓她留下,他竭盡全力,一撲到她所在的方向——
然,這次,他的頭撞到了銳利的桌角,“嘭”的一聲,頭破血流……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前塵往事紛至沓來,而那些早就存在的愛,他偏偏等到最後才明白。
他是鍾炎烈時,爲她避過天雷,將自己傷得滿身污血。當時他以爲,那是爲了得到她的信任,故意以身犯險。其實,那是一種下意識的愛護。
他是周炎賓時,明知道她偷偷給自己下毒,卻還要跟她演戲,直到最後一杯毒酒與她同歸於盡。
他是白炎時,四月梨花開。白首等君來的約定,卻是在途中遇了害。
他是紀炎時……第一次見面,便戀上那冰雪一樣的容顏,她談笑風生時眉眼間的冷酷無情,她被深深傷害時,驕傲地昂着頭顱,不願服輸的倔強,如此種種,都讓他上癮一般的着迷。
原來。執念已深種心底,只是他始終不肯承認罷了。
三世情劫,幾多糾葛,但卻讓他看清自己的心,如此,這趟凡間閱歷,也不算白來。
風塵僕僕地回到九重天,他第一個要找的就是那個被他傷得千瘡百孔的靈玉。
默默地握緊拳頭,這次找到她。一定不再負她!未曾想到,將將踏入天宮,就看到她站在橋上與寧俢正在交談些什麼。
儘管她面上譏嘲,可她還是對那個人笑了,那個人,正是在凡間歷劫的時候,三生三世都害得他和靈玉兩人不得善終。倘若沒有他從中作梗,也許那三生,都能共赴白首吧。
怒火和妒火交織。鍾炎烈扯住了她的長袖。
當她說,即便是他放下滿身尊嚴和驕傲,跪在她面前,她也絕不原諒。
帶着頹敗的情緒回到天王殿,就看到沈惜雪一襲雪衣不染纖塵的模樣,盈盈地立在自己的殿內。
再次擡眼,鍾炎烈的神色不覺變得淡漠。
“你來做什麼?”
凡間三世,讓他看清自己的心的同時,也讓他看清這個嬌弱的女子是怎樣的蛇蠍心腸。當初爲了她所謂的心疾。生生剜去了靈玉的心,讓他後悔莫及。
最後,又剖了靈玉的腹,取出他孩兒的胚盤,治了這個女人的“舊疾發作”。
如此犧牲,他鐘炎烈早已不再欠她。是以,當下他不會對她有好臉色。
沈惜雪在第三世的時候,被靈玉設計出牆,不僅被浸豬籠,被她剜心……這些,都讓她對靈玉懷恨在心。自從知道靈玉被鍾炎烈碎屍萬段,她心裡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心想,鍾炎烈果然是不喜歡那株靈芝草的,否則就不會這樣殘暴地對待她。
思及此,沈惜雪心情頓時愉悅起來,壓根沒注意到他對自己不耐的神色。
“阿炎,我等你好久了。”
鍾炎烈直接繞過她,說:“我要換衣裳,你出去。”
沈惜雪愣了愣,他和她這樣的關係。還需要回避?“阿炎,我們不是……”
“作爲女子,你就如此不矜持?”
看清他眼裡明明白白地寫着厭憎,沈惜雪心中一刺。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間慢慢升騰起來,於是她也顧不得什麼矜持,一把抱住他的腰,眼淚說掉就掉——
“阿炎。你討厭我了是不是?告訴我,你還愛不愛我?”
她抱得很緊,鍾炎烈身爲一個男兒竟然掰不開她的手。
他煩躁地低吼一聲,“沈惜雪,你還有點羞恥心麼?”
“比起要失去你,羞恥心算什麼!”沈惜雪是真的愛這個男人的,直覺告訴她,再不使點手段留住他,他就要離開她了。
青梅竹馬的情誼到底還在,鍾炎烈還是不忍看她哭得這般傷心的,他嘆了口氣,說:“接下來的話,我知道你不願意聽,但是我必須告訴你,我……”
“阿炎!”她大聲打斷他,“我也有件事告訴你。”
果然,他被轉移了注意力。“你說。”
“司命星君向我姑母求了一樁婚事,你覺得他想和誰成婚?”
