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了樊婆子後,陸明萱與凌孟祈都沉着臉沒有說話。
半晌,還是陸明萱斟酌着開了口:“你別有任何的心理負擔,以那個渣滓……以凌仲祐和他母親昔年對你做的事,你便是真要了他的命也不爲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何況你並沒有對他做什麼,沒侮辱他打罵他更沒有下毒害他,不過只帶他去詔獄逛了一圈兒而已,是他自己心裡有鬼,所以纔會承受不了驚嚇一命嗚呼的……至多,我們多花些銀子,讓他的喪事辦得風光一些,再請了和尚道士的好生替他超度一番也就是了。”
到底是自己同父的親弟弟,彼此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凌孟祈恨凌仲祐是一回事,忽剌剌聽得他死了,又是另一回事,只怕他心裡這會兒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兒呢!
不想凌孟祈聞言後,卻沉聲道:“我並沒有任何的心理負擔,事實上,我現在都很想一掌拍死了那個小畜生,我只是有些、有些……就好比兩軍對壘,一開始我一直處於劣勢,好容易我處於優勢了,有了對敵方生殺予奪的權利,正準備讓對方爲昔日的所作所爲付出百倍的代價時,對方卻忽然死了,我蓄的力也白蓄了,這種感覺,就好像對方終究也不是敗給了我,而是敗給了老天一般……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向你形容我此時的心情了……”
“你不必形容,我已經明白了。”陸明萱不待他把話說完已道:“不過你是不是太擡舉他凌仲祐了,他也配與你兩軍對壘?昔年他不過是仗着老太太和老爺不待見你,又有趙氏替他撐腰,才能折辱於你而已,若憑他自己的真本事,我敢說他在手下一個回合都走不了;如今你在上他在下,連老太太和老爺都要仰仗你的鼻息過活了,你就更不必將他放在眼裡了。”
頓了頓,又道:“他也不是敗給了老天爺,他還沒有那個資格,不過是老天爺終於瞧不過眼他的所作所爲,讓他多行不義必自斃罷了,聽我這般一說,你心裡是不是好受了一些?”
凌孟祈怔了一怔,隨即啞然失笑:“你說得對,我是太擡舉他了,他哪有那個資格與我兩軍對壘,又哪有那個資格敗給老天,是我着相了。”
陸明萱見他神色間終於輕鬆了不少,點頭道:“知道自己着相了,便早些走出來便是,明兒不是休沐日,你還要去衛所,這事兒你就別管了,我坐車去莊子上瞧瞧,酌情安排一番也就是了。”
“不行,如何能讓你去管這樣的破事兒,我打發虎子走一趟也就是了。”凌孟祈忙道,先前他賞那個渣滓一口飯吃,如今又賞他一口棺材,不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還要他媳婦兒爲他操辦喪事,他也不瞧瞧自己配是不配!
陸明萱皺眉道:“到底人命關天,光虎子去怕是不行,我還是親自走一趟罷,你放心,我會把丹碧帶上,再把邢護衛幾個都帶上,不會出任何事的。”
凌孟祈卻斷然堅持道:“你帶了丹碧和邢大幾個去也不行,我不能讓你去白白生氣,就讓虎子去即可,橫豎雙方早已撕破了臉,也無謂什麼骨肉親情可講了。”
“可萬一,老太太他們悲憤過度,要離開呢,我怕虎子留不住他們,更怕他們憤恨之下,做出什麼對你不利的事來……”陸明萱真正在意的,還是凌老太太等人的去留問題,至少在大局已定之前,她不想輕易冒這個限,所以她此行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安撫好凌老太太等人。
凌孟祈嘴角就勾起了一抹冷嘲:“他們不會輕易離開的,他們享樂了一輩子,如今讓他們去自力更生,別說他們沒那個志氣,且也沒有那個能力。而且凌仲祐一死,我就是凌家唯一的血脈了,凌家數代單傳,老太太不但不會對我不利,別人有這個念頭,她尚且要攔在頭裡,她總不能讓凌家在她手裡斷了香火罷?所以你真的沒有必要走這一趟,我也說什麼也不會讓你去的。”
唯一有可能真正對他不利的,便是趙氏,可當年的事趙氏擺明了不知情,也對他造不成什麼實質性的威脅,唯一能做的,便是憤而離開他的莊子,不再食他這個所謂“殺子仇人”的嗟來之食,那他才真是求之不得,只可惜趙氏怕是沒那個志氣啊!
