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回 交集

大年初一,陸明萱是在鞭炮聲中醒過來的,往窗外一看,天還沒亮,於是又窩了一會兒,直至丹青來叫起才起了牀,梳洗妝扮後,去了正房。

陸中顯已經穿戴一新坐在廳裡了,一瞧得陸明萱進來,便笑道:“怎麼不多睡一會兒,是不是家裡的牀太硬,睡不慣?”

陸明萱嗔道:“爹爹說的什麼話兒,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再說我纔去國公府多長時間,就嫌棄起自家的牀了,那我成什麼人了?”雖然她的確輾轉反側至三更過了才迷迷糊糊睡着,可絕不是因爲自家的牀不舒服的原因。

正說着,陸明芙進來了,聽得這話,也道:“國公府的牀再軟再舒服,那也是國公府的牀,如何能與我們自家的牀相提並論,難道我們才離開三個月,就從這個家的主人變成客人了嗎,那我們初五還是別回國公府了,以後都留在家裡,省得以後爹爹不再拿我們當女兒看待。”

陸中顯不過白關心關心女兒而已,誰知道卻惹來兩個女兒這番話,只得訕訕的摸了摸鼻子,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關心你們而已……罷了,我以後再不說這樣的話就是,大年下的,你們就不要再生爹爹的氣了罷?”

二人笑道:“我們沒有生爹爹的氣,只是聽爹爹這樣說,心裡有些不好受罷了,爹爹以後可再不能說這樣的話。”

陸中顯忙道:“我再不說了,再不說了。”

適逢李媽媽領着人端了湯圓進來,父女三個便順勢將這個話題接過,吃過熱騰騰的湯圓來。

吃過湯圓後,陸中顯便去了國公府拜年,囑咐陸明萱與陸明芙留在家裡好生歇着,等他回來後,再帶她們去幾家要好的親朋本家家裡拜年。

陸明萱對此興趣不大,卻不好掃陸中顯和陸明萱的興,是以待陸中顯回來後,也隨父親與姐姐去了幾家親友的家裡坐坐,收穫了一大堆或是誇獎或是巴結或是酸溜溜的話和一堆大小不一的銀錁子之類。

次日大年初二,陸中顯帶了陸明芙出城去走外家,章氏雖父母早亡,卻有一個兄長一個姐姐,當年二人待章氏都挺不錯,是以章氏雖已走了多年,陸中顯仍與舅兄姨姐有往來,四時八節也從來不會忘記送禮。

本來陸明芙也極力邀請陸明萱一塊兒去,——黎氏與丹青一樣,是當年國公府自外面買來的,沒有親眷,這也是當年陸老夫人會想着將她給陸中昱的原因,就是想着她孤身一人,事情不至於輕易便泄露了且也好拿捏,自然陸明萱也沒外家可走,以前姐妹二人不合,陸明芙也從沒想過要邀請陸明萱去自己外家,但如今不同了,二人雖不至於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到底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所以陸明芙的邀請絕對發自真心。

只可惜陸明萱另有安排,卻是不能領陸明芙的好意了,只推說自己不舒服,想留在家裡歇息,然後送走了滿臉遺憾的陸中顯和陸明芙。

等陸中顯和陸明芙離開後,陸明萱便吩咐人備了車,帶了丹青並兩個僕婦,徑自出了家門,往西四牌樓行去。

她是經陸中顯第二次進內院給陸老夫人請安順道看她們姐妹倆時,自陸中顯之口得知了自己鋪子順利開張之事,當然,仍是用的她與黃媽媽小荔事先約定好的暗語,但畢竟沒有親眼見過,不知道具體是個什麼情況,且她還有很多事尤其是接下來鋪子的經營方略要告訴黃媽媽和小荔,所以這一趟是非走不可。

西四牌樓爲京城中下層人士聚居之地,雖比起豪門林立的保大坊一帶顯得有些龍蛇混雜,嘈雜紛亂,卻也正是因爲如此,而自有其熱鬧自在之處,又因正值年節下,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所以陸明萱的馬車足足在人羣裡艱難穿行了將近一個時辰,才順利抵達了梳子衚衕她的鋪子。

陸明萱戴着帷帽下了馬車後,——倒並不是她有意裝腔作勢,覺得自己不宜拋頭露面,而是怕被認識的人瞧見了橫生枝節,她下了馬車後,並沒有立即進店鋪去,而是先將車伕和跟車的兩個僕婦都打發了,令他們一個時辰再過來接她,然後站着仔細打量了正中寫了“積芳閣”三個燙金大字的門臉一番,又目送三批客人乘興而進盡興而出後,才舉步走了進去。

就見整個積芳閣一共三間,左邊和中間的屋子各擺了兩架多寶閣,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時新首飾,右邊的屋子則佈置成了一個小小的休息室,擺了幾張桌子椅子並錦杌,牆角還擺了幾盆鮮花兒,雖佈置得不若陸明萱想象中的那般雅緻,卻也算是差強人意了。

彼時店裡並無他人,只除了一名身着鵝黃色素面褙子的年輕女小二,不是別個,正是小荔,一瞧得陸明萱與丹青進來,便滿臉是笑的迎了上來寒暄打招呼:“不知道這位小姐想選些什麼首飾?我們這裡不但有各色時新首飾,還有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件來,只有我們積芳閣才專有的特色首飾,小姐您是想……”

話說到一半,待陸明萱將帷帽取下來後,臉上立刻寫滿了驚喜,“姑娘,您怎麼來了?怎麼事先也不說使人來說一聲,我也好去門外迎您啊!姑娘這些日子可好,我真是好生惦記您,黃媽媽也好生惦記您,算算時間,她應該很快就過來了,待會兒她一進來便發現您來了,還不定怎生高興呢!”

不過才分開三個多月,小荔已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不但變得愛說愛笑說話做事有條理了,整個人看起來也自信了許多,顯然這段時間日子過得並不壞。

陸明萱笑道:“我也很惦記你們,所以特地過來瞧瞧你們,對了,怎麼店裡就你一個人,其他人哪裡去了?”她第一次讓陸中顯帶信出來給黃媽媽時,便寫明瞭讓他們某段時間去城東的靜安寺衚衕尋一對姓遲的父子,必須尋到爲止,只因這對父子父親是打首飾的行家老手,兒子則頗有經商的天賦,她的積芳閣若能將這對父子攬至麾下,雖不敢說一日千里日進斗金,想要儘快站穩腳跟併發揚光大卻是不難的。

陸中顯第二次替黃媽媽帶話給陸明萱時,她便已知道這對姓遲的父子已進了積芳閣了,所以纔會有此一問。

至於陸明萱緣何會知道遲氏父子,說來還是拜陸明珠所賜。

前世她與陸明珠“要好”以後,十日裡倒有八日是待在一起的,很多事自然也就知道了,有一日,陸明珠莊子上的管事來回她,說前年爲她所無意救下的那個遲老頭兒求到他面前,想讓其兒子去陸明珠的鋪子上做事,還說其兒子自小便有經商的天分,只要陸明珠給其兒子一個機會,後者一定不會讓她失望。

如此無關緊要的小事,陸明珠想都沒想便答應了,然後簡要與陸明萱說了一下這遲氏父子的來歷。

這對父子原是陝甘一帶人氏,因家裡遭了災,只能進京投奔親戚,誰知道親戚也早已不知去向了,二人無處可去,偏遲老頭兒又因一路風餐露宿的病倒了,求到醫館門前,卻被醫館拒之門外,若非僥倖遇上陸明珠經過,可巧兒那日陸明珠又難得發了一回善心,父子二人只怕早見閻王去了。

陸明珠將人救下後,便送去了她的一個莊子上,之後便將這對父子忘到了腦後去,若非是日管事來回,她根本記不起還發生過這回事。

誰知道那遲老頭兒的兒子竟真如其父說的那樣,極有經商的天分,去了陸明珠的鋪子上後,才三個月時間,便讓陸明珠鋪子上的利潤提高了三成,隨後更是與陸明珠建議,在鋪子旁再開一家銀樓,說自己父親原是他們老家一帶出名的銀匠,到時候父子聯手,必定能爲陸明珠帶來更多的利潤,也算是二人聊報陸明珠的救命之恩一二了。

只可惜陸明珠坐擁福慧長公主留下的所有嫁妝,她自己身爲縣主每年也有俸祿和賞賜,缺什麼也不會缺銀子,對此興趣不大,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陸明萱一開始也沒想到遲氏父子身上去,原本就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且還過去這麼久了,她早忘得沒邊兒了,還是進了國公府見了陸明珠,不由自主便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纔想到了這件事,然後便靈光一閃,生出了要將遲氏父子攬到自己麾下的主意,陸明珠欠她兩條命,她不過截走她兩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算得了什麼?

事實證明,她這個主意再明智不過,陸中顯第二次爲黃媽媽帶話給她時,黃媽媽便說了遲老頭兒的確是個出色的銀匠,她畫的那些首飾花樣經他之手打出來,比之之前她們送去大銀樓,請大銀樓知名銀匠打出來的首飾樣本毫不遜色,而遲老頭兒的兒子也的確有經商的天賦,短短几日,便讓他們的鋪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陸明萱方纔在門外才待了短短一刻鐘,便看見三撥客人來照顧生意便是他的傑作了。

小荔聽陸明萱問起其他人,忙笑道:“遲師傅前幾日不慎染了風寒,偏又說大年下的不能請大夫不然不吉利,便只在屋裡休息,小遲師傅放心不下,時不時的便要進去看一眼,想來很快就該出來了。”

話音剛落,就見一個十七八歲,五官生得平凡,雙眼卻極有神的青年自後堂走了出來,想來便是那位小遲師傅了。

小遲師傅只當陸明萱是來買首飾的客人,臉上立刻堆滿了恰到好處的笑,迎上前客氣道:“不知道小姐想選什麼樣的首飾,我們這裡……”

“小遲師傅是嗎?這些日子辛苦你和遲師傅了,遲師傅好些了嗎?若遲師傅的病情還沒好轉,便是請大夫上門也無妨的,我不忌諱這些。”陸明萱不待他把話說完,已含笑打斷了他。

小遲師傅怔了一下,明顯有些反應不過來,小荔見狀,忙道:“小遲師傅和遲師傅不是隔三差五就說想見一見你們真正的救命恩人嗎,怎麼這會兒救命恩人就在眼前了,你反倒不說話了?”

“小荔姑娘的意思莫非是……”小遲師傅滿臉的驚愕,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父子的救命恩人,積芳閣的幕後老闆竟會是眼前這個還不到他胸口高,長得精緻得跟個白玉娃娃似的小姑娘一般。

可小荔卻肯定的對他點頭,肯定的對他說:“對,這就是我們姑娘,你們父子的救命恩人!”

小遲師傅這才相信了,下一刻便“噗通”一聲跪到陸明萱面前,不由分說磕了三個響頭:“姑娘救命之恩,我父子二人無以爲報,以後但凡姑娘有吩咐,我父子二人一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陸明萱壓根兒沒想到小遲師傅會說跪下就跪下,說磕頭就磕頭,怔了一下才急聲道:“小遲師傅快起來,不過就是舉手之勞罷了,當不得你如此大禮……”本想命人扶他的,左右一看,卻見小荔與丹青都是未出閣的姑娘家,自己就更不必說了,只得眼睜睜看着小遲師傅磕完了三個頭,才勸了他起來。

小遲師傅方起來,黃媽媽來了,瞧得陸明萱竟來了,又驚又喜,眼淚瞬間流了滿臉,陸明萱與小荔勸了好一會兒方漸漸止住。

之後陸明萱去後堂看了遲師傅,一位五十來歲,生得與小遲師傅極像的老者,又把自己這陣子新畫的首飾樣子給了他,並告訴小遲師傅,這些首飾打出來一個月只能推出三件,並將鋪子接下來的經營方略與小遲師傅商討了一番定下來後,眼見一個時辰已快到了,她必須得回去不然就該露馬腳了,這才被黃媽媽和小荔依依不捨的簇擁着,送到了門外。

陸明萱扶着丹青纔在積芳閣門外站了片刻,陸家的車伕與跟車的那兩個婆子便先後回來了,給陸明萱行過禮後,便先後上了車,打道回陸家去。

彼時已近午時,比早間暖和了不少,街上的行人也因此比早間更多出了許多。

陸明萱的馬車在人羣裡舉步維艱,好不容易纔駛出梳子衚衕,卻在拐過彎後,被堵在了一片相對寬敞,但此刻卻搭了個簡易高架,擠滿了人,還有人在敲鑼打鼓念着:“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之類話,應是有人在賣藝的空地上,連像方纔那樣慢慢的挪動都做不到了。

陸明萱撩起車簾的一角往外看去,見一時半會是走不了了,反倒不着急了,索性就那麼撩着車簾,饒有興致的看起外面形形色色的路人們來,說來她活了兩世,還從沒有過一次性看到這麼多人的時候呢!