鍾炎烈劍眉一提,完全不用思考的,靈玉的名字就從他的腦海蹦了出來。
沈惜雪見此,心中蒼涼,他果然還是對她動了心了。
就在這時,一個青衣仙娥在門口說道:“雪蓮仙姑,王母娘娘有請。”
沈惜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擦乾眼淚便跟着仙娥前往蓮上宮。
王母的真身是一隻火鳳,她的弟媳是花界的,所以生出的女兒便是白蓮。
瞧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侄女。王母眼尖地看到她發紅的眼眶,不由說道:“本宮之前便告訴過你,成大事者不能用情至深。”
沈惜雪一驚,把頭埋得更低,“姑母的教誨,雪兒牢記在心。”
王母也不戳穿她,飲了一杯甘露,淡淡地開口,“想必你也聽說了,司命星君賜婚一事。”
“是,略有耳聞。”
“我們的計劃,恐要變動。我現在告訴你這事,主要是希望你從今日起,重新調整心態,鍾炎烈那邊,你趁早斷了吧。”
“姑母!”沈惜雪猛地擡起頭,眼裡是震驚。
王母見她的情緒這般外漏,不悅地皺起秀眉。“你過來,本宮與你說。”
沈惜雪從地上站起,慢慢地挪到她身邊。
當王母附在她耳邊說完那件機密之事,她瞬間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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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炎烈和寧俢的品級皆是上神之尊,爲恭賀此番歷劫而歸,玉帝大擺筵席。
那天,九重天諸仙?聚一堂,周邊雲霧漫漫,仙音渺渺。
我沒有想到玉帝尊口一開,第一個叫的是我。
“如今你已是上仙之位,朕便賜靈犀山作爲你的仙居吧。”
我忙出列,躬身謝恩。
“你現今將將六千歲便晉升爲上仙,除了你根基不錯之外,司命星君也有很大的功勞。你原本該在三重天做散仙的,是他向朕提議,予你下界歷劫的機會。”
我沒有擡頭,卻能感覺到衆位仙人的目光全聚集在我身上。
雖不願承他的情,但這次能在短短五千年的時間便渡過三世劫難。他終歸是功不可沒的。是以,我持着一柄玉牌,彎腰向他行禮致謝。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便無其它表示。
太乙真人捋着白鬚調侃道:“星君總是這般刻板,整日繃着個臉,哪家仙子若成了你的夫人,怕是不好過。”
語畢,諸仙不由笑了起來。
大殿上的氣氛輕鬆而熱烈,玉帝咳了一聲。順勢提起某件最近傳得沸沸揚揚的事情,“朕昨日從王母那兒聽聞寧卿要成婚,着實把朕吃了一驚。沒想到寧卿這般低調的人,婚事卻是這樣張揚。”
說到這裡,衆仙很識趣地沒有搶話題。寧俢今日着了一件玄色深衣,袖口和袍角處繡了一圈兒金絲雲紋,他看起來比平常還要俊朗貴氣。
他站在大殿中央,對高臺上玉帝深揖到底,“俢現今十萬八千歲。確實到了婚娶之齡,心中已有所屬,想請陛下爲修賜婚。”
此話一出,我發覺我背後的光芒愈發強烈,眼觀??觀心,作淡然狀。
“昨日本宮就已把星君的意向告知了陛下,陛下同意賜婚與你。星君還不謝恩?”王母含笑着悠悠開口。
然後。
衆仙有生之年竟能看到這位常年不苟言笑的司命星君,此時嘴角微抿,劃出一個清淺的弧度。
正當他準備下跪謝恩的時候,天王鍾炎烈冷硬地插話——
“帝君,小王也想請您賜婚。”
我雙手一抖,身子有片刻的僵硬。
大殿靜謐了一瞬。
須臾,玉帝定定地注視着鍾炎烈,“不知天王中意何人?”
鍾炎烈答道:“上仙靈玉爲吾摯愛。”
幾乎在他最後一個話音落下的時候,這位冷麪星君不惜冒着大不敬之罪,斗膽說道:“陛下方纔已答應爲我賜婚,望陛下莫要出爾反爾。”
衆仙倒吸口氣,暗裡爲他捏了把汗。
王母掃了臺下一圈,不緊不慢地開口:“鍾天王中意的是靈玉,與星君想娶的人並不衝突。”
“娘娘這是何意!”寧俢臉色下沉,上前一步,“修求娶的亦是靈玉上仙!”
這句話如同一塊大石,不小心投入水裡,頓時驚起千層浪。
九重天兩位上神同時求娶一位女仙,實在是千萬年來難得一遇的奇事!
我垂着頭,輕咬下脣,暗暗怨恨這兩人把我推向風口浪尖。頭低得久了。脖頸便有些痠痛,我稍稍擡頭,就與沈惜雪那怨毒的目光相撞。
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倒是玉帝有些意外,“王母昨日與朕說的是,爲你和雪蓮仙姑賜婚。”
話落,滿座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