他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陸明萱不好再堅持,因說道:“既是如此,就先讓虎子走一趟罷,若虎子實在不行了,我再出面也不遲。”
凌孟祈這才點了點頭:“嗯。”然後令人叫了虎子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
翌日一早,虎子便打馬出了城門,徑自去了莊子上,一直到第三日午後纔回來。
陸明萱聽說他回來了後,顧不得凌孟祈這會兒還沒來家,先就將他叫了來問話,“……喪事可已辦好了?老太太與老爺怎麼樣?趙氏又怎麼樣,沒出什麼幺蛾子罷?”
虎子看起來滿臉的疲憊,眼裡還有明顯的血絲,就像已幾日幾夜沒睡過似的,一開口聲音也是嘶啞得瘮人:“今兒個一早已經大斂了,因二少爺是少年夭亡,不宜在家裡停靈太久,便定了七日;又因凌家的祖墳在臨州,他日勢必要讓二少爺落葉歸根的,所以由老太太拍板決定,七日一滿,便將二少爺的靈柩寄到咱們莊子以西十里地外的水月庵去,等待他日有條件了時送靈回鄉,如今事情至少暫時已是塵埃落定了,夫人只管放心。”
“希望事情真能如你所說,塵埃落定罷!”陸明萱嘆道,“只是看你的樣子,我便知道這事兒怕是輕易定不了啊,老太太與老爺且不說,那趙氏死了兒子,就算大爺除了帶凌仲祐出門一趟以外,什麼都沒做,趙氏勢必也要將賬都算到大爺頭上的,她又是那種只能她負天下人,天下人休想負她的性子,她豈肯善罷甘休,只怕狠狠鬧騰了一通罷?”
說完,才後知後覺的注意到虎子臉上和脖頸上分明有幾道抓痕,十有**就是趙氏的“傑作”亦未可知,忙關切道:“你臉上和脖子上的傷,是不是就是那個女人弄出來的?當時四周就沒有其他人嗎,怎麼也不說拉着她!”
虎子聞言,滿臉的尷尬,片刻方無奈道:“當時那個女人就跟瘋了似的,一見我的面,便恨聲問我爺和夫人在哪裡,得知爺和夫人都沒去後,她便立時對着我廝打起來,還嚷嚷着先弄死了我,再……讓爺和夫人償命。到底當着老太太和老爺的面兒,打狗尚且看主人,我不好對她動手,旁邊的婆子們也不敢對她下狠手,所以讓她撓了我幾下,後來還是老太太喝命自己的嬤嬤領着幾個粗使婆子上前,又放狠話說她若敢再鬧騰,就立時休了她,方制住了她。”
趙氏這輩子就只得凌仲祐一個兒子,若她與凌思齊伉儷情深也還罷了,沒有了兒子,至少還有丈夫這個慰藉在。
偏她與凌思齊之間實在連“伉儷情深”四個字的邊兒都挨不上,她有多疼愛看重凌仲祐,可想而知,甚至可以說凌仲祐就是她的命也不爲過,不然凌仲祐也不會被她溺愛成那樣一個紈絝敗類了。
誰知道凌仲祐竟然忽剌剌說死便死了,死於風寒與驚嚇交加之下,前者拜陸明萱所賜,後者則出自凌孟祈的手筆,——雖然凌仲祐至死都沒有告訴趙氏當日凌孟祈到底對他做了什麼,但並不妨礙趙氏這樣認定。
可憐他才十七歲,連媳婦兒都還沒娶,大好的人生纔剛剛開始,如今卻要含冤長眠於冰冷的地下,叫她這個做母親的怎能不傷心欲絕,悲憤欲絕!
孩子都是自己的好,趙氏自然不會認爲凌仲祐落得今日的下場都是他咎由自取,她只會將滿腔的仇恨都算到凌孟祈和陸明萱頭上,這對狗男女,女的就慣會裝相,被調戲了幾句又如何,難道會少一塊肉不成,她裝什麼貞潔烈女,若今日她兒子還是廣平侯府鐵板釘釘的繼承人,她只怕脫光了爬她兒子的牀都來不及;
男的則一肚子的壞水,頭上長瘡腳下流膿,渾身上下就找不出一塊好地兒了,早知今日,當初她用盡一切手段,也定要弄死了他,再將他的屍體扔到亂葬崗子裡去喂野狗,如此她兒子豈非就不會有今日之禍了?
在虎子抵達莊子之前,趙氏甚至已經想好,屆時凌孟祈和陸明萱來了莊子上之後,她哪怕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與他們這對狗男女同歸於盡,爲自己的兒子報仇雪恨!
