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三 燃文
果然就聽陸明芙道:“老國公爺與國公爺前一個要求倒是答應得痛快,後一個要求卻是怎麼也不肯答應,只說陸明鳳的女兒是皇室之人,將來如何自有太皇太后等人做主,如何輪得到定國公府去管?任大夫人如何磕頭流淚也不答應,大夫人又急又氣,回去之後又叫了大哥哥去,逼着大哥哥定要設法將陸明鳳的女兒接回來。大哥哥如何敢答應,且不說他沒那個能力,縱真有那個能力,難道大哥哥還敢違逆老國公爺和國公爺的意思不成?大夫人待大哥哥離開後,便吐血病倒了,聽說至今還下不來牀呢!”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若不是她一力堅持要將陸明鳳嫁給庶人慕容恪,又豈會有今日之禍!”陸明萱搖頭嘆息,若當初她母女二人聽從陸老夫人的安排,回了老家隱姓埋名另嫁,如今陸明鳳的日子還不定怎生富足愜意呢,又何至於年輕輕的便白送了性命?
嘆完又道:“這便是應了那句話‘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了,怨得了誰呢?只可憐了那孩子……”
想也知道,有一個頂着“殺父弒君”名聲的逆賊父親,陸明鳳女兒將來的日子絕好過不了,縱然新帝爲了寬和大度的名聲,不介意留她一條性命,然在皇宮那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活着,很多時候只怕比死了還難受!
陸明芙也是做母親的人,聞言臉上的幸災樂禍斂了去,也嘆道:“可不是,稚子無辜,那孩子這輩子算是被毀了個徹底了!我聽說她如今養在太皇太后宮裡,本來就已是隔了好幾輩了,偏她的父親和祖母當日還曾那樣對待過太皇太后……只盼太皇太后能不計前嫌,多少垂憐於她,否則……”
一時間姐妹二人心裡都有些鬱郁的。
不過隨着毅哥兒的哭聲忽然響起,二人也顧不得鬱悶了,丟開滿腔的情緒,便圍着孩子轉起來。
再說凌孟祈打馬進了宮,整個皇宮不出所料被籠罩在一片慘白之中,比沿途所見家家戶戶掛的白燈籠和白幔帳瞧着更觸目心驚一些。
他在位於乾元殿後面的交泰殿的偏殿覲見了新帝慕容恆,雖然後者還沒正式登基,但滿朝文武已自發改了口,稱其爲“皇上”。
至於先帝和先皇后的梓宮,則都停在交泰殿的正殿,那裡寬敞,方便文武百官和一衆內外命婦一日三次哭靈。
也方便新帝在偏殿接見有事啓奏的文武百官,新帝孝順,不顧文武百官的反對,定要替先帝守夠二十七日的靈,以代尋常兒子該爲父親守的二十七個月斬衰孝,可家國大事卻不能一直壓着不處理,所以新帝便採用了這麼個折中的法子。
“臣凌孟祈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凌孟祈一見慕容恆,便跪下行禮。
慕容恆立刻一擡手:“凌愛卿免禮。”頓了頓,又道:“如今我還沒正式登基呢,你何須行此大禮,以你我素日的交情,豈非太過生分了?”
他穿了全套的麻布孝衣,戴了白玉冠,雖然眼瞼下一圈明顯的青影,人也瘦了一圈兒,言語行動間自然而然透出來的那股子志滿意得卻是怎麼也遮掩不住。
凌孟祈抱拳恭聲道:“皇上是還沒登基,但在臣心裡,皇上與臣的君臣名分早在臣良禽擇木而棲時,便已定下來了,臣不敢僭越!”
慕容恆說這樣的話是他禮賢下士,他卻不能真的順着竿子就往上跑,如今君臣相得時自然不算什麼,他朝一旦君臣生隙,指不定這便是他的催命符!
凌孟祈說完,開門見山道:“不知皇上急着召臣進宮,有何吩咐?”
他還等着事情辦完了,早些回去陪陸明萱和毅哥兒呢,不過才離了他母子二人一個時辰不到,他卻覺得彼此已分開了不知道多久似的,心裡抓心撓肺的想他們。
慕容恆知道他素來直接幹練慣了的,也不多說,只道:“如今京中形式不穩,定然不乏想要趁機渾水摸魚之人,我想讓你即刻上任做錦衣衛的指揮使,替我監察文武百官,以正朝綱,你意下如何?”
讓自己做錦衣衛的指揮使?
自己現下只是錦衣衛一介四品僉事,要脫身已經不容易了,一旦做了指揮使,豈非一輩子都要困在錦衣衛,困在京城這一方小天地裡,對陸明萱食言了?
凌孟祈忙道:“皇上厚愛,臣原不該辭,但錦衣衛多的是比臣資格老辦事能力強的人,遠的不說,曹指揮使與另外兩位副指揮使就比臣更合適得多,還請皇上三思!”