看夠了行人,陸明萱漫不經心的循着不遠處的鑼鼓聲看去,然後她便瞪大了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只因她竟看見了一個她萬萬想不到會見着的人,尤其此刻那人還站在高高的架子之上。

那人一張俊雅絕倫的臉與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格格不入,不是別個,竟是凌孟祈!

大年下的,凌孟祈怎麼會出現在中下層平民並貧民聚居的西四牌樓,還一身破舊短打的站在簡易搭就的高架之上表演雜耍,賣藝取悅路人?他這會兒不是應該在國公府,與國公府的一衆主子們吃酒看戲,玩笑取樂,盡情享受過年的喜悅與放鬆嗎?國公府的人知道他出來賣藝嗎?堂堂侯府嫡長子,就算不被父親所喜家人所容,也不該這樣作踐自己纔是,他到底怎麼想的?他難道不知道他那張臉有多顯眼,很容易就會被人認出來嗎,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陸明萱滿腦子的疑問,第一反應便是過去叫凌孟祈自高架上下來,一問究竟。

她正想吩咐車伕自己要下車,高架之上的凌孟祈就似是有所感應一般,停下動作忽然看了過來,兩個人的目光瞬間在空中交匯了。

雖然彼此隔着不小的一段距離,陸明萱還是奇異般的看清了凌孟祈漂亮雙眸裡的難堪與屈辱,還有一抹一閃而過的哀求,陸明萱一下子想到了小年夜時陸文逐定要凌孟祈也與他們一塊兒玩投色子時,凌孟祈那紅得幾能滴出血來一般的臉和他眼裡隱忍的難堪,而此刻,他眼裡的難堪比當時猶甚。

陸明萱幾乎是立刻打消了要過去找凌孟祈一問究竟的念頭,他身爲凌相之孫,堂堂侯府嫡長子,自貶身份來這邊賣藝必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而這苦衷十有**還與銀子有關,所謂“有錢男子漢,沒錢漢子難”,他已經夠難堪夠屈辱了,自己又何必還要過去在他的傷口上撒鹽,讓他更難堪更屈辱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爲人所知的那一面,譬如自己,不也不想人知道有關積芳閣的事嗎,凡事還是糊塗一些的好!

念頭閃過,陸明萱已放下簾子,將自己與凌孟祈隔成了兩個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總算開始緩慢移動了,陸明萱不由暗自舒了一口氣,雖然隔着車簾,看不到彼此,她還是很擔心凌孟祈會覺得她是在躲着看他的笑話兒,如今總算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

只是馬車才駛出沒多遠,陸明萱又突然改變了主意,隔着車簾命令車伕:“掉頭,駛回方纔那個有人賣藝的地方去!”

車伕不明所以,跟車的兩個婆子也不明所以,賠笑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敢是忘記買什麼東西了?不如說與我們,我們與姑娘買去?”

陸明萱只淡淡一句:“難道我做什麼事,還要反過來向你們報備解釋不成?”便說得二人不敢再說。

馬車於是掉頭駛回了方纔那片空地上。

彼時人羣已散去了好些,鑼鼓聲也已停了,還有人在拆架子,顯然是凌孟祈中止了賣藝,也不知道是不是與方纔自己與他對視那一眼有關?

陸明萱忖度着,戴了帷帽正打算下車,就聽得車下一個聲音道:“這位公子看起來細皮嫩肉的,什麼不能做,怎麼偏來行這些粗魯危險之事?若是公子不嫌棄,我那裡倒是正好缺個端茶倒水的,公子不如隨了我去,雖不能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卻也是吃穿不愁,公子不妨考慮一下……”

話沒說完,已被人不懷好意的笑着高聲打斷:“得了罷老丁,你那裡端茶倒水的,最後哪一個沒有變成你的搖錢樹?就更不必說這位公子生得這般漂亮,只怕連萬花樓的賽貂蟬都及不上了!”

引得圍觀的衆人都笑了起來,猥瑣而下流。

陸明萱聽至這裡,再也聽不下去,因命車上兩個婆子:“你們立刻下去,說我們是昌國公府賀家的人,讓那些人離開,否則就是跟昌國公府過不去!”

兩個婆子都滿臉的錯愕,喃喃道:“可是我們明明是定國公府陸家的人,這不是瞎充字號……”一語未了,見陸明萱已是滿臉寒霜,只得將沒說完的話都嚥了回去,依言下車趕人去了。

好在圍觀的衆人都聽過昌國公府的名號,又見二人穿着打扮雖不甚富貴,卻形容端肅,進退有度,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管家娘子,不疑有他,一窩蜂都散了。

車上陸明萱方鬆了一口氣,彼時凌孟祈已自馬車的外觀上認出了方纔替他解圍的不是別個,正是陸明萱,因滿臉通紅的過來隔着車簾向她道謝,聲若蚊蚋:“多謝萱……多謝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盡。”

陸明萱想了想,道:“凌世兄若是信得過我,就即刻去前面梳子衚衕一家名喚‘積芳閣’的首飾鋪子,我有話與凌世兄說。”然後吩咐車伕:“掉頭回方纔的地方去。”

“是,二姑娘。”車伕應了,駕着馬車往積芳閣駛去。

待下了馬車後,陸明萱如法炮製,將車伕與兩個跟車的婆子都打發了,才舉步進了積芳閣。

黃媽媽小荔並小遲師傅都沒想到陸明萱會去而復返,只當出了什麼事,忙齊齊迎了上來:“姑娘怎麼又回來了?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陸明萱擺擺手,“此事說來話長,馬上有客人到,等客人離開後再告訴你們不遲。”

正說着,凌孟祈已帶着一個與他差不多年紀,身上也穿着一身破舊短打的小子走了進來,一見陸明萱便問道:“萱姑娘說有話與在下說,不知道是什麼話?”聲音裡有一抹遮掩不住的緊張與防備。

陸明萱還沒答話,跟他來的那個小子已帶着哭腔先道:“求萱姑娘千萬不要將方纔之事告訴國公府的人,不然我們少爺以後就在國公府待不下去了……”當是他的小廝無疑了。

“閉嘴!”凌孟祈忙呵斥道:“我與萱姑娘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兒?還望萱姑娘不要與他一般見識。”後一句話是對陸明萱說的,只是他雖沒有像自己的小廝那般出言請求她,他的眼神卻告訴陸明萱,他也懇求她不要將方纔之事告訴國公府的人。

陸明萱就忍不住暗歎了一口氣,笑着反問道:“我如果要將方纔之事告訴國公府的人,又何必要多此一舉折回來爲凌世兄解圍,還將凌世兄請到這裡來?事實上,我不但不會將方纔之事說出去,反倒還有求於凌世兄,只不知凌世兄答應不答應?”

陸明萱此言一出,凌孟祈不由呆住了,片刻方蹙着好看的眉頭苦笑道:“萱姑娘如有吩咐,在下自當竭盡所能,只是在下的處境姑娘如今也知道了,只怕是有心無力……”

他但凡還有一點辦法,也就不至於大年下的出來行賣藝這樣下九流的事了,不知道這位萱姑娘有求於自己什麼,十有**是爲了讓自己不那麼尷尬不那麼故意這麼說的罷?就跟之前她在與自己對視後,便讓自家的馬車駛開了一樣,只不知她緣何又折了回來?

陸明萱見凌孟祈連苦笑都是那般的賞心悅目,不由晃了一下神,暗歎難怪國公府上下泰半女人都被他迷得五迷六道的,他的確有那個本錢,哪怕穿得再破舊,哪怕看起來再狼狽再落魄,一樣掩不住風華絕代!

隨即便斂住心神,笑道:“不怕告訴凌世兄,這事兒還真只有你能幫上我的忙,只此處不是說話之地,凌世兄若是不介意,可否與我去後堂,一邊吃茶一邊說?”

凌孟祈聞言,有片刻的遲疑,這位萱姑娘說只有自己才能幫上她的忙,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萬一自己中了計該怎麼辦?不過轉念一想,自己是男子,又一無所有,難道還怕她一個纔到自己肩膀高的小姑娘不成?因點頭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陸明萱便向通向後堂的門一攤手:“凌世兄請!”說完轉頭命小荔,“還不快沏茶去?”

卻見小荔一副呆呆的樣子望着凌孟祈,那眼神就跟見了仙人一般,別說聽見她的話沏茶去了,只怕連自己是誰都早忘了;再看黃媽媽與小遲師傅,竟也一副與小荔差不多的樣子,直直望着凌孟祈,張口結舌的樣子不知道多可笑。

陸明萱哭笑不得,伸手推了小荔一把:“還愣着做什麼,沒聽見我讓你沏茶去嗎?”又喚了一聲黃媽媽和小遲師傅,“都愣着做什麼,不做生意了?”心裡則忍不住又是一嘆,連小遲師傅同爲男子乍見凌孟祈都這般失態了,她又怎麼能苛求小荔與黃媽媽保持一顆平常心,話說回來,她自己方纔不也晃了一下神嗎?萬幸這會兒沒有客人上門,不然一傳十十傳百的,只怕要不了多會兒時間,她這裡就該水泄不通了!

小荔與黃媽媽並小遲師傅聞言,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都有些不好意思,忙齊齊應了一聲“是”,便慌慌張張的散了。

陸明萱這才引着凌孟祈進了後堂,丹青與凌孟祈的小子一併被她叫了進去,卻是爲了避嫌。

“凌世兄請坐。”進了後堂的小客廳後,陸明萱先招呼凌孟祈坐下,自己也坐了,待小荔沏了茶來後,方正色道:“時間有限,我就開門見山了,其實我之所以請凌世兄過來,是有一筆交易想與凌世兄談。”說着看一眼他的小廝,“只不知凌世兄這個小廝信得過信不過?”

凌孟祈忙道:“虎子自小便跟着我,是我身邊唯一也是最值得信任的人,萱姑娘有話但說無妨。”心裡則滿是疑惑,這位萱姑娘說有交易與他談,會是什麼交易?他一無所有,又有什麼值得對方與他談交易的地方?

就聽得陸明萱道:“實不相瞞凌世兄,這間首飾鋪子的幕後老闆其實正是我,相信你已約莫猜到幾分了罷?只是你也知道,我如今住在國公府裡,成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要出來一趟實屬不易,所以想找一個人能代我時常過來鋪子看看,彼此要帶什麼話什麼東西也方便一些,不知道你可願意做這個人?若你願意,每月鋪子的利潤我分你一成,過去幾個月鋪子每月的平均利潤大概是二百兩,將來應當還能更多一些,一成雖不算多,想來也夠你每月的花銷了,不知凌世兄意下如何?”