卻沒想到,親弟弟與親小叔死了,這對狗男女竟也不露面,只打發了個奴才來應付他們,實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趙氏都要氣瘋了,趕着虎子廝打算什麼,她還要要了這個助紂爲虐的狗奴才的命,先出一口心底的惡氣呢!
奈何趙氏悲憤仇恨得已快發了瘋,凌老太太卻猶保持着清醒與理智。
正如凌孟祈所說,如果他們就此與他徹底撕破臉,眼下的莊子他們自然再待不下去了,屆時他們該去往哪裡,又該以何爲生?之前歐承文還沒離京回鄉,凌仲祐也還活着時,他們算是擁有兩個青壯勞動力,凌老太太尚且沒想過真要讓他們靠自己的本事養活他們並這一大家子人呢,何況如今這一大家子人只餘凌思齊一個男丁,別說他沒有那個能力養活這麼多人,便是他有,他也勢必不肯去做的!
所以凌老太太雖也悲傷於孫子的死,雖也恨凌孟祈與陸明萱心狠,較之趙氏,到底又打了幾分折扣,她更多還是考慮的這一大家子人以後的生計。
還有更關鍵的一點,凌家自凌相父親那一代起,便一直單傳至今已四代了,好容易這一代有了兩個男丁,如今偏又死了一個,那另一個便千萬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了,不然他們百年之後,四時八節的還有誰去爲他們上香祭祀,凌家豈非也要自此絕後了?
他們不但不能與凌孟祈撕破臉,自此還得越發捧着供着他們夫婦纔是,總不能真叫他們母子百年後自己爬進棺材裡,自己爬進墳墓裡罷?
正是因爲抱了這樣的想法,凌老太太纔會在眼見趙氏鬧得已快不像了之前,厲聲喝住了她,並且放下狠話:若趙氏膽敢再鬧騰,就立時休了她,橫豎如今凌仲祐已經死了,她沒了兒子做護身符,凌思齊又是早已厭棄了她的,凌家真要將她掃地出門,絕對是分分鐘的事!
許是趙氏也省得這層厲害關係,以前凌仲祐活着時,她還敢囂張,自以爲凌家無論如何不會休了她,但如今她死了兒子沒了靠山,嫁妝又早敗光,年紀也已老大,便是僥倖回了孃家也將無立錐之地,何況她一旦被休,甚至連回臨州投奔孃家的盤纏都沒有。
所以她再悲憤再仇恨,也只能將一切強自忍下,至少暫時息事寧人。
也所以,虎子纔敢對陸明萱說‘事情至少已暫時塵埃落定’這樣的話。
陸明萱聽罷虎子的話,皺眉沉默了片刻,才道:“那老爺是個什麼態度呢,他有沒有也嚷嚷着要叫大爺償命之類的話?”
以凌思齊的膽子,在經過了凌孟祈有意安排的“詔獄一日遊”後,應當不敢再有絲毫在凌孟祈面前擺父親架子的念頭,但喪子之痛到底不比其他,萬一凌思齊因此生出什麼對凌孟祈不利的想法來,其危險性怎麼也要比趙氏大得多!
虎子見問,眼裡閃過一抹鄙夷:“雖然早知道老爺涼薄,心裡只有他自己,除了他自己以外,對誰都不放在心上,到底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年紀輕輕就病死了,他多少也該傷心個幾日罷?誰知道人家不,我在莊子上兩日,楞是沒見他在靈堂裡露過面,用老太太的話說是‘老爺悲傷得不能自已,兼之一直病體未愈,如今已是連牀都下不來了’,可我事後卻聽婆子們閒話,說他日日都躲在屋裡與他那兩個不三不四的通房鬼混。”
說到這裡,除了眼底的鄙夷之色更盛以外,還忍不住啐了一口,“呸,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父親,我雖素來不待見我們那位所謂的二少爺,如今也忍不住要同情他,這輩子竟託生成了這樣一個人的兒子,下輩子可一定要將眼睛放亮一點,哪怕做豬做狗,也別再做他凌某人的兒子了……”
虎子話都說出口了,才猛地反應過來除了凌仲祐,自家大爺也是凌思齊的兒子,自己說凌仲祐下輩子做豬做狗也別再做凌思齊的兒子,豈非是在變相的說凌思齊豬狗不如?……豈非連自家大爺也一併給罵上了?
