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便是陸中顯迎娶戚家姑娘的好日子,陸家三進的小院都張燈結綵,煥然一新,熱鬧喜慶的氣氛撲面而來。
一大早,陸明萱便起來了,換了一身桃紅色掐金滿繡的褙子,便欲去陸明芙房裡叫她一道去正房看陸中顯收拾得怎麼樣了,不想方走出房門,便見一身海棠紅灑金葡萄紋褙子,與她一樣打扮得喜慶卻不會奪了新太太風頭的陸明芙正朝自己的房間走過來。
姐妹二人互相打了招呼見了禮,一塊兒去了正房。
陸中顯已梳洗過,換上了大紅色的吉服,襯得整個人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真正應了那句老話“人逢喜事精神爽”。
陸明萱看在眼裡,心下禁不住又是一陣悔愧,看陸中顯的樣子,明顯是很期待娶戚家姑娘過門,或者說明顯是很期待身邊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的,偏前世幾次欲迎娶新人都被自己給攪合了,——萬幸自己重生在了一切都還來得及之前,否則她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念頭閃過,陸明芙帶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爹爹今兒個氣色可真好,不過眼圈下怎麼一圈黑影,難道是昨兒個夜裡高興得睡不着?要不要我讓人煮雞蛋來給爹爹熱敷一回,也省得待會兒去迎新娘子時,有損形象?妹妹你說是不是?”
陸明萱回過神來,就見陸明芙正笑得一臉促狹的衝自己擠眉弄眼,不由也笑了起來,點頭道:“姐姐說的很是,我這便讓人煮雞蛋去,定要讓爹爹以最佳的狀態出現在新娘子家的一干親眷面前,讓他們都知道自家女兒嫁了個多麼英俊不凡的夫婿纔好!”
陸中顯被兩個女兒說得是哭笑不得,“我都一把年紀的老頭子了,還英俊不凡呢,仔細旁人聽了去,笑掉了大牙。”
陸明萱與陸明芙忙道:“爹爹哪裡老了?爹爹纔不老呢,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紀,尤其是今日,與我們姐妹一起站到外面去,不知道的,十成十不敢相信爹爹已經有兩個這麼大的女兒了。”
“你們怎麼不說我與你們站到一起,人家不以爲是父女,反倒以爲是兄妹?真是越說越離譜了!”陸中顯越發的哭笑不得。
不想兩個女兒聞言卻拼命點頭:“爹爹您還別說,就咱們這條街上都好幾對兒年紀相差十幾二十歲的兄妹呢,我們若隨便去街上抓一個路人來,說我們是兄妹,管保那人不會有絲毫懷疑……”
在姐妹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的插科打諢中,日頭漸漸升了起來,陸中顯也該出發去迎新娘子了,戚家在城外,一來一回得好幾個時辰,去了女方家裡後還有一番禮儀,若不早些出發,萬一誤了拜堂的吉時,可就不好了。
待陸中景騎着繫了紅綢的高頭大馬被一同去迎親的人吹吹打打的簇擁着離開陸家後,陸明萱與陸明芙也開始忙活兒起來。
今兒個除了陸家衆旁支以外,陸中顯的一些至交好友並定國公府內一些素日與他交好的管事清客等也會來吃喜酒,姐妹兩個預計的是席開二十桌,每桌八葷八素四乾果四蜜餞並一品火鍋,這樣的菜色陸家自家的廚子顯然是應付不來的,所以特意請了京城知名大酒樓的大師傅來做外包;還有迎賓送客、奉茶果點心、宴畢客人們以何娛樂等事宜也要安排,雖有一衆旁支家的嬸孃嫂子們並自家的下人幫忙,主要拿主要的還是姐妹兩個,所以姐妹兩個要忙的且多着呢。
酉時三刻,新人的花轎在一陣噼裡啪啦的鞭炮聲和吹吹打打的絲竹鑼鼓聲中抵達了陸家,拜堂的吉時則定在戌正,陸明萱與陸明芙雖很想留在廳中觀禮的,但陸中顯一早便下了嚴令,讓二人必須迴避,省得被外男給衝撞了,自家畢竟不比從前了,且二人如今跟着陸老夫人過活,成日裡與國公府的一衆姑娘們在一塊兒,若叫她們知道了二人混在一羣男男女女裡觀禮,就算是在自己家裡,也是會被說嘴的。
所以陸明萱與陸明芙只得領着各自的丫鬟回了房間,得等到前面禮成,大家分男女內外坐席時,才能再出去。
“真想馬上瞧瞧新太太長什麼樣兒啊!”陸明芙禁不住與陸明萱感嘆,“是不是真像爹爹說的那樣,給人一種‘挺舒服’的感覺?”
陸明萱笑道:“姐姐急什麼,等待會兒爹爹與新太太拜完堂,送入洞房坐牀後,我們去給新太太送吃食,自然也就能瞧見了,也不過就多個把時辰的功夫而已,姐姐多的時間都等了,難道臨到頭了,反而等不得了?”