這便是陸明萱方纔本已走遠又讓車伕折回來的主要原因了,她自搬入國公府至今三個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出來,還是借的過年回家與父親團聚的機會,可想而知以後她出來的機會有多渺茫。

可她畫首飾樣子也不能一蹴而就,鋪子的好多經營方略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全想到的,這便需要一個不說隨時,至少能隔三差五幫她帶話帶東西出來的人,她又不打算讓陸中顯知道此事,若再通過陸中顯傳幾次話帶幾次信,難保他不動疑,到時候豈非橫生枝節,也與她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凌孟祈就不一樣了,他本就寄居在國公府裡,彼此日常見面的機會雖不多,要讓彼此的丫鬟小廝悄悄傳個什麼話遞個什麼東西的,還是很容易的;而凌孟祈又顯然極缺銀子,她也算是急人之所急,變相幫了他一把,如此互惠互利之事,想來他不會有不應之理。

還有另一層不能爲人所道之原因,那就是凌孟祈如今與趙彥傑同住四知館,如今大家都還小也就罷了,等再大上幾歲後,就該說以後的事了,到時候她又怎麼能肯定她願意嫁趙彥傑,趙彥傑就願意娶她呢?總得彼此都有那個意思纔好,到時候與他同住一處的凌孟祈無疑就是那個最合適幫忙問話的人了,她自然要未雨綢繆,趁早將人籠絡住。

凌孟祈是已約莫猜到這間鋪子是陸明萱的,並非常驚異於她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爲何會揹着大人開這樣一個鋪子,據他說知,她很得父親的寵愛,家裡家底雖不算太豐厚卻也絕不窮,她還極得國公府老夫人看重,這樣的她,卻揹着大人在西四牌樓在的地方開了一家首飾鋪子,莫不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可他萬萬沒想到陸明萱會與他談這樣一個“交易”,這個交易說是交易,其實說穿了,他根本不需要做什麼,便能每月白得一筆數目雖不算大,卻也足夠他日常應酬花銷的銀子了,——這位萱姑娘根本就是看出了他的窘境,看他可憐,所以變相的想幫他罷,不然這樣的好事又不是非他不可,她何必非要找上他?

一瞬間,驚喜、感動、難堪、羞赧、屈辱……還有幾分莫可名狀的情緒齊齊涌上凌孟祈的心頭,讓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只能抿緊了嘴脣握緊了拳頭,保持沉默。

凌孟祈這一沉默,便直沉默了一盞茶的時間,還沒有開口的跡象。

陸明萱也不催他,畢竟事關他身爲男子的臉面與尊嚴問題,他要多考慮一會兒也是人之常情,尤其他又分明是一個頗爲自尊之人,不然他大可將自己的窘境如實告訴老國公爺,那樣雖然也尷尬也難堪,到底尷尬難堪不過大年下的來市井上拋頭露面的賣藝還被人奚落調戲,可他依然選了後者,雖尷尬難看卻是自己憑本事掙來而非不勞而獲,顯見得他有自己的底限,她自然不能勉強他。

可凌孟祈與陸明萱不急,侍立在凌孟祈身後的虎子卻急了,又等了片刻,見自家少爺還沒有開口的跡象,到底沒忍住小聲說道:“少爺,萱姑娘這個忙對您來說只是舉手之勞而已,要不您就答應了罷?況萱姑娘也是一片好心,知道咱們缺銀子缺得緊……您就別再考慮了,答應了罷?”

見凌孟祈還是不說話,因又道:“方纔咱們雖賺了五兩多銀子,可卻是因爲大年下上街的人比平日多也比平日大方,況咱們也不可能日日都來這裡賣藝,老國公爺可說了,等過罷元宵節後,便要讓您跟着國公府的幾位爺唸書習武了,到時候咱們哪還有時間出來……屋子裡服侍的人因前兒過年沒得賞賜,已經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月錢又還沒發下來,便是發下來了,那點銀子又能抵多少事兒,長此以往,咱們的日子豈非又要回復到以前在臨州時一樣了?少爺,您就答應了罷?”

虎子說到後面,聲音裡已忍不住帶上了哭腔,顯然這些日子主僕二人在國公府的日子並不算好過,想想也是,國公府上下都早早練就了一顆富貴心,兩隻體面眼,又豈是因凌孟祈長得好便能輕易改變的?

陸明萱雖早已猜到凌孟祈缺銀子缺得緊了,卻仍沒想到他竟會連過年打賞自己屋裡服侍人的銀子都拿不出來,不過想起國公府內外院的月錢都是月初發,又瞬間明白過來,凌孟祈與趙彥傑來國公府時,已是臘月中旬了,沒趕上髮臘月的月錢,不然國公府的小爺們都是一個月六兩銀子的月錢,有了那六兩銀子,至少他過年打賞下人的銀子還是能拿出來的。

思及此,陸明萱又想起凌孟祈剛住進國公府時那些丫鬟們打探來的消息,說他此番上京身上只得其祖母給他的一百兩銀子,在路上時便已花光,住進四知館的第一日幾乎連打賞下人的銀子都拿不出來,當時她還想,那些丫鬟們真是有夠不知所謂的,再怎麼說凌孟祈也是堂堂侯府的嫡長子,就算再不得父親與親人待見,也不至於困窘到那個地步,必定是以訛傳訛,——如今看來,空穴不來風,那些傳言雖未必十成十都是真,至少也有八成是真的了!

虎子還在哭着:“少爺,這又不是讓您做什麼殺人放火的事兒,且也不算是不勞而獲,您能幫萱姑娘做到她做不到的事兒,不也是在幫萱姑娘的忙嗎?那便算不得是萱姑娘在施捨我們了,您就答應了罷……”

顯然虎子很明白凌孟祈此刻心中的猶豫與糾結,畢竟主僕二人打小兒一塊長大,說是主僕,更勝兄弟,對彼此熟悉得就像是熟悉另一個自己一樣。

“好了,不要再說了!”虎子話沒說完,一張臉青白交錯的凌孟祈總算開口打斷了他,然後看向陸明萱肅色沉聲道:“萱姑娘的大恩大德,以後如有機會,我一定百倍千倍以報!”

也就是說,答應了陸明萱的所謂“交易”,也接受了陸明萱的好意。

陸明萱這才鬆了一口長氣,說實話她方纔還真擔心凌孟祈爲了所謂的臉面與尊嚴,一口回絕了她的交易,到時候且不說幫得到幫不到凌孟祈,又能不能提早爲以後鋪路了,她該上哪兒去找另一個比凌孟祈更適合幫她忙的人去?

臉上不自覺帶上了一抹輕鬆的笑,陸明萱問凌孟祈:“凌世兄看咱們要不要籤一個契約之類的?”對她來說籤不籤契約無所謂,但對凌孟祈來說卻是簽了更有保障。

凌孟祈不答反問:“對我來說,這個交易明顯是無本生意,若我還要與萱姑娘籤契約,我成什麼人了?”

陸明萱點點頭,笑道:“那就不必簽了罷,橫豎也不是外人。對了,我們鋪子每月都是月初盤賬,你的分紅自然也該月初給你,我這便讓人給你取去。”說罷揚聲喚了小遲師傅進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

小遲師傅雖訝異於他們的鋪子幾時改成月初盤賬了,但東家既有吩咐,也不好有二話,答應一聲便自去了,稍後捧回兩錠十兩一錠的雪花銀來,在陸明萱的示意下,放到了虎子手裡。

虎子立時滿臉的喜悅,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兩錠銀子,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少爺,我們有銀子了,我們終於有銀子了……終於可以不必再看那些人的臉色了……”

凌孟祈的俊臉上卻疏無喜色,只是看向陸明萱道:“這是姑娘鋪子十二月的利潤,我是十二月中旬才進的京,這銀子卻是無論如何不能要。”命虎子還給小遲師傅。

被陸明萱擺手制止了,道:“那算是我預支給你這個月的,總成了罷?你若是再要與我客氣,我可就沒好話了!”

凌孟祈聞言,抿了抿脣,到底沒有再說什麼。

此事便算是這麼定了下來。

稍後,陸明萱又將鋪子裡所有的人都召齊,把自己的安排如此這般說了一通,命大家以後見了凌孟祈要如同見了她一樣,末了見時辰實在不早,再耽擱下去待家去後指不定陸中顯和陸明芙都已回來了,自己輕易解釋不清後,方辭了衆人,坐車打道回府了。

一直到陸明萱的馬車徹底消失在視線之內以後,凌孟祈與虎子兩個才也離開了積芳閣,卻並沒有徑自回國公府,而是左拐右拐的,去到一個偏僻的地方,在那裡一座廢棄的小破廟裡換下身上破舊的衣裳並藏好後,方取道返回國公府。

現在,主僕兩個都衣冠楚楚的,看起來又恢復了之前豪門貴公子和貴公子身邊體面長隨的樣子,任是誰見了,也不會想到僅僅就在兩個時辰之前,二人還一身破衣爛衫,拋頭露面的在市井之上行着下九流的事,就爲賺一點微薄的銀子,好回去打賞下人。

“少爺,其實要我說,咱們大可不必再將那兩身破衣裳藏好,就該直接扔了的。”半道上,虎子因忍不住笑嘻嘻的說道,“如今咱們有銀子了,且以後每月都會有,再加上國公府的月錢,很可以度日,再不必擔心沒銀子打賞下人,沒銀子與幾位爺湊個份子應酬應酬什麼的了,留着那衣裳豈不是白讓自個兒瞧了糟心嗎?”

凌孟祈聞言,英挺好看的眉頭皺了一下,才冷聲道:“萱姑娘憐憫我們,那是她心善,卻並非應當,你做出這副理所應當坦然受之的樣子,難道不覺得羞愧嗎?”

虎子不由垮下臉來,囁嚅道:“可是我們也不是白得萱姑娘的銀子啊,我們要幫萱姑娘做事的……”

凌孟祈冷笑道:“萱姑娘又不是非我們不可,還什麼事都沒替她做已經先得了二十兩銀子的工錢,相信多的是人願意替她做事,這樣你還不覺得受之有愧嗎?”

虎子不說話了,良久方喃喃道:“那少爺是什麼意思,將這銀子還回去,以後有機會了還出來賣藝嗎?那也未免太委屈少爺了,少爺自小忍辱負重的練習武藝,可不是爲了有朝一日靠這武藝賺幾個不入流的小錢兒的……罷了,我什麼都沒說,少爺怎麼吩咐,我怎麼做便是……”

“誰說我要將銀子還回去了?”不想凌孟祈卻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忘了萱姑娘的大恩大德,以後要加倍盡心盡力爲她辦事,若將來我們有機會飛黃騰達了,更要百倍千倍的報答她纔好。”

虎子不由鬆了一口長氣:“嚇我一大跳,我還以爲少爺是要將銀子退還給萱姑娘呢,那我們可就得繼續忍受那些人的冷眼了,幸好!少爺只管放心罷,我以後一定會竭盡全力爲萱姑娘辦事的,她可是我們的大恩人!”

“嗯。”凌孟祈點點頭,沒有再說。

主僕兩個又往前走了一會兒,虎子忽然道:“少爺您說,萱姑娘爲何要這樣幫我們,就像您說的那樣,她又不是非我們不可,那她爲何要這麼幫我們,莫不是她對少爺有什麼想法兒不成?若真是這樣倒也不錯,萱姑娘如今年紀還小,已是這般漂亮,待再大上幾歲,還不知道會漂亮到什麼地步呢,倒真與少爺是一對兒絕配,凌陸兩家又有婚約,雖說萱姑娘只是陸家的旁支,如今養在老夫人跟前兒,也比國公府的姑娘差不了什麼了……”

“閉嘴!”話沒說完,已被凌孟祈厲聲喝斷:“萱姑娘也是你能背後議論呢?你再敢多說一個字,就立刻給我回臨州去!”

虎子跟了凌孟祈十來年,還從未見他這般疾言厲色過,當即唬得臉色發白,什麼也不敢再說。

凌孟祈見狀,暗歎一口氣,也不再說什麼,只大步往前走去,心裡卻禁不住苦笑,虎子可真是敢想,以他如今的處境,別說癡心妄想娶陸家的姑娘了,還能在定國公府待多久都是一個問題,老國公爺待他是好,可他總不能仗着這點好就在國公府待一輩子,再過幾年,總要出去自立門戶的,到時候他十有**仍是一無所有,娶了國公府的千金小姐回去跟着他吃苦受窮嗎?