因忙忙出言補救,“呃,奴才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隨口這麼一說罷了,還請夫人別放在心上,更別告訴大爺,省得大爺生氣。”
陸明萱已擺手笑道:“你別擔心,我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告訴大爺的,你心疼他,不想他生氣,我也是一樣的。好了,你忙了這幾日,也累壞了,且下去歇着罷,等這事兒了了,我便替你和丹青挑個黃道吉日,替你們完婚,也好了你經年的夙願。”
“夫人真的要替我和丹青妹妹完婚?丹青妹妹她答應了?”虎子滿臉的驚喜,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
陸明萱笑着打趣道:“她如果不答應,我便是身爲主子,也是不好做她主的,我既敢說這樣的話,可見她已答應了,莫不是你不想娶她了不成?那我少不得要替她另尋一個乘龍快婿了。”
一語未了,虎子已急道:“我願意我願意,一千個願意一萬個願意,我只是一時間高興得糊塗了而已,夫人千萬別將她另許別人,奴才給您磕頭了。”說完果真要跪下給陸明萱磕頭。
陸明萱忙示意段嬤嬤將他攙了起來,笑道:“跟你開個玩笑呢,看你嚇成這樣,你且回去等着做你的新郎官兒罷。”
虎子這才咧嘴笑了起來,給陸明萱行了禮,傻笑着一徑去了。
餘下陸明萱看着他同手同腳的背影,與段嬤嬤丹碧幾個笑了一回,纔將她們打發了,自己發起怔來。
先前凌孟祈預計凌老太太的反應時,她多少有幾分不相信,覺得凌老太太看起來對凌仲祐明顯是真的疼愛,這也很容易理解,凌孟祈雖是凌家真正的長子嫡孫,但因着羅貴妃當年拋夫棄子之舉,在凌老太太和凌思齊心目中,早已不拿他當自家的孫子和兒子了。
以致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凌仲祐都是凌家實際意義上的長子嫡孫甚至是獨子獨孫,凌老太太又豈能不真心疼愛他?連歐承文一個做侄孫的,她尚且真心疼愛了,何況這還是自己的親孫子!
卻沒想到,凌仲祐年紀輕輕就死了,凌老太太卻這麼容易便接受了,理智得可怕,也冷酷得可怕,難道在她心裡,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便什麼都可以不計較,什麼都可以妥協不成?
也就難怪她會養出凌思齊那樣薄情寡義,眼裡心裡只有自己,除了自己以外,誰也不愛,誰也不在乎的兒子了!
陸明萱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當凌老太太的利益與凌思齊衝突時,凌老太太該怎麼選?如果有一天凌老太太死了,凌思齊又會不會也像現下這般涼薄?
這對母子真不愧爲母子,在他們身上,陸明萱前所未有的體會到了“有其母必有其子”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晚間凌孟祈回來後,陸明萱避重就輕把虎子的話大略複述了一遍,末了道:“我聽虎子說,經此一事,老太太與老爺都大傷了身體,你看要不要讓樊婆子請個好脈息的大夫去好生瞧瞧?”
凌孟祈想也不想便道:“他們生命力且強着呢,指不定明兒多少人都死了,他們還活着,請大夫做什麼,沒那個必要。”
又冷笑道:“怎麼樣,我說準了罷,老太太不但自己不會找我的麻煩,連別人找我的麻煩她都要擋在頭裡,有這樣一位識時務明事理的老太太在,想也知道那個女人鬧騰不出什麼幺蛾子來,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罷!”
‘識時務明事理’六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嘲諷之意。
陸明萱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這話,只得握了他的手,爭取能將自己身體裡的溫暖與正面的能量傳遞給他。
良久之後,陸明萱才說道:“不管怎麼說,事情到此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如今莊子上就老太太老爺與趙氏三人,並兩位妹妹,只要我們豐他們衣食,再替兩位妹妹尋一門好親事,想來老太太與老爺會比以前安分的。咱們也別再爲這事兒影響心情了,他們有他們的日子要過,我們也有我們的日子要過,不是嗎?”
凌孟祈點點頭:“你說得對,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日子要過,犯不着爲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影響心情,好了,吩咐人擺飯罷,我肚子早餓了。”
陸明萱應了,令人擺了飯,夫妻兩個對坐着用起來。
一時飯畢,凌孟祈又攜了陸明萱的手去逛園子消食,夫妻兩個閒話間,陸明萱不免就說到了衛玉華如今對端王的態度上,因不無幸災樂禍的道:“端王如今總算知道齊人之福不是那麼好享的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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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孟祈笑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怎麼又知道端王不是樂在其中呢……”
話沒說完,就見丹青跌跌撞撞跑了進來,連禮都來不及行,便白着臉急聲說道:“夫人,才國公府打發人送信來,說老夫人怕是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