依照規矩,新人拜堂後有半個時辰的坐牀時間,在其期間,新郎官與新娘子可以單獨相處,算是給彼此一個初步瞭解對方的機會,等坐牀時間到了之後,新郎官便該出去敬酒了,這時候新郎官的嫂子姐妹便該去新房陪新娘子,還可以給新娘子送吃食了,只不過陸中顯沒有嫂子與姐妹,旁支也多是出了五服的,所以陸明萱與陸明芙自告奮勇接下了這個差使,陸中顯想着戚家姑娘比她們大不了多少,相處起來應當不難纔是,遂答應了此事,故陸明萱有此一說。
姐妹兩個說了一會兒閒話,小桃進來回道:“老爺與新太太已經拜完堂,送入洞房了,媽媽們讓我來問,是即刻便開席,還是再略等等?”
想到族裡那羣三姑六婆本就不大瞧得上戚氏,在新房裡還不定會怎生擠兌她呢,陸明萱果斷道:“即刻便開席罷,你去新房外招呼一聲,就說前面開席了,請衆位太太奶奶快過去,省得誤了坐席。”
“是,二姑娘。”小桃應聲而去。
陸明萱因又吩咐丹青:“你去廚房瞧瞧,有什麼清淡些的菜品,撿幾樣裝好,待會兒我和大姑娘好給新太太送去。”
丹青也答應着去了,不多一會兒提了個食盒回來,道:“才奴婢瞧見老爺已出去敬酒了,兩位姑娘可以過去新房了。”
姐妹兩個於是略整理了一下衣裝,提着食盒去了正房。
彼時今日的新娘子戚氏正一個人待在新房裡,還沉浸在方纔與陸中顯單獨相處那半個時辰的羞澀與喜悅當中,——陸中顯事先雖見過她,她卻沒見過陸中顯,只知道對方是定國公府的旁支,如今在定國公府辦差,家境很是殷實,還有兩個女兒。她對嫁給陸中顯做填房的填房一事原本並不熱衷,還是不忍心老母幼弟日日唸叨愧對自己,所以纔在媒人給的一衆人選裡挑了陸中顯,饒是嫁進來做填房的填房,陸中顯也已是一衆人選裡條件最好的一個,她心知自己年紀大了,若再拖下去,指不定將來連這樣條件的都找不到了。
卻沒想到,陸中顯生得並不若她想象中的那樣腦滿腸肥或是滿臉滄桑,反而高大英俊,風度翩翩,一點也不像是年近而立的人,待她也溫柔和善,她一顆自上了花轎後便高高懸着的心,至此總算是落了回去。
她更沒有想到的是,陸家會殷實到這個地步,旁的且不說,只說她如今待的內室,就佈置得錦天繡地一般,地下鋪了大紅的地衣,貼了大紅喜字的窗下則是一張花梨木長桌,上頭擱着一盆蠟黃佛手,一隻白玉如意,一架小泥金屏風,美人聳肩瓶中插着翎毛拂塵,其他傢俱也都是花梨木的;一張雕花大牀靠牆擺着,簇新的賬幔被褥,一律錦繡製成,又薰着一爐不知道什麼香,淡淡的縈繞在屋裡,很是好聞。
不過戚家畢竟出了兩代秀才,戚氏自己也是識文斷字的,不比尋常婦人,先前雖從未見過這等富貴景象,卻也不至於被迷了眼,只在心裡暗想,聽說自家老爺父母早逝,又沒個兄弟姐妹幫襯,早年很是過了些苦日子,可以想見要掙下如今這一番家業是何等的不容易,自己以後可得當好老爺的賢內助,讓他在外面打拼時沒有後顧之憂纔好。
思忖間,外面忽然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太太,我是芙姐兒,與妹妹萱姐兒一道給您送吃的東西來了,我們可以進來嗎?”
戚氏猛地回過神來,想起自己方纔想的,不由紅了臉,忙斂住心神,揚聲向外道:“兩位姑娘請進來罷。”說着,心下不由有些小緊張,聽說家裡的兩位姑娘如今都養在國公府老夫人跟前兒,還不定是怎樣的品貌氣派,性情又如何?更關鍵的是,她畢竟是繼母,也不知二人會不會排斥她?若二人排斥她該如何是好,難道自家老爺還會爲了她責難自己的一雙掌珠不成?
她正胡思亂想着,門已“吱嘎”一聲開了,然後走進來一高一矮兩名少女,都生得明眸皓齒,花容月貌,仙女下凡一般,尤其是矮的那個,她竟不知道該用什麼詞才能形容其萬一了。
生得好也就罷了,那通身的氣派更是無法言傳,一舉一動都說不出的好看,身上環佩雖多,走起路來卻一聲不聞,想來,這便是書本戲文上常說的真正的“大家閨秀”了?