別說國公府不會將姑娘嫁給他,——連待他最好的老國公爺都至今未提過有關婚約的一個字就是最好的明證,便是他自己也不願意白委屈人家,即便是旁支姑娘也不願意。

可不知怎麼的,虎子那句‘倒真與少爺是一對兒絕配’卻猶如生了根一般,在凌孟祈腦中揮之不去。

他禁不住就想到了方纔陸明萱與他說話時那真誠的語氣和眼神,他自小不被父親和家人所待見,察言觀色幾乎成了本能,自然能體會到她的真誠是發自內心,而非裝出來的;隨即他又想到了自己初進國公府,乍見陸明萱的那一日,當時他便覺得這姑娘是國公府一衆姑娘裡最漂亮的一個,卻沒想到她不但漂亮,心地還那麼好,只可惜,她不是自己能肖想,至少不想現如今的自己能肖想的……

再說陸明萱坐了馬車往回趕,半道上,她有意找藉口將兩個跟車的婆子打發去外面跟車伕一塊兒坐在車轅上後,才壓低了聲音向一旁今日自出了家門,她便一直沒對其解釋過自己行爲,只讓其寸步不離跟着自己的丹青道:“你今日跟着我,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了,該聽的不該聽的也都聽了,現在我只問你一句話,你願意跟着我,只是跟着我嗎?”

她今日是有意什麼都不與丹青說,卻直接將她寸步不離帶在身邊的,就是想看她沉不沉得住氣,事實證明,丹青很能沉住氣,一直都未問她一句,也沒對她說過半個“不”字兒,但心中看起來卻自有丘壑,嘴也極緊。

這正是陸明萱想要的人,所以她纔會選在這個時候問丹青願不願意跟着她,只是跟着她。

陸明萱說這番話時,一直沒看丹青一眼,但丹青卻分明覺得,自己心裡想什麼姑娘都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根本無所遁形,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有這樣的感覺,但她卻覺得這樣的感覺並不壞,跟一個聰明,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主子總比跟一個渾渾噩噩的強,尤其這個主子還願意信任自己,栽培自己,大有將自己當心腹培養的架勢……她沉默了良久,終於開了口:“奴婢願意跟着姑娘!”

聲音雖輕,卻帶着不容忽視的鄭重。

陸明萱就抿嘴微笑起來。

回到家中,陸中顯和陸明芙還沒回來,陸明萱鬆了一口氣,敲打了一番車伕和跟車的兩個婆子,說事涉國公府的公子,嚴令他們不得將今日之事說出去後,纔打發了他們,回了自己屋裡歇息。

只是梳洗一番躺到牀上後,陸明萱卻怎麼也睡不着,不自覺便想到了凌孟祈,想起後者生了那樣一副絕世姿容,本該受盡萬千寵愛才是,誰知道如今卻落得這樣一副境地,就好比一塊上好的美玉掉入了泥淖裡,還不知道何時才能自泥淖裡掙扎出來,又怎能不讓人唏噓感嘆?

因人度己,不由又想到了自己的處境,如今瞧來雖好似是坦途一片,卻只有自己才知道,那坦途下是薄冰,一個不慎那薄冰便有可能皴裂、破碎,讓自己掉進徹骨的冰水裡,如前世那般,再無重見天日之日,所以,她一定要變得足夠強大,強大到誰也傷害不了她也不敢傷害她的地步,——陸明萱再一次在心裡下了決心,才慢慢睡着了。

等她一覺醒來,天已快黑了,陸中顯和陸明芙也已回來了,帶回了一大堆農家自產自制的各類肉菜乾貨並點心等,瞧着賣相雖不怎麼樣,吃起來卻自有一番風味,晚飯父女三人便是吃的這些東西,都是十分盡興。

接下來兩日,陸中顯沒有再出門,一直留在家中陪兩個女兒,父女間雖不比母女間可以一起談論衣服首飾說體己話兒之類,但對於父女三人來說,只要能靜靜的伴在一起,已是最大的幸福與享受。

只可惜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太快,父女三人都覺得才只眨眼間,已到了初五,陸老夫人事先說好使人來接陸明萱和陸明芙回國公府的日子。

該說的話昨兒夜裡陸中顯已與兩個女兒都說了,不外乎與她們進國公府之前說的那些話一樣,末了又拿了兩個荷包出來給她們,說讓她們留着打賞下人用。

陸明萱與陸明芙都不收,說她們的銀子夠用了,事實也的確如此,上次陸中顯給她們的銀子她們本就未用完,進了國公府後每月又跟國公府的姑娘們一樣有五兩銀子的月錢,雖不算多,要打賞個什麼湊個份子什麼的,卻是足夠了。

軟硬兼施的逼陸中顯將銀子收起來後,姐妹二人又說起另一個她們共同關注的話題來,那就是陸中顯到底什麼時候才爲她們娶一位新太太進門?直逼得陸中顯答應她們過了元宵節後一定請媒人上門後,姐妹二人方滿意的離開了正房,各自回了房間歇息。

初五來接陸明萱和陸明芙回國公府的仍是上次的胡媽媽和辛媽媽,將箱籠裝了車後,陸明萱與陸明芙便上了馬車,因國公府明日請客吃年酒,陸中顯要過去幫忙,便騎了馬與姐妹二人同行,如此一來,姐妹二人倒是不必向陸中顯辭行了。

回到國公府,陸明萱與陸明芙先回房換了衣裳,然後便自陸老夫人起,去長輩平輩屋裡都轉了一圈,並送上小禮物,都是陸中顯提前準備好的,雖不值什麼,到底是一番心意。

一直到午時時分,姐妹二人方算是見完了禮,復又折回榮泰居,陸老夫人先前已說了,讓二人過來用午飯。

吃完午飯,陸老夫人依例要睡中覺,陸明萱與陸明芙隨着張嬤嬤服侍了一回,待陸老夫人躺下後便要離開,不想卻被陸老夫人喚住,自枕頭底下摸了兩個荷包出來,笑眯眯的遞與二人道:“這是給你們姐兒倆的壓歲錢,你們其他姊妹的大年初一我已給了,就只剩下你們兩個的還沒給,如今總算是了了一樁事。”

陸明萱與陸明芙掂着那荷包沉甸甸的,本不想收,但陸老夫人已說了是壓歲錢,“長者賜不敢辭”,便也只能道謝收下,然後離開了榮泰居。

待回到空翠閣打開一看,全是蓮子米大小的金豆子,粗略估計一下,少說也有二十幾兩,換算成銀子便是二百多兩,姐妹兩個一時都有些回不了神,她們本還以爲陸老夫人就象徵性的給點金銀錁子的也就罷了,誰知道卻給了這麼多金豆子,她老人家這壓歲錢也未免給得太大方了罷?

陸明芙因忍不住小聲說道:“也不知道老夫人給其他姑娘們給的是多少?且不管老夫人給她們的是多少,咱們的都不能讓她們知道纔是,不然又該橫生枝節了。”頓了頓,又附耳與陸明萱道,“我總覺得老夫人對咱們姐妹太好了一點,你說她老人家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我怎麼總有一種她老人家是在養豬,等養肥了我們,便會立刻賣出去的感覺?”

陸明萱哭笑不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陸明芙纔好,只得道:“難道老夫人對我們好還不好,說明我們討人喜歡嘛,難道非要弄得貓憎狗嫌的你才高興?再說了,你承認自己是豬,我可不承認,別把我跟你混爲一談啊!”

“我們是親姐妹,我如果是豬了你難道會不是?”陸明芙撇嘴,遂也不再多說,自回房整理箱籠去了。

伴香與伴琴見陸明芙走了,忙各捧了一堆東西,滿臉堆笑湊到了陸明萱跟前兒來,一個道:“姑娘的箱籠方纔奴婢們已經整理好了,倒是奴婢過年家去時,奴婢的老子娘做了一些魚鯗和醬黃豆,讓奴婢帶些回來姑娘嚐嚐,還望姑娘別嫌棄粗陋纔好。”

另一個則道:“奴婢的娘給姑娘做了幾雙鞋,讓奴婢帶回來,說若是姑娘穿着好,以後再做了來孝敬姑娘。”

一邊說着,一邊還不忘不着痕跡的將本來服侍在陸明萱身側的丹青擠開。

陸明萱冷眼看着,也不出聲制止二人,若丹青連這些小事都應付不來,她也沒有栽培她的必要了。

次日是定國公府請吃年酒的日子,國公府一早便張燈結綵,自巳時起便有客人陸陸續續來賀了。

陸老夫人與陸大夫人陸二夫人都是妝扮一新,領着同樣妝扮一新的一衆姑娘們早早便等在了榮泰居的敞廳裡,今日乃是請吃年酒的第一日,有分量的客人一般都是今日來賀,其中必定不乏與陸老夫人身份輩分相當的,馬虎不得。

衆姑娘又以陸明鳳和陸明珠最爲顯眼,二人一着玫瑰紅淨面妝花禙子,衣角和袖口都繡了大朵大朵的玉芙蓉,耳邊一對掐絲小燈籠耳環隨着她的一舉一動輕輕搖晃,說不出的嫵媚動人,一着縷金挑線百蝶撒花裙,戴鸞鳥展翅金步搖,眉眼間與生俱來的傲氣與大紅的衣裳相得益彰,恰如那春蘭秋菊一般,無形中便將其他姑娘的風頭都給壓了下去。

被這兩人壓下風頭去,其他姑娘也就罷了,惟獨陸明雅滿心的不忿,本來她今兒個也穿了新做的衣裳戴了新打的首飾,滿以爲能大出一回風頭的,誰知道又淪爲了陸明鳳和陸明珠的陪襯,她不敢抱怨陸明鳳和陸明珠,於是只能將矛頭對準了陸明萱和陸明芙,向自己的貼身丫鬟有意用壓低了卻剛好夠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也不知道祖母怎麼想的,竟讓她們兩個也跟我們一塊兒出來見客,待會兒客人問起她們是什麼身份時,可該怎麼說?”

可惜陸明萱與陸明芙根本不理她,就跟沒聽見她的話一般,只管含笑小聲說着體己話兒,所謂“鄙視的最高境界是無視”,就不信她們都擺明了視陸明雅爲空氣了,她還要上趕着來找不自在。

果然陸明雅雖被二人氣得半死,但二人不接招她也無法可想,只能狠狠剜了二人一眼,移開了視線,自與陸明欣說話去了。

定國公府身爲本朝開國四公之一,素來聖眷頗隆,如今的當家主母又是當今皇后娘娘的胞妹,還有一位長公主兒媳,自然算得上京城數一數二的豪門勳貴,因此今日來吃年酒的客人着實不少,不但將原定的十五桌席面全坐滿了,又加開了幾桌,才堪堪應付過去。

陸老夫人有意擡舉陸明萱和陸明芙,爲二人以後說親造勢,遂一直將二人帶在身側,別人問起二人的身份時,便說是族中孫女兒,看着好特意接來身邊養活的,與自己的幾個親孫女也不差什麼了,請大家千萬多多關照云云。

她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衆客人自然不會不買賬,且不管心裡是怎麼想的,至少面上待陸明萱和陸明芙都一副和藹熱情的樣子,以致一天下來,姐妹兩個光收見面禮都差點兒收到手軟。

之後幾日客人再來賀時,陸老夫人便泰半不見了,只待在自己屋裡或是與幾個族中相得的老妯娌閒話,或是與一衆孫女兒趕圍棋抹骨牌取樂,倒也不難打發時間。

如此過了幾日,國公府的年酒請完了,陸大夫人陸二夫人等人又忙着去別家吃年酒,十次裡倒也有七八次是帶着陸明鳳等人一塊兒去的,也曾邀請過陸明萱和陸明芙,卻被陸老夫人給推了。

陸老夫人想的是,如今她姐妹二人年紀都還不大,說親也不急於這一時,尤其是陸明萱的親事她心裡已約莫有了主意,而定國公府的人會去吃年酒的地方,自然都是與定國公府地位相當甚至地位更高的人家,便是她再擡舉陸明萱與陸明芙,她們也是絕不可能嫁到那樣人家去的,實在犯不着現下便讓二人去當其他孫女們的墊腳石,若只是給她們墊墊腳也就罷了,好歹也能長點見識,可若是不慎出了什麼岔子或是被人算計了去,就真是悔之晚矣了。

在這一點上,陸明萱與陸老夫人想到了一塊兒去,與定國公府地位相當的人家她們姐妹倆是絕對嫁不進去,且她也沒想過要嫁進去的,既是如此,她們又何必上趕着去找不自在?來定國公府吃年酒的客人們對她們客氣,並不代表去其他人家吃年酒的客人們也會對她們客氣,反倒更可能輕視甚至是侮辱她們,更何況定國公府內部忌恨她們姐妹的也是大有人在,明知內憂外患還非要去自取其辱,那是傻子纔會有的行爲,陸明萱上輩子已當夠了傻子,這輩子無論如何也不會再重蹈上輩子的覆轍!