慕容恆聞言一怔,怎麼也沒想到凌孟祈竟會將到手的滔天權勢給推出去,要知道以他的年紀,已做到正三品大員,還是在錦衣衛那樣衙門的,絕對稱得上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誰曾想他竟半點也不動心,也不知道是在欲擒故縱,還是真的不識擡舉?
壓下心裡那幾分淡淡的不悅,慕容恆笑道:“曹指揮使自是好的,只他年紀大了,再要讓他像以前那般水裡來火裡去的,難免力不從心,且我也不忍心讓他一把年紀還不得安寧,所以已下旨讓他榮養了。至於另兩位副指揮使,在我心裡比你可差遠了,你就不要再推辭了,當初我們可說好了,要共享天下的,難道孟祈是想讓我食言不成?”
“臣不敢。”凌孟祈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實不相瞞皇上,臣之所以不想做這個指揮使,皆是因爲臣已答應過拙荊,一定會盡快將身上的擔子都卸下來,陪她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過男耕女織的生活,當日拙荊差點兒就一屍兩命之事皇上也是知道的,雖然臣知道此事時他們已母子俱安,可臣依然後怕不已,若當日他們母子真有個什麼好歹,說句僭越的話,臣縱然擁有了全世界又有什麼意義?臣是個沒有大志向的人,畢生所求不過老婆兒子熱坑頭而已,還請皇上成全!”
一席話,說得慕容恆心裡那幾分不悅霎時煙消雲散了,雖然結果還是一樣,但不識擡舉又豈能與不戀棧權柄一樣?
他不由笑了起來:“想不到孟祈竟還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之人,果真應了那句話‘英雄難過美人關’哪!”
凌孟祈正色道:“臣當年微末之時,若非有幸得遇拙荊,臣只怕已不在人世了,更遑論像現如今這般仕途平順,家庭和睦,所以皇上的擡愛,臣只能辜負了,還請皇上見諒。”
慕容恆手下心腹能人衆多,說句心裡話,他還真沒將凌孟祈引爲真正心腹中的心腹過,此番之所以堅持要他做錦衣衛的指揮使,也是想着錦衣衛本是他的地盤,自己不好繞過他,安排真正的心腹做指揮使去,且安排去的人也未必能站穩腳跟,——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他豈能不知道?
心裡已盤算好,待凌孟祈做了錦衣衛的指揮使,便趁機提出將自己的幾個心腹也派去錦衣衛歷練了,如此待過上三二年的,錦衣衛自然也就不可能再任凌孟祈一家獨大了。
卻沒想到,凌孟祈竟壓根兒沒有做這個指揮使的意思,這算不算是瞌睡來了便遇上了人送枕頭呢?
如此這般一想,慕容恆的臉色就越發緩和了,噝聲道:“你與夫人鶼鰈情深,我自然不會怪責於你,只是一時間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接掌錦衣衛,要不,你且先暫代着,待替我帶出了幾個可以接手的人選後,再作打算不遲?”
“臣遵旨!”這倒是與凌孟祈心裡的打算不謀而合了,他自是一口便應下了。
當下君臣二人又低語了幾句,眼見正事已了,慕容恆忽然說道:“難得今日你進宮,也去正殿上一炷香罷,到底……”
凌孟祈就抿脣沉默了,片刻方沉聲道:“多謝皇上。臣還有一件事懇請皇上,……寶宜公主那裡,還請皇后娘娘多照應一二。”
說來寶宜公主已算是他如今在這世上僅存的血親了,又有羅貴妃當日的泣淚囑託,他該親自去瞧瞧她的,但二人一個是公主一個是外臣,素未謀面,從無交集,見了面也不過徒自尷尬而已,倒不如不見的好。
慕容恆點頭道:“寶宜也是我的妹妹,我自然會吩咐下去不叫任何人委屈了她的,你放心。”
“多謝皇上。”凌孟祈再次謝了恩,這才卻行退出偏殿,去了停靈的正殿。
其時正是文武百官和內外命婦兩次哭靈的空檔期,所以大殿裡只有一些服侍的太監宮女在而已。
凌孟祈滿臉肅穆的上前上了香,又在羅皇后的梓宮前靜立了片刻,也就轉身出去了。
方行至殿門外,不妨卻迎頭遇上了一位十四五歲的麻衣宮裝少女,從身形到五官都與羅皇后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只是看起來很是瘦弱憔悴。
幾乎是一瞬間,凌孟祈已猜到後者的身份,正要遵從君臣之禮行禮下去,對方卻已與他擦身而過,只留下輕輕的兩個字“珍重”。
凌孟祈便知道對方也已知道他是誰了,且很顯然,她也沒有與他相認的意思。
這樣也好,他們之間的確是做君臣比做兄妹更好……凌孟祈便也輕聲回了兩個字:“珍重!”大步離開了交泰殿。
終此一生,兄妹二人再沒見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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