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萱條件雖提得苛刻,心裡卻極有把握凌老太太不會拒絕,雖然她與凌老太太初見至今不過就半年光景,彼此當面打交道更是屈指可數,她對凌老太太的行事作風卻算是有一定的瞭解了,那真正是一見了棺材也不掉淚的主兒,何況如今棺材還沒擺到她面前?
她必定想着只要自己母子還能留在凌孟祈的莊子上,那事情就仍有回圜的餘地,畢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們再不好,終究也是凌孟祈的親祖母與親父親,又上了年紀,難道他還真能讓他們去挑水劈柴的不成?
便凌孟祈真有這樣的打算,等時間一長,他氣消了之後,自己母子再害個病什麼的,他難道還忍心讓他們帶病繼續做那些粗活兒不成?
相反他們若是這次真被趕出去了,那才真是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了!
念頭閃過,陸明萱不由暗自冷笑,她很快就會讓凌老太太母子知道,夢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究竟有多大的。
讓他們做點粗活兒算什麼,至少他們只要做了,總能衣食無憂,不像凌孟祈當年,身爲堂堂侯府的嫡長少爺,竟然吃不飽穿不暖,如今大好的報仇機會就在眼前了,她豈能放過?!
凌老太太也的確是這樣想的,以她和凌思齊如今的年紀,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一旦離開了凌孟祈的莊子,絕對是隨時都有可能餓死病死的節奏,哪裡及得上厚顏留下至少衣食住所都不必擔憂,且留下還有讓凌孟祈回心轉意的可能,一旦離開,才真是半分希望都沒有了,她怎麼能讓凌家的香火斷在自己母子手上?
是以只沉默了片刻,凌老太太便滿臉沉重的做了決定:“我們留下!不過我們留下不是爲擔心離開以後會衣食無繼,將來更會曝屍荒野,而是爲了贖我們早年所犯的罪,用實際行動向祈哥兒證明,我們是真的已經知道錯了,你說得對,憑老爺的苦衷是什麼,也不能改變祈哥兒是他親生骨肉這一事實,我們的確該爲自己昔年的所作所爲受到懲罰,只是……”
見陸明萱滿臉的譏誚,顯然根本不相信她的說辭,更不打算接她的話,只得自己繼續道:“只是春華她跟了我一輩子,如今也是忘六十的人了,去到外面怕是隻有死路一條,還請你們能容她留下,你們放心,她也不會吃白飯,也會以自己的勞動換取一日三餐的,行嗎?”
陸明萱對凌老太太‘留下是爲了贖早年所犯的罪’的說辭是嗤之以鼻,暗忖這死老太婆這張嘴可真是厲害,顛倒黑白已經是輕了的,只怕死人都能被她說活。
不過她本來也沒打算將春華嬤嬤一塊兒發賣出去,後者之於凌老太太,就是張嬤嬤之於陸老夫人生前的存在,當年的事難保她不知道,自然也要將其捏在手心裡她才能放心。
遂故意遲疑了片刻,才做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說道:“好罷,就讓她也留下,不過你別以爲她留下是爲伺候你的,自此你和她就是一樣的人,她該做的事,你都要做,別想躲清閒!”
什麼叫‘自此你和她就是一樣的人’?凌老太太氣得胸口一陣陣的發疼,真的很想啐陸明萱一頭一臉,然到底沒忘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好歹強忍住了,道:“我明白,不會躲清閒的,既是我自己造下的孽,自然該由我自己來贖罪方顯誠意。”
說着,忍不住看向凌孟祈,見他始終冷着一張臉,對自己和陸氏的對話充耳不聞,只得暗自嘆息,本來祈哥兒的心就難以挽回了,經此一事,怕是更難讓他回心轉意了罷?
陸明萱該說的話既已說完,自然不耐煩再多留,遂吩咐丹碧:“你立刻着人去叫個人牙子來,把凌老太太和凌老爺從臨州帶來的人,除了春華嬤嬤,盡數都給發賣了,賣得越遠越好,至於她們隨身的物品,就賞了她們罷。”
待丹碧屈膝應了,便不再理會明顯還有話說的凌老太太,並自她尋死未遂後便一直呈呆怔狀的凌思齊,扶着凌孟祈先回了正房。
一時回到正房,陸明萱第一件事便是要解開凌孟祈腿上的紗布,看他的傷勢如今如何了,一面一疊聲的令人請大夫去。
凌孟祈忙握了她的手,道:“我一點沒覺得疼,也沒覺得黏黏的,想來傷口並沒有裂開,你別忙活了,仔細累着了。”
陸明萱道:“你的眼睛難道能隔着紗布看見裡面的情形不成,我還是親眼瞧一瞧的好。”說着,將手自凌孟祈手中抽出,很快便解開了他腿上的紗布,見他的傷口果然沒有裂開,只是有些紅腫,方稍稍鬆了一口氣,道:“幸好傷口沒有裂開,不過待家去後,還是得瞧瞧大夫才成。”
又嗔道:“你也是,就算再生氣,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來出氣啊,當時屋裡那麼多人,旁的人你不好打罵,那趙氏卻是不必顧忌的,萬一你的腿因此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傷心的還不是我?”