倒是陸明芙爲不能跟陸大夫人等人出去見一番世面頗爲遺憾,不過在陸明萱如此這般勸解了她一通後,她也就釋然了。

過了正月十五元宵節,年便算是過完了,國公府的姑娘學堂也重新開課了。

過去幾個月以來,陸明萱利用每次下課後的空閒時間,已以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問題問得蘭素心頗有些招架不住,算是基本實現了她的初衷——一定要問得蘭先生見了她便“怕”她纔好。

所以此時此刻,難得一個休沐日,陸明萱卻並沒有休息,而是正站在國公府設在內院與外院之間的藏書樓“九省樓”的院門前,卻是蘭先生疲於應付她之後,索性把她給支到了藏書樓來,讓她自己找書看去,還建議她可以多讀史家筆錄經義理學之類的,說是‘讀史書可以明智’。

於是陸明萱便來了。

對於定國公府大名鼎鼎,不止是在勳貴圈子,甚至是在皇室乃至整個京城都頗有名的藏書樓九省樓,陸明萱上一世雖在國公府住了六年,卻一次也不曾踏足過,只知道九省樓很有名,裡面藏了許多書,卻是當年本朝開國皇帝破城時,各大將領都只顧着搶財物,惟獨定國公府的先祖不知道怎麼想的,一進皇城,便直撲向御書房,擡走了許多古籍和孤本,至後來開國皇帝坐穩了寶座以後,便以一些明目,從衆位大將手裡要回了大半財物充入國庫,只有老定國公擡走的古籍和孤本因不在冊上,便沒有被要回去,成爲了如今九省樓的鎮樓之寶,甚至連皇家藏書閣都及不上。

九省樓名爲樓,顧名思義,自然少不了樓,乃是一片三進三層的建築物,第一進藏書最多,從經史子集到詩書畫冊再到野史話本,可以說是應有盡有,管理也最爲鬆散,上到國公府的一衆主子,下到蓄養的清客相公並下人們,再到外來的親戚好友,都可以隨意進去借閱書籍,若要將書籍借走,只需留下姓名簽字按手印即可。

與之相反的第三進管理卻最嚴格,除了老國公爺和現任國公爺陸中冕有資格隨意出入以外,連陸老夫人和嫡長子、未來的世子爺陸文廷也輕易別想踏足。

剩下第二進則介於第一進和第三進之間,雖沒有似第三進那樣收錄着各種珍稀的古籍孤本並國家大事家族秘辛,但出入卻相對自由得多,外府的人並下人是進不去了,對國公府的主子們並寄居的客人們卻是隨時開放的;也沒有第一進的藏書多,但藏書的價值卻普遍比第一進的高,譬如第一進藏的書畫是拓本,那第二進藏的便是正本,再譬如第一進的書有書局出的經義,那第二進的便附帶着收錄有名人註解的經義。

自初步瞭解了一番九省樓的構造以後,陸明萱便將自己的目的地定爲了第二進院子,那裡她可以隨意出入,人又不會太多,正是適合讀書的好地方。

陸明萱在九省樓恢弘而不失古雅的大門前靜立了良久,纔在同行來的丹青“姑娘,這裡人來人往的,咱們要不先進去?”的催促聲中回過神來,舉步走進了九省樓。

主僕二人並沒有在第一進院子多做停留,只隨意看了一下四周的壞境,便經圓潤的、大小不一的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蜿蜒前行,徑自經穿堂進了第二進院子。

因防着有年輕一輩的主子們來看書借書,九省樓第一、二進院子從管事到看門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嬤嬤,兩進院子還各配一個年過五十的男清客,卻是爲了登記借書的人都借走了哪些書,老嬤嬤們會認字會寫字的又有幾個?

是以陸明萱主僕方一進到第二進院子,便有兩個老嬤嬤迎了出來,屈膝行禮後,恭敬的將陸明萱引至了正樓門前。

陸明萱示意丹青給了二人一人一個荷包後,纔打發了她們,然後上前一步推開厚重的雕花松木門,迎面便是一陣淡淡的松木香,九省樓三進院子的所有書格皆用的是松木,雖花費不菲,於防蛀防潮卻是大有用處,所以九省樓的書籍纔會幾十上百年下來都完好無損。

擡腳跨進門,看着面前整體排列,一眼根本望不到盡頭的高約一丈的書格,陸明萱不由無聲的倒吸了一口氣,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九省樓會有很多書了,卻依然沒想到會多到這個地步,這還僅僅只是第二進院子的一層樓,整個九省樓九分之一的藏書而已,她便是日日苦讀不輟,有生之年也看不完這些書的一半罷?

不過能讀多少是多少,她又不是爲了讀書而讀,而是爲了學到更多的東西,不是有先賢雲“半部論語治天下”嗎,她雖沒有先賢的本領,卻自問有先賢的耐心和毅力,所以看不完九省樓的書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她能將她讀過的書都讀懂讀透,那便足夠了。

陸明萱下定決心以後,便不再多耽擱,就近拿起一本書便翻開了,卻見裡面的紙張都已有些泛黃,而且字裡行間隨處可見用蠅頭小楷寫的批註,有些是對於文章某句話的見解,有些則是對文中觀點的反駁……本是就近隨意拿起的一本書,誰知道看着看着,陸明萱竟放不下手了,一頁一頁的翻着,不禁佩服批註之人觀點之獨特犀利,真是受益匪淺。

不知不覺已近午時,陸明萱方放下手中已翻完的書,閉上眼睛細細品味,心中一片清明。

自那日以後,陸明萱便整個兒沉浸在了書海里,只要一有空閒即往九省樓跑,不但在那裡看書,還把看不完的書借回空翠閣繼續看,幾乎不曾達到廢寢忘食、通宵達旦的地步。

如此一來,屋裡的人和事陸明萱自然也無暇去管了,好在丹青的確是個有本事心中有丘壑的,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竟使得伴香與伴琴不再排擠她要她的強,在陸明萱要她服侍時,也不再拼命的往陸明萱跟前兒湊,反而會識趣的避開,給陸明萱和丹青留一個單獨說話的空間。

丹青並沒有回稟陸明萱她到底是怎麼做的,陸明萱也沒有問,她只要知道自己沒看錯人,自己自此總算是有了一個得用的心腹就夠了。

幾個大丫鬟相處得和諧了,屋裡的事又有段嬤嬤管着,連杭媽媽都不敢有二話,本來過完年後陸明萱還一度擔心陸老夫人會將段嬤嬤和桑嬤嬤自空翠閣召回去,爲此還很動了一番腦筋,自己到底要怎樣做才能讓陸老夫人將二人留下?

不想陸老夫人卻召了兩位嬤嬤去,親口與她們說:“府裡旁的姑娘屋裡都是兩位教引嬤嬤,惟獨芙丫頭與萱丫頭是一個,我瞧過去幾個月你們相處得倒也融洽,不如自此以後你們便留在她們屋裡,替我看顧她們一些,將來她們有了好前程,自然忘不了你們的好。”

這話只差擺明了許段嬤嬤桑嬤嬤將來做陸明萱與陸明芙的陪嫁嬤嬤了,二人想着自個兒說得好聽是宮裡出來,定國公府重金聘來教規矩的嬤嬤,說白了就是在宮裡已沒有用處,所以纔會被放出來的廢人,家也是早已回不去了的,餘生除了跟哪位姑娘出嫁到夫家,做一個體面的管事媽媽,再尋機收一個乾女兒在膝下養老送終,又哪裡還有更好的出路?

兼之這些日子與陸明萱陸明芙相處,發現這姐妹二人性子都挺好,絕無國公府姑娘們的半點驕矜,且瞧着也都是有自己主意的人,雖礙於旁支的出身將來只怕前途及不上國公府的正牌姑娘們,但瞧老夫人待二人的疼愛與看重,將來的前程也必差不到哪裡去……於是都欣然答應了陸老夫人的要求,自此算是正式成了空翠閣的一員。

杭媽媽與吳媽媽先還以爲二人只會在空翠閣待到年後,於是處處禮讓二人,處處惟二人馬首是瞻,誰曾想二人如今竟不走了,而以二人在陸老夫人跟前兒的體面和這些日子自家姑娘對二人的看重,以後哪裡還有她們的湯喝?都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一夕之間便蔫了,自此說話行事也比先時越發的盡心盡力,就怕一個不慎爲陸明萱陸明芙不喜,回了陸老夫人,將她們攆出空翠閣去,那才真是前程沒有了,幾輩子的老臉也丟盡了!

陸明萱將這些情形看在眼裡,自然越發沒了後顧之憂。

惟獨陸明芙對她一有空閒便往九省樓跑之舉很是不滿,抱怨道:“見天價的往藏書樓跑,莫不是你還打算考在女狀元回來不成?只可惜你學問再好,歷朝歷代都沒有女子考舉的先例,還不如多練習一下女紅針黹,再不然跟着大夫人或是張嬤嬤學學如何當家理事也是好的,不然將來去了……,可如何是好?”

抱怨完,又幽怨道:“如今我要見你一面,還要先與你屋裡的丫鬟說好了,才能見着,你說說這叫什麼事兒?得虧如今已不是我們剛進來那會兒,與誰都不熟,什麼事都是兩樣一抹黑的時候了,不然我只能獨來獨往,日子可真是沒法兒過了。”

陸明萱被她說得心下愧疚不已,自己這些日子的確忽略她不少,可她想要變強的心思又不能與她說道,只得討好的笑道:“我只是這陣子忽然喜歡上了讀書而已,姐姐別生我的氣,等過了這陣子,我自然天天陪着你,就怕到時候你嫌我煩。”心裡則在想着,看來自己以後得儘量少在九省樓讀書,多將書借回來看了。

好在陸明芙也只是白抱怨抱怨而已,她如今與陸明鳳和陸明麗也算是有了幾分交情,空閒時常聚在一起或是下棋或是做針線,倒也不難打發時間。

去九省樓的次數多了以後,陸明萱不可避免便遇上了同樣來借書的其他人,譬如凌孟祈,再譬如趙彥傑。

第一次遇見趙彥傑來借書時,陸明萱不由小小的竊喜了一把,她本來還發愁要怎樣才能跟趙彥傑不露痕跡的搭上話兒,可以慢慢的瞭解對方,也讓對方有機會了解自己,不想如今大好的機會就送到眼前了。

只可惜趙彥傑來借書的次數非常少,陸明萱去五次也不見得能遇上他一次,讓丹青側面打聽一番後方知道,趙彥傑四歲便開了蒙,如今於學業上已是頗有小成,要不是他祖母去世他得守孝三年,明年他就該下場參加府試了,如今他除了吃飯睡覺,幾乎所有時間都花在了做學問並學習制藝上,就盼着四年後下場時,能一舉通過府試和鄉試,將這缺失的三年給補回來,自然也就抽不出多的時間來九省樓看那些在立志科舉的人眼裡的“雜書”了。

陸明萱只能暫時打消了與趙彥傑相互瞭解後日久生情的念頭,反正她現在還小,趙彥傑也還有三年的孝要守,至少三年內不會談婚論嫁,她還有的是時間。

倒是凌孟祈來的次數非常多,陸明萱幾乎次次都能遇上他,且他看書的類型也很多,幾乎什麼都看,陸明萱見得多了,因忍不住問他:“爲何凌世兄不跟着趙表哥學制藝,難道凌世兄志不在科舉嗎?”可他出身書香門第文官家庭,若不能在科舉上脫穎而出,又哪裡還有別的出人頭地的法子?

凌孟祈被她問得一張俊臉慢慢染紅,片刻方小聲道:“我開蒙開得晚,當初因着……一些旁的原因,也不曾好好念過書,如今別說跟着趙世兄學制藝了,連先生講的有些內容我都聽得不是很明白,所以纔想儘可能的多讀一些書,不是有句話叫‘腹有詩書氣自華’嗎,假以時日,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跟上趙世兄的步伐,讓我父親以有我這個兒子爲傲,讓淩氏一族以我爲傲的!”

簡簡單單幾句話,卻說得陸明萱心酸不已,尤其是在她看清了凌孟祈提及自己父親,眼裡一閃而過的那抹孺幕時,廣平侯都那樣對他,根本不拿他當兒子,等同於變相的將他這個兒子逐出家門了,他依然還念着自己的父親,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讓自己的父親以他爲傲……她該爲他可憐,還是爲他氣憤呢?

這一日,又是逢五一休的休沐日,陸明萱也在給陸老夫人請過安後,在與往常差不多的時間到了九省樓。

四下裡掃了一圈兒,發現凌孟祈還沒來後,陸明萱沒有再多耽誤時間,立刻動手挑選起自己接下來五日要看的書來。

她找得投入,以致凌孟祈什麼時候來了也沒發覺,還是站在書架下幫她捧着找到的書的丹青不經意瞥見了一抹陽光投在地上的倒影,發現是凌孟祈來了,屈膝行禮喚了一聲:“凌公子。”,她方回過神來,卻也只是半轉身衝凌孟祈點了下頭,微笑說了一句:“凌世兄來了。”便又轉身找起她的書來。

渾不知凌孟祈因她那一笑,此刻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陸明萱今日穿了一身石藍繡花半袖,月白中衣,下面配了一襲碧色湘水裙,十分的素淨淡雅,因着開了年又大了一歲,身量也長高不少,瞧瞧已依稀有了少女的輪廓了,兼之她本又生得好,如今逆光而站,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說不出的明亮,說不出的耀眼,一瞬間便照進了凌孟祈的心裡去,讓凌孟祈呼吸困難心跳加速,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凌孟祈的異樣陸明萱並沒有發現,她仍投入的找着書,一邊找一邊還拿着筆偶爾在紙上寫下隻言片語,等找好一本後,再在高高大大的書架前來回走動找下一本,有時候她找得很快,有時候卻要找很久,一般到了這時候,她就會自己搬上一張椅子踩上去,將頂上的那些書籍一本本取出來,一本本翻着,也不顧下面丹青看她踮着腳尖去拿書時緊張的模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還是丹青先發現了凌孟祈的異樣,所幸她並沒有往旁的方面想,只當凌孟祈是在想事情,因試探着小聲喚了一聲:“凌公子,您要不要去旁邊坐會兒,奴婢給你沏杯茶去?”

方讓凌孟祈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忙遮掩般的握起拳頭抵在嘴邊咳嗽了一聲,道:“如此就多謝丹青姑娘了。”

丹青卻並不就走,而是將陸明萱自椅子上扶下來後,纔去了旁邊闢爲茶水房的耳房沏茶。

餘下陸明萱想着自己的書已經找好了,因問凌孟祈:“凌世兄今兒要找些什麼書,要不要我幫你一塊兒找?”

凌孟祈不敢直視她的臉,微側身子壓低了聲音道:“多謝萱姑娘,待會兒我自己找即可,倒是我昨兒個去了一趟積芳閣,小遲掌櫃有話託我帶給你,說是你前兒畫的那些花樣子如今市面上已有仿製的了,而且價錢還比我們的低,搶了我們不少生意,長此以往,絕對對我們大有影響,問姑娘可有什麼主意?還說他通過這陣子的觀察和了解,只怕接下來一段時間會很流行彩珠首飾,想趁現在先囤一批備用,問姑娘意下如何?”

這些日子因着彼此時常有機會見面,倒是免去了讓丹青與虎子暗中遞話的周折,積芳閣但凡有什麼事,陸明萱與凌孟祈都是藉着讀書借書時,當面就說清楚了。

陸明萱早料到時日一長,市面上必定會出現她畫的那些首飾的仿製品,這是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不然她也不會讓小遲師傅一月只能推出她畫的那些首飾樣子的其中三件了,就是想着賺個時間差錢,她對積芳閣的要求並不高,一年能有個二三千兩銀子的出息,讓她以後能有個退守之地也就夠了。

倒是小遲師傅說的接下來一段時間可能會流行彩珠首飾之事引起了陸明萱的注意,她猛地想到,前世的確是在今年,京城很流行了幾個月的彩珠首飾,只因彩珠首飾價值不高,大戶人家的女眷們戴出去不免掉價,小戶人家則不可能隔三差五就有銀子來買首飾,即便是便宜得多的彩珠首飾,所以流行了一段時間便石沉大海,——陸明萱沒想到小遲師傅的洞察力竟會這般敏銳。

她想了想,也壓低了聲音與凌孟祈到:“有勞凌世兄就這幾日跑一趟,告訴小遲師傅,那些仿製品出了也就出了,我們也杜絕不了,橫豎每月我們都會推出新首飾,那絕對是在別家先買不了的,你告訴他,下一次推出新首飾前,讓那些老主顧先交一半的定錢,如此我們的出息便有保障了。至於彩珠首飾的事,你讓小遲師傅全權拿主意即可,如今他纔是積芳閣的掌櫃,若事事都要我親自過問,那他這個掌櫃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凌孟祈一一應了陸明萱的話,才遲疑道:“我一直有個疑問想問萱姑娘,不知道姑娘可否爲我解惑?”

陸明萱眉頭微挑:“凌世兄但說無妨。”看他這般鄭重的樣子,不知道是有什麼疑問要問自己?

凌孟祈吞嚥了一下,才道:“照理說姑娘父親健在,又得老夫人看重,家裡雖不比國公府家大業大,卻也頗過得去,何以姑娘還會費神費力的悄悄做生意,何以還會這般苦讀不戳,總之就是與府裡其他姑娘們都不一樣呢?”

“凌世兄所謂的‘與府裡其他姑娘們都不一樣’,是指我沒有像其他姑娘那樣專心女紅針黹,循規蹈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嗎?”陸明萱不答反問,心裡禁不住苦笑,她何嘗不想像陸明鳳等人那樣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千金小姐大家閨秀?可她哪有那個條件,誰又似她那樣她身份尷尬,頭頂上時刻有一把利刃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落下?

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可我跟她們都不一樣,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必須要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才能保住自己,保住自己想要保住的人和東西,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不然總有一日,會有一個人,舉手間便破壞了那些帶給我滿足的東西,頃刻間便會把屬於我的一切都奪走,甚至包括我的性命……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要發生的事情始終都是會發生的,我若沒有能力,便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我若有能力,雖不至於能叫它照着我想要的方向扭轉,至少,我試過了,我努力了,那便再沒有遺憾!”

這番話陸明萱藏在心裡已很久了,可她誰都沒有說過,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忽然就對着凌孟祈說了出來,但不可否認的是,說出來之後她覺得心裡好受了許多,至少心上那塊大石不再沉甸甸的壓得她連呼吸一下都困難,哪怕那塊大石依然在原地,並不曾移開過分毫。

或許是因爲凌孟祈的處境比自己好不了多少,所以自己在他面前,纔會忽然有了傾訴的**,也不必擔心他會嘲笑自己,會覺得自己的話匪夷所思,會將自己的話告訴別人?陸明萱無意識的忖度着。

只是陸明萱雖然好受了許多,凌孟祈卻不好受起來,他方纔之所以問陸明萱那個問題,本來只是想盡可能多的瞭解她一些,儘可能拉進一點彼此的距離,哪怕他早已在心裡告誡過自己,至少現下她不是自己能肖想得起的,可情感主宰了理智,他到底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口。

然後他便後悔了,那樣沉痛的表情,那樣沉痛的語調,他從沒想過它們會出現在一個才十來歲的、如花似玉的、嬌生慣養的小姑娘的臉上,她到底經歷過什麼,纔會有那樣沉痛的表情和語調?還有她說的那句‘不然總有一日,會有一個人,舉手間便破壞了那些帶給我滿足的東西,頃刻間便會把屬於我的一切都奪走,甚至包括我的性命’又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她正身處什麼巨大的危險當中嗎?那個要害她的人又是誰?難道她的親人都保護不了她,所以她只能小小年紀便想盡辦法自救嗎?

凌孟祈忽然無比的痛恨自己,也痛恨時間,痛恨自己的一無所有無能無力,痛恨時間爲什麼不讓他們早些遇見,那樣他不說參與到陸明萱的生命裡,至少也能知道她過去的生命裡到底都發生過什麼,總之無論如何都好過現在的一無所知有心有力。

不過凌孟祈滿心的後悔並未能持續太久,便被陸明萱忽然出聲打斷了:“好了,不說這些事了,沒的白影響了大家的心情。對了,凌世兄,之前我就一直想問你,你的武藝看起來很不錯,是跟誰學的?我說句實話你別生氣,我覺着憑你的基礎,只怕要以科舉出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況即便你成功了,只怕年紀也大了,不是有句話叫‘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嗎,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可以走另一條路?”

陸明萱這些日子已側面知道了一些有關凌孟祈在讀書上天賦欠缺之事,聽說國公府的先生寧願面對才只六歲的六爺陸文運,也不願多花時間在凌孟祈身上,所以她纔會有此一說。

另一條路?凌孟祈暫時顧不得去想陸明萱到底身處什麼樣的危險當中了,皺眉接道:“我的武藝是偷偷跟家中一個老護院學的,還算是馬馬虎虎,我也想過靠這身武藝去掙一個前程,可……”

說着苦笑一聲,“可我父親說我們凌家世代書香,不但不肯去臨州衛所爲我舉薦作保,反倒與衛所指揮使大人打了招呼,沒有他點頭絕不接收我,不然我也不會……走投無路,進京投奔國公府了。”

陸明萱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她簡直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廣平侯那樣的父親,他既然不喜歡凌孟祈,既然十多年來都對凌孟祈不聞不問,那爲什麼不不聞不問到底,讓他憑自己的本事給自己掙一個前程去?既不肯自己爲兒子謀一個前程,也不肯讓兒子自己拼一個前程去,他到底想幹什麼?他又爲什麼要讓這個兒子來到這個世上,何不剛生下來就掐死了事?

除了心理有病,陸明萱實在想不出廣平侯會這麼對待凌孟祈的第二個理由了,不可思議之餘,還有滿心的後悔,早知道她就不該爲了轉移話題提及這個話題的,凌孟祈在臨州若不是實在找不到活路了,又怎麼會進京來?自己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實在有夠嘴欠!