凌孟祈沉聲道:“當時也是氣糊塗了,以後再不會了。”
乍然聽得一直以來欲取自己性命的,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哪怕對那個所謂的親生父親早不抱任何希望,心裡又豈會多少沒有幾分難受的?
陸明萱不由後悔起自己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來,便斟酌着欲說點兒什麼來轉移話題。
不想凌孟祈已先道:“你不必覺得自己不該提這事兒,提了便是在往我的傷口上撒鹽什麼的,我也就是乍然聽得真相,那趙氏與他又在我面前醜態畢露的吵吵得我頭暈時,氣得有些昏頭而已,如今已經不氣了,那樣一個人,也配我爲他生氣?而且認真說來,我還該感激他呢,若不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謀害於我,凌老太太也不會想着打發我進京來,我也不可能有今日,所以我現在反而不恨他了,一個陌生人的好壞死活,與我又有什麼干係呢,我自此只當世上根本沒有這個人!”
然話雖如此,陸明萱還是能感覺到他的身體不自覺的緊繃了一下,顯然他心裡必定不是真如嘴上說的那樣,已經不恨凌思齊了,對自己越過他自作主張將凌老太太和凌思齊留下的決定便有些後悔起來。
放他們母子離開固然爲他們帶來危險的可能性更大,可她更不願意看見凌孟祈因此不開心……因遲疑道:“既然你已拿他們當陌生人了,要不,我還是過去讓他們離開罷?”
凌孟祈卻搖頭道:“沒事兒,我既說了拿他們當陌生人了,便不會再讓他們影響到我的情緒,既然他們留下於我們來說利大於弊,自然還是讓他們留下的好,反正你醜話已經說在前頭了,他們以後難道還妄想能擺老太太老爺的款不成?”
頓了頓,苦笑道:“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說,他也可憐,這便是所謂的‘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罷?與那個女人一樣,他也是可憐又可恨,造成他落得今日這般下場固然是那個女人錯得更多,但他自己也不是一點錯都沒有,如果當年他能對那個女人好一些,也許今日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呢?不過這世上最不可能有的,便是‘如果’了……我只願下輩子他們兩個再也不要遇上,甚至再也不要認識彼此,再也不要成就此生這般的孽緣,至於我,哪怕爲豬爲狗,也再不要做他們的孩子了!”
可不是孽緣嗎,凌思齊與羅貴妃都因這樁婚姻受到了傷害與懲罰,然最可憐的還是凌孟祈,左手與右手打架,最痛的從來都是手的主人,——只希望如他所願,下輩子凌思齊與羅貴妃再也不要遇上,他也再也不要做他們的孩子!
夫妻兩個在這邊說着體己話兒,東跨院裡丹碧雷厲風行,很快便着人叫了人牙子來,把凌思齊的兩個通房並另兩個自臨州帶進京來的老僕都發賣了。
那兩個通房還好,年紀還不大,也仍有幾分姿色,關鍵本來就不是什麼乾淨地方出來的,不管最終會被人牙子賣去哪裡,短時間內總不至於餓死凍死,是以只收拾一番,過來同凌老太太和凌思齊磕了頭,便順從的上了人牙子的車。
那兩個老僕卻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能被賣去什麼好地方?事實上,人牙子一見了他們便滿臉嫌棄的不肯買他們,聽得丹碧只要一人一兩銀子,只差白送了,方將二人買下了。
二人因哭着求着不肯離開,奈何凌老太太與凌思齊其時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了,哪裡還顧得上他們?到底還是讓人牙子給帶走了,以後會落到什麼地方什麼下場,就只有天知道了。
凌老太太雖因自身都難保,連試着保兩個老僕的話都不曾說過一句,想着二人是自凌相未起家以前,便一直跟着他們夫婦的,不然當初進京時,她也不會定要帶着他們了,心裡難免有幾分難受與傷感。
在心裡暗暗傷感了一回,一擡頭,不妨卻對上仍入定一般坐着發怔的兒子,自方纔起便一直憋着的氣憤與委屈也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叫了一聲凌思齊的名字,便沒好氣道:“你方纔爲何要攔着不讓我告訴孟祈你的苦衷,若是讓他知道了當年的事,就算不至於悔愧難當之下,自此將我們供着,至少也不會讓那陸氏似現下這般對待我們!”
凌思齊聞言,總算如夢初醒般回過了神來,立時便滿眼的陰鷙,道:“娘覺得那是很光彩的事麼,那個孽子已經百般看不起我了,再讓他知道我竟連自己的老婆都留不住,他豈非越發要將我鄙視到塵埃裡?您丟得起那個人,能靠着那份屈辱過活,我卻做不到!”