接下來的時間裡,各有後悔各有煩心的二人都沒有再說話,所幸丹青沏好茶端着點心回來了,二人於是就勢揭過這個話題,吃了茶和點心後,已經找好書的陸明萱便先離開了,留下凌孟祈獨自找着自己要找的書,心卻早已飛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三月十五是陸大夫人三十五歲的生辰,雖不是整生,公婆也還健在,照理陸大夫人不該大肆慶生,但陸老夫人親自發了話,陸大夫人素日管家辛苦了,很該與她擺上幾桌酒搭上一臺戲樂呵一日纔好。

更兼宮裡皇后娘娘一早便賞下了給胞妹的壽禮,那些素日和定國公府有來往的京都勳貴們聞訊後,都來給陸大夫人賀壽,是以饒是簡辦,到了那一日,國公府內院依然席開十五桌,還隔着水榭搭起戲臺子唱起了堂會,熱鬧又喜慶。

陸明萱與陸明芙給陸大夫人磕過頭拜過壽,呈上姐妹二人的壽禮——四雙各繡了五個蝙蝠,寓意“五福”的鞋子後,便退回了陸老夫人身後侍立,並不趁機出任何風頭。

這一點讓陸大夫人十分滿意,尤其是在看過二人素雅的妝扮過後,蓋因陸大夫人事先已知道了自己的外甥,也是當今的大皇子待會兒會來給自己賀壽,到時候若被兩個旁支丫頭搶了自己女兒的風頭去,她絕對會慪死過去;再看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陸明雅,陸大夫人不由攥緊了手裡的帕子,她自然知道陸明雅事先不知道大皇子待會兒會來,可她扮出這樣一副狐媚的樣子到底是想給誰看呢?也不想想,哪家的正頭夫人正頭奶奶會喜歡她這樣狐媚子的?若是壞了她女兒的好事,看她不扒了她的皮!

“安國公夫人攜府上二夫人、四夫人並奶奶小姐們到——”

“信陽侯夫人攜奶奶小姐們到——”

客人仍在陸陸續續的到着,陸明芙看着在人羣裡穿花一般招呼這個關照那個,卻遊刃有餘絲毫不顯慌亂的陸明鳳,不由壓低了聲音與陸明萱感嘆:“大姑娘可真是能幹,我若什麼時候能有大姑娘的一半能幹,我便知足了!”

陸明萱還沒答話,坐在榻上的陸老夫人已笑道:“等經過見過的事多了,你們自然也就有你們大姐姐那般能幹了。”

“便是經過見過的事再多,我們也必定及不上大姐姐。”陸明萱想也不想便道,陸明鳳那是定國公府精心培養寄予厚望的嫡長女,便是陸明珠尚且要差她一截兒,更何況她們兩個?

陸老夫人笑道:“你們也不必急着妄自菲薄,再說春蘭自有春蘭的好,秋菊也自有秋菊的好,很多時候這兩者都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陸明萱笑道:“我們不是在妄自菲薄,而是在說實話,您老人家……”話沒說完,冷不防聽得門外有人唱:“昌國公夫人攜小姐們到——”,未完的話立時便如鯁在喉,再也說不出來了,滿腦子都只剩下一個念頭,賀夫人怎麼會來,之前定國公府請吃年酒時昌國公府的人不都沒來嗎,今兒個怎麼來了?

一時間只覺手腳冰涼,渾身僵硬,連自己身處何方都忘了。

還是陸明芙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沒想到昌國公夫人竟這般漂亮,難怪會生出有‘京城雙璧’之一美譽的賀大公子那樣的兒子來,也不知道賀大公子會是怎樣的風華絕代,及不及得上凌公子?”

陸明萱方回過了神來,嘴上雖附和着:“是啊,沒想到賀夫人會這般漂亮。”心裡卻早已忍不住冷笑起來,陸明芙只看到了賀夫人漂亮的外表,又哪裡會知道其漂亮外表下的那顆心到底有多狠有多黑?若是讓她知道了,她還會這樣盛讚後者嗎?至於賀知行,他是長得人模狗樣,可在她看來,卻連給凌孟祈拾鞋也不配!

暗自腹誹着,陸明萱到底還是沒忍住看了賀夫人一眼,只見後者一身淺青色灑金鳳穿牡丹通袖衫,挽了流雲高髻,其上珠釵穿插得宜,舉手投足間更顯得儀態萬方,正是一個女人最美豔最綻放的年紀,也就難怪會讓陸明芙看得目不轉睛了。

但她的一雙眼睛卻非常溫和,時時帶着一股子暖意,當她專注望着你的時候,便會衍生出一種奇異的悲天憫人的感覺來,讓你覺得她是這個世上最好的人。

陸明萱不由哂笑,她這位前世的婆婆實在是一位演戲的高手,只怕滿京城都找不出幾個人能望她項背的……她隨即又無聲的刻薄的冷笑起來,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笑自己未免太看得起自己,自己前世說穿了也就只是一個小妾而已,有哪家的小妾是有資格管夫主的母親叫婆婆的?

快到拜壽的吉時時,定國公府第三代的爺們兒們在陸文廷的帶領下,自外院進來給陸大夫人磕頭來了,一同進來的還有陸大夫人的外甥們、安國公府的幾位小爺。

這也還罷了,讓衆人都沒想到的是,陸大夫人的另一位外甥,當今的大皇子慕容恪竟也來了,毫無疑問是今日最尊貴的賓客,當下衆人忙都起身行禮問安不絕。

大皇子十七八歲的年紀,着一襲翡色蝙蝠紋錦袍,頭上簪一枚白玉簪,眉目清俊,氣度雍容,見衆人因着他的到來紛紛起身下跪行禮,忙笑道:“大家請快起來,我今兒個原是爲與姨母賀壽而來,若累得大家都因我的到來而拘束起來,可就是我的罪過了。”一邊說,一邊已三步並作兩步上前,親自攙起了上首跪在榻前的陸老夫人,“您老人家是長輩,連母后見了您尚且不肯受您的大禮,您這樣豈非折煞我了?等母后知道了,還不定怎生怪罪我呢!”要往上座攙。

陸老夫人忙擺手笑道:“話雖如此,君臣有別,到底禮不可廢,還請大皇子上座。”

大皇子卻不肯上座,只是笑道:“君臣是有別,可長幼一樣有別,您老人家再這般客氣,我便只能告辭而去了,省得白掃了大家的興致。”

陸大夫人笑着插言道:“母親,您就坐下罷,大皇子也是您的晚輩,您若再這般客氣,以後大皇子可真不敢走親戚家了。”

陸老夫人這才笑道:“那我便不與大皇子客氣了。”說完總算在上座落了坐,又請大皇子坐。

大皇子卻不肯坐,而是堅持與安國公府的幾位小爺們一起給陸大夫人拜了壽,當然,其他人是跪下磕頭,他只是作了個揖,說了幾句吉祥話便罷,陸大夫人雖是他的親姨母,將來還會成爲他的岳母,一樣不敢受他的大禮。

待大家夥兒都拜完壽起來後,大皇子才笑向陸大夫人道:“表妹怎麼不見?我臨來前母后還說,好些日子沒見表妹了,心裡記掛得緊,讓姨母閒了時多帶表妹進宮去坐坐呢。”

他這話一出,在場衆夫人奶奶看向陸大夫人目光裡的豔羨之色便更盛了,誰都知道將來定國公府的大姑娘是要嫁給大皇子,甚至極有可能坐到最高那個位子的,陸大夫人可真是好福氣,把天下的好事兒都佔齊全了!

陸大夫人面上雖看不出什麼來,心裡卻是不無得意,笑着回答大皇子道:“她這些日子幫着我管家呢,所以沒進宮給皇后娘娘請安,等忙過了這幾日,我一定帶她進宮給娘娘磕頭去!”

姨甥兩個說話時,旁人都安安靜靜的,無一人插嘴,是以早在聽得有爺們兒們進來給陸大夫人拜壽時,便迴避到了屏風後面一個小小宴息處的定國公府的衆位姑娘和其他來做客的小姐姑娘們也都聽見了二人的話,當下都擠眉弄眼的看面色酡紅,嬌豔得像一株盛放牡丹花的陸明鳳,安國公府的一位小姐還輕推了她一把,促狹的低笑道:“聽見了嗎,大姑母記掛表姐得緊呢,只不知真是大姑母記掛表姐得緊,還是某人打着大姑母的旗號,在聊表衷腸呢!”

當然,有善意打趣或是善意看着陸明鳳的人,就有滿心妒忌滿心不忿的人,譬如陸明雅之流,早在心裡將陸明鳳罵了個臭死,不就是會投胎,投到了大伯母肚子裡嗎,不然看大皇子會不會正眼看她,更遑論娶她?話說回來,大皇子長得可真好看,長得好看還是次要的,那通身的尊貴氣派才真真難得,哪個女人這輩子要是能跟了他,還不定怎生幸福滿足呢!

——因那屏風是鏤空的,外面的人雖看不清裡面的情形,裡面的人卻是能大概看清外面情形的,所以衆小姐姑娘都看清了大皇子的長相。

陸明萱與陸明芙自然也看到了,陸明芙因與陸明萱咬耳朵:“大皇子這般人品氣度,與大姑娘倒算得上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了!”

“……是啊,他們的確算得上天作之合了。”陸明萱仍有些心不在焉,只低聲敷衍着。

彼時外面的大皇子與衆爺們兒們已退了出去,眼看就要到開席時間了,福慧長公主與陸明珠才被簇擁着姍姍遲來,但又有誰敢說母女二人半句不是?不但不敢說,還得滿臉堆笑的行禮問安,陸大夫人原是壽星的,反倒還要先給福慧長公主下跪行禮,好在福慧長公主沒待她跪下,已命跟着的嬤嬤攙了她起來,又令陸明珠給她磕了頭拜了壽,她心裡方好受了些。

陸明珠給陸大夫人磕過頭,起身後四下裡掃了一圈,瞧得賀夫人與賀家的兩位嫡小姐都來了,臉上立時帶上了難得的發自內心的笑,上前幾步給賀夫人行禮問安:“……好些日子不見您了,您一向身上好?”又與兩位賀小姐問好,平易近人的樣子,簡直與素日面對他人時的倨傲判若兩人。

旁人沒注意到這個小插曲,對陸明珠和賀家衆人都有心結的陸明萱卻是想不注意到都難,不由在心裡哂笑,自己上輩子到底蠢到什麼地步,纔會看不出陸明珠是多麼的深愛賀知行,不然高傲如她,幾時有這般放下身段討好他人的時候?而又有哪個深愛自己丈夫的女子,是願意與別的女子分享自己丈夫的?可笑那麼長的時間裡,那麼多賀家人與陸明珠同在的次數多,自己竟一直沒察覺到,到頭來白丟了性命也是活該了!

想到賀知行,不免又想到今日這樣的日子,賀夫人與他的兩個妹妹都來了定國公府,想必他也來了,此時應當正在外院坐席罷?他一向溫文儒雅,又見多識廣,去到哪裡都是衆人關注的焦點,男女老少通不例外……陸明萱忙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都甩出腦海,不是說好了不管是陸明珠還是賀知行,此生於她來講都只是陌生人嗎,怎麼又爲他們左右了情緒?!

有婆子來回開席的吉時到了,衆人於是紛紛起身,說說笑笑去了旁邊的水榭,今日的席面便擺在那裡,戲臺則搭在對面,大家可以一邊吃酒一邊看戲。

陸明鳳有心提攜陸明萱和陸明芙,將二人與安國公府的小姐們安在了一桌,且不論安國公府的小姐們心裡是怎麼想的,至少面上待二人都很是客氣親熱,還拉了二人的手問她們:“多大了?看些什麼書?素日做些什麼消遣?”之類,又邀請二人得了閒與陸明鳳一塊兒去安國公府做客,饒陸明萱滿心煩亂的思緒,也被對方的熱情所感染,一時半會兒間顧不得去想旁的了。

晚間待送罷客人,大家都散了回到空翠閣後,陸明萱兩個月來第一次沒有了看書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覺滿心的煩亂無處說,想了想,索性去了陸明芙屋裡。

陸明芙已梳洗過,換好一身月白中衣打算歇下了,瞧得她進來,因問道:“怎麼這會子過來了,不看你的寶貝書們了?我可沒你那份兒上進心,累了一整天,我早想歇下了。”

陸明萱搖了搖頭:“心裡有些煩亂,看不進去書也睡不着,所以過來找姐姐聊會兒天。”

陸明芙聞言,命人沏了茶來,將人都打發後,才問道:“那你想聊什麼?我看你白日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了,你怎麼了?”

陸明萱心裡的煩亂根本不能與陸明芙說道,只得道:“也沒什麼,就是想起了爹爹,也不知道爹爹有沒有找媒人上門,怎麼這麼長時間了還沒有好消息傳來……”

“妹妹,你相信我嗎?”話沒說完,陸明芙已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正色打斷了她,“我知道你心裡想的必定不是這件事,必定還有其他事在困擾着你,我雖未必能爲你分憂,但至少可以當一個合格的聽衆,讓你傾訴一番,等你傾訴過了,再怎麼說心裡也能好受個一二分罷?當然,你若是仍不願意說也罷了,你只要記得,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都還有爹爹,還有我這個姐姐,我們永遠是你的親人,是你堅強的後盾也就夠了。”

在陸明萱兩世的記憶裡,陸明芙從沒有過這般語重心長,長姐如母的時候,所以陸明萱心裡此刻有多激盪有多感動,可想而知,只是她心裡的煩亂仍然不能告訴陸明芙,便只是柔聲道:“我知道爹爹和姐姐待我好,我只是一時煩亂罷了,明兒自然也就好了,姐姐不必爲我擔心。時辰也不早了,我且回房了,姐姐也早些歇下罷,明兒還要早起上課呢!”

說完,不待陸明芙再說,已轉身離開了陸明芙的房間,原本煩亂的心卻沉靜了下來,再不受陸明珠和賀知行的影響,老天開恩讓她有幸重活一世,可不是爲了讓她被前世的仇人左右心緒,一天到晚沉浸在自怨自艾裡的,她重活一世是爲了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改變自己在乎的人的命運,是爲了讓自己,也讓自己在乎的人活得更好!

次日陸明芙起來後,見陸明萱已恢復了往日的從容,方暗自舒了一口氣,她不知道妹妹遇上了什麼事,妹妹既不肯告訴她,那她也不會多問,妹妹如今比她聰明得多,想必自有其解決事情的法子,就像她昨兒夜裡說的那樣,不論發生了什麼事,她只要當妹妹堅強的後盾,讓妹妹沒有後顧之憂即可!

於是姐妹二人仍如往常那般,該去給陸老夫人請安時就去請安,該去上課時就去上課,日子雖過得稍嫌單調,卻也不失規律。

這日午時,陸明鳳與陸明萱陸明芙下了學,像往常那般去陸老夫人屋裡吃飯,方依序各自坐定,丫頭婆子還未及上菜,就有丫鬟氣喘吁吁的跑進來回道:“回老夫人,大奶奶發動了,大夫人讓奴婢來回您一聲,請您別擔心,那邊自有大夫人坐鎮,等大奶奶順利生下小少爺後,再過來給您老人家報喜。”

丫鬟說完,行了個禮,便又急急忙忙的離開了。

餘下陸老夫人哪裡還有心情吃飯,雖說丫鬟說了自有陸大夫人坐鎮,可陸大奶奶腹中懷的到底是定國公府第四代第一個孩子,國公府第四代的繼承人,陸老夫人又豈有不看重的,對着陸明鳳姐妹三個扔下一句:“我瞧瞧你們大嫂子去,你們只管吃你們的飯,不必等我了,吃完飯便各自回房歇着,別耽誤了下午上學。”便扶着張嬤嬤慌慌張張的去了,遠遠的還能聽見她的聲音,“我記得我庫裡有一株百年老參?你讓人即刻找出來,省得待會兒需要時再找白耽誤時間……”

陸老夫人離開後,陸明鳳也急得無心吃飯,可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卻是不能去陸大奶奶屋裡一探究竟的,只能叫了自己的奶孃來,讓後者代她瞧瞧情況去,瞧了之後立刻來回。

奶孃應聲而去,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回來道:“穩婆說還早呢,大奶奶方纔吃了一碗紅糖雞湯,現下正扶着穩婆的手在屋子裡來回走動,老夫人和大夫人都讓姑娘不必擔心,還說這樣的事不該是姑娘過問的,讓姑娘只等好消息即可。”

可話雖如此,陸明鳳與陸文廷兄妹情深,又豈有不擔心的,只到底不敢再使人去打探消息,便在屋裡焦躁不安的踱來踱去,弄得本來不緊張的陸明芙和陸明萱也跟着緊張起來,下午的課索性都不去上了,使了丫鬟去告假。

所幸彼時闔府上下都已知道陸大奶奶發動的消息了,沁芳齋的師傅們自然也知道了,想着情有可原,便也沒有怪罪衆人不去上課。

整個國公府的緊張氣氛一直持續到次日傍晚,才終於被打破,陸大奶奶順利生下了國公府的第四代長孫,母子平安。

這樣的大喜事自然遠非上個月陸大夫人做個尋常散生可以相比的,老國公爺自得知了長曾孫是個六斤八兩的大胖小子後,便親自下令,不但洗三禮要大辦,滿月宴一樣要大辦。

整個定國公府上下都因老國公爺的這個命令而百般忙活起來,洗三禮也還罷了,只是針對至親姻親並有通家之好的人家,且未出閣的姑娘們還不便出席,是以當日定國公府雖熱鬧,給孩子洗三時,又有皇后娘娘使內侍來賞了兩對金銀錁子出來作爲孩子洗三的賀禮,直把穩婆喜得都快飄上天了,卻內外一共只開了十二桌。

可滿月禮又不一樣,這樣的大喜事,別說與自家但凡有點交情的人家定國公府一律要送請帖去,別人來不來且不說,定國公府的誠意卻要先擺出來,不然人家還以爲定國公府是打算與自家絕交了;那些到了日子不請自來的客人也要事先考慮到,還有京城外的其他來賀喜的賓客的衣食住行同樣需要考慮得面面俱到,事情之繁瑣冗雜,絕對與去年老國公爺過六十大壽時有得一拼。

所以陸明鳳和陸明麗等人又被陸大夫人叫了去幫忙理事,自然的,姑娘學堂也因此又停課了,至於復課時間,只怕得等到被老國公爺親自起名爲“希賢”的小傢伙的滿月禮過了去了。

對於學堂停課一事,陸明萱倒不是很在意,反正她如今最喜歡的課就只蘭先生的課而已,其他課上不上其實無所謂,停課反倒給了她更多往九省樓跑的時間。

陸明芙因陸明鳳等人如今跟着陸大夫人管家理事,她總不好跟着往陸大夫人跟前兒湊,學堂又停了課,實在難打發時間,百無聊賴之下,只好跟着陸明萱也去了九省樓。

奈何她對讀書實在提不起陸明萱那麼狂熱的興趣,也就一開始挑了幾本志怪小說回去看,然後,便沒有然後了,陸明萱又恢復了與丹青主僕二人單獨去九省樓的日子。

不知不覺便到了四月下旬,陸希賢的滿月之日也到了。

陸明萱想起上次陸大夫人生辰時賀夫人都帶了女兒們來赴宴,如今定國公府第四代嫡長孫滿月這樣的大事,後者更沒理由不來,便不想去前面花廳坐席了,省得又與賀夫人打照面,白影響自己的心情。

遂推說自己有些不舒服,讓陸明芙把自己的賀禮,陸中顯事先爲姐妹二人準備好的一對赤金如意手鐲帶去前廳,待好說歹說送走不放心她的陸明芙後,便去了九省樓。

相較往日,今日的九省樓越發要安靜幾分,想是在這裡當差的人很大一部分被抽去了前面幫忙,來讀書借書的人也比往日少得多的緣故。

陸明萱給守門的婆子打過招呼後,徑自進了第二進院子。

不想卻有人比她先到了,彼時正背對着門,在專注的翻看着一本書,看背影像是凌孟祈。

想着凌孟祈處境尷尬,向來都是不怎麼參與國公府的各類宴席的,今日自然也不例外,陸明萱並不疑有他,也壓根兒沒想過其人有可能不是凌孟祈,想也不想便笑着打招呼道:“凌世兄今兒個倒早,看什麼書呢,這麼入迷?”

那人應聲轉過身來,在自窗外斜照進來的晨光中逆光而立,目若點漆,顧盼生輝,嘴角還掛着一抹若有似無,略帶嘲訕的微笑,不知道有多風流寫意,——卻不是凌孟祈,而是另一個陸明萱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會在此時此刻遇見的人,賀知行!

陸明萱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渾身如墜冰窟,直至忘了呼吸,混亂成一片的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賀知行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她和他明明還要四年後才第一次見面,怎麼會今日就見面了?難道又是陸明珠一手安排的,可福慧長公主現下還活得好好兒的,陸明珠沒道理髮現她的真實身份,自現在就開始對她實施報復纔是……可是也不對,若現在陸明珠就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憑福慧長公主的身份,要捏死她比捏死一隻螞蟻困難不到哪裡去,她又何需這般大費周章,將自己喜歡的人往別的女人懷裡推?

難道,因爲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也發生了偏差?那麼這偏差會是怎樣的偏差呢?是好還是壞?其他那些事情會不會也跟着發生偏差?

眼前這個春光燦爛,微風習習的早晨,笑得一臉風流和煦的少年和那個在漫天飛雪,天寒地凍,滿眼血紅的黃昏裡扭曲着臉一去不復還,徹底斷了她和她腹中孩子最後一線生機的狠心人的身影交織在一起,讓陸明萱無法分辨出哪個纔是真,哪個又是假,讓她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只想聲嘶力竭的問眼前的負心人一句“爲什麼”。

可在她問出口之前,腦中殘存的那一絲理智險險拉住了她,她聽見自己以恰到好處的驚訝聲音問賀知行:“公子是誰,莫不是今日來賀喜的客人?那公子就不該出現在這裡纔是,不然誤了前面坐席,可就不好了!”

賀知行確實是來吃喜酒的,只不過不耐煩一衆來賓都圍着自己誇誇其談,更不耐煩待會兒陸明珠又要使人給他送這送那,活像自己跟她有什麼私情似的,——別人或許不知道,他自己卻是知道的,別說他不喜歡陸明珠,沒想過讓她做自己未來的妻子,就算他對她有好感,以福慧長公主如今在皇室尷尬的處境,他也絕不會娶她,上頭的人也必不會樂意看見他娶她的,除非哪日福慧長公主忽剌剌死了,沒準兒還有這個可能,既然他怎麼都不可能娶她,又何必要橫生枝節?想着國公府的藏書樓對客人一樣開放,而今日的藏書樓絕對是整個定國公府最安靜的所在,所以索性避到了九省樓來。

卻沒想到,他都躲到這裡來了,依然被人找了來,還用了那樣蹩腳的搭訕方式……賀知行嘴角微翹,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道:“姑娘既知道今日客人多,就不該來這裡纔是,不然不慎被人冒犯了,一旦傳揚開來,豈非有損姑娘的清譽?還是,這纔是姑娘的初衷?”

一邊說,一邊拿飽含挑剔與不屑的目光居高臨下看了陸明萱一眼,見她穿戴雖素雅,卻眉眼玲瓏,雙眸瀲灩,紅脣嫣然,肌膚如雪,瞧着形容尚小,但已不難看出再大個幾歲後,會是怎樣的絕色,倒是比素日那些變着法兒往他面前湊的所謂大家閨秀們都要強上幾分,眼裡的挑剔與不屑不覺便去了幾分,在心裡道,難怪敢來搭訕自己,敢情是有幾分本錢,只可惜年紀還是太小了些,不然自己倒是可以陪她玩玩兒。

初衷你個鬼!陸明萱沒想到賀知行現下就已這般自傲自大了,強壓下吐他一臉唾沫的**,淡聲道:“公子還請慎言,我來我們陸家自家的藏書樓,自然不怕被人冒犯,倒是公子作爲客人,不在主人家的陪同下便獨身來主家的藏書樓,難道不覺得失禮嗎?不過公子有句話倒是說對了,若是被人撞見我與公子同在藏書樓傳言開來,我就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丹青,我們走!”

說完,不待賀知行有所反應,已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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