說得凌老太太大怒:“什麼叫我能靠着那份屈辱過活,當年與人私奔的是盧氏那個賤人,做出拋夫棄子之事的也是那個賤人,她都不怕丟人了,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再說了,母債子償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我告訴孟祈怎麼了,我就是要讓他知道,有那樣一個下賤的娘,我們當初能留他一條性命,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受點凌辱算得了什麼,那本就是他該受的,誰讓他誰的肚子不好託生,便要託生到那個賤人肚子裡的?”
一想到凌孟祈方纔的決絕凌老太太便氣不打一處來,早知今日,她當初就該任他被藥死了的,也省得今日自己白受他的閒氣!
凌老太太說完,便就着春華嬤嬤的手站起身來,徑自往外走去。
急得凌思齊忙叫住了她:“娘您這是要去哪裡,我醜話且說在前頭,您若是真去找那個孽子,把當年的事告訴了他,我回頭便死給您看,反正一步一步落到今日這般下場,我已經不想活了,您若是以爲我只是在威脅你,大可一試!”
“你這個混賬東西,竟敢以死威脅起我來,我辛辛苦苦生你養你,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嗎?”凌老太太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卻也不敢真冒險現在狐疑去告訴凌孟祈當年的事了,不然回頭兒子真尋了短見,她就算得到了凌孟祈的羞愧與諒解又還有什麼意義?
她就算要告訴孟祈,也不是現下,總得尋下一個合適的時機再說。
只得恨聲道:“我不是去找孟祈的,你方纔沒聽見陸氏的丫鬟說什麼嗎,讓我們即刻收拾好東西搬到後面的廂房去,從明日起便開始上工,你既在安逸的生活和可笑的自尊之間選擇了後者,明日你就給我打起精神上工去,憑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和老母,話說回來,過去十幾年你日日都是醉生夢死,一件正事也不曾做過,我想着你心裡苦,也不曾拘過你,如今也是時候該你承擔起爲人子的職責來了!”
凌老太太說完,不再理會凌思齊,扶了春華嬤嬤的手便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忍不住罵起趙氏來,“真是便宜那個賤人了,老天爺若是開眼的,就該劈下一道雷劈死她,再不然讓她遇上一夥剪徑的強人,最好讓她連具全屍都撈不着……”聲音漸行漸遠。
再說趙氏,在被凌思齊掐了一回脖子,差點兒丟了性命後,饒之前嘴上一直叫着反正自己也活夠了,死了也算是一了百了,也不得不承認好死終究不如賴活着。
是以一被虎子拎着扔到莊子的門外,再扔了一百兩的銀票給她後,她便立時掙扎着起身,一瘸一拐的往莊子外走去了,同時不免在心裡慶幸,幸好她那幾樣留着救命的貴重首飾並一點散碎銀子小額銀票她都是隨時帶在身上是,有這些銀子和方纔虎子扔給她的一百兩,她還可以做個小本生意什麼的,倒是不必爲生計發愁。
至於爲兒子報仇什麼的,短時間是沒有辦法了,但沒有辦法並不代表她就此就放棄了爲兒子報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有一日,她會讓凌孟祈那個狗雜碎,還有那個老不死的和那個窩囊廢付出百倍千倍代價的!
趙氏用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才走到了莊子外,然後她便傻眼了,莊子外一眼望去全是大山,倒是有一條路通往外面,可她卻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走到京城,路上又安不安全,——當初來莊子上時,因凌仲佑病得厲害,趙氏忙着照顧兒子,也不曾注意過一路上的情形,如今自然是兩眼一抹黑。
她在原地躊躇了半晌,只得叫住了一位湊巧經過的婦人問路,問後者莊子上可有哪家有馬車的,馬車沒有牛車也行啊,她願意出一兩銀子做路費。
後者卻告訴她,這莊子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主人家的,只有主人家發了話,他們才能照辦,不是她願意多花銀子就行的。
趙氏這會兒哪裡敢再回頭去找凌孟祈和陸明萱,萬一他們改變了主意要她的命呢,只得問清楚了通往京城的路在前面約莫五里地外的一個岔路口該往右走後,便壯着膽子上路了,想着天子腳下,總不至於有人敢青天白日的就行不法之事罷?
往前走了大概大半個時辰,趙氏果然看見一個岔路口,她想起之前問話的婦人說的,千萬不能走左邊,左邊有一夥佔山爲王,窮兇極惡的強盜,毫不猶豫便走上了右邊的路。
然後,她便再沒有出來過……
約莫兩個時辰後,虎子聽完自己手下一個心腹小廝的回話,嘴角慢慢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家大爺恩怨分明,饒了趙氏一條狗命,他卻從沒忘記過當年趙氏對自己主僕的種種折辱和虐待,大爺嫌要那賤人的命髒手,他不嫌,再說了,要那賤人性命的可是一羣打家劫舍的強盜,他只是替賤人指了下路而已,與他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