戚氏心下不自覺生出幾分自慚形穢來。
就在戚氏打量陸明芙與陸明萱的同時,姐妹二人也正打量着她,只不過比起戚氏還不懂得遮掩的目光,二人的目光就要不露痕跡得多了,讓戚氏幾乎感覺不到她們在打量她。
如陸中顯所說,戚氏生得皮膚偏黑偏粗糙,的確不算漂亮,雖稍顯侷促,但一雙眼睛卻很有神,整個人乾乾淨淨的,給人以一種溫婉卻又不剛強的感覺,的確讓人一見之下覺得很舒服,也就難怪陸中顯會那麼說了。身上穿的自然也是大紅色的吉服,只不過卻是普通的綢緞製作而成,頭上手上也不見幾樣首飾,然身處一室富麗當中,她卻能做到面不改色,眼睛也不亂瞟亂看,僅只這一點,就夠陸明萱與陸明芙又高看她幾分了。
“太太餓了罷?”陸明芙一邊笑說着,一邊已打開食盒,將裡面的碗碟一一往桌上放:“我和妹妹帶了幾樣清爽的小菜來,太太要不趁熱吃一些?”
“我不餓,多謝二位姑娘了……”戚氏忙笑道,只是話音未落,肚裡已傳來一陣響動,顯然她的肚子可比她本人誠實得多了,想想也是,她自大早起來至現在,因怕路上和拜堂坐牀時出醜,幾乎沒吃什麼東西也沒喝水,這麼多個時辰下來,肚子不餓才真是奇了怪了。
戚氏的臉刷的一下子紅透了,可見陸明萱與陸明芙都一副大大方方的樣子,絲毫沒有笑話兒她的意思,她再扭扭捏捏的反倒不美,便也大大方方道:“不瞞兩位姑娘,折騰了一整日,我的確餓了,多謝二位姑娘,那我便不客氣了。”
陸明萱與陸明芙忙笑道:“在自己家中,太太本就不該客氣纔好呢。”
一時戚氏飯畢,陸明萱與陸明芙又陪着她說了一會兒閒話,估摸着陸中顯快要回來了,這才告辭回了各自的房間。
次日,是新人給高堂敬茶的日子,但因陸中顯父母早亡,戚氏便只對着陸中顯父母的牌位磕了三個頭,又堅持對着陸明芙和陸明萱母親的牌位磕了一個頭,才站起來。
然後便輪到陸明芙和陸明萱做女兒的見過戚氏了,畢竟昨晚上已見過了,母女三人如今相處起來倒也頗自然。戚氏給二人的見面禮是一對約莫有二兩的銀絞絲鐲子,本來之前戚母給她預備的見面禮只是兩支銀簪,但她見了二人後,覺得二人委實都是好孩子,原本的銀簪便有些拿不出手了,當然如今給的銀鐲子也一看便知遠遠及不上二人頭上戴的任意一件首飾,但卻是她的心意。
陸明芙與陸明萱也奉上了她們給戚氏做的鞋襪,戚氏接過後,看她們的目光便越發柔和了。
昨兒個之前還是陌生人,便是面對面見了也未必認識的母女三人,相處起來倒是出乎意料的和諧,一點也沒有別家繼母與繼子女之間的劍拔弩張,也算是開了一個好頭了,讓陸中顯是欣慰不已。
待戚氏回門以後,便在陸中顯的授意和陸明芙陸明萱的幫襯下,漸漸接過了陸家的中饋,她本就聰明,以前在孃家時又是做慣了當家人的,陸家人雖比她家多了不少,但有陸中顯父女的支持,底下人也不敢對她有二話,於是不出幾日,便已初步上手了;關鍵她還將陸中顯服侍得極好,日日的衣裳鞋襪都是提前搭配好,一日三餐吃什麼也安排得妥妥帖帖。
陸明萱與陸明芙見了,方鬆了一口氣,再沒了後顧之憂。
如此又過了幾日,這日陸中顯自國公府回來後,便叫了陸明萱與陸明芙至正房道:“老夫人今兒個使人傳話給我,說想你們了,讓我明兒便送你們回府,你們收拾一下箱籠罷。”
陸明萱滿心想去積芳閣瞧瞧,但之前一直忙得抽不出空兒來,好容易這幾日戚氏家務上了手,她能抽出時間了,誰知道又要回國公府了,說不得只能藉口讓丹青去外面買東西,跑了一趟梳子衚衕。
丹青回來後道:“小遲掌櫃生意做得極好,賓客盈門,說是這個月的利潤有望再翻番,讓姑娘只管放心,還讓奴婢問姑娘,如今店裡的利潤再翻番,這個月該給凌公子四十五兩銀子了,可凌公子仍堅持只要二十兩,該怎麼做請姑娘示下?”
陸明萱聞言,想起自上次幽幽谷事件以來,自己便再沒見過凌孟祈了,也不知他如今怎麼樣?想來是不好罷,畢竟發生那樣難堪屈辱的事,偏偏他還不能將始作俑者怎麼樣,他心裡還不定怎生憋屈呢,不然他也不會連九省樓都不去了,也是怕見了她尷尬難堪罷?
話說回來,那事兒的確挺尷尬的,陸明萱自己也沒想好下次見了凌孟祈該怎麼面對他,當時是因爲情況緊急,所以顧不得他還衣裳不整便闖了進去,事後再一想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孤男寡女還是那樣的情況,就算彼此年紀都還小,讓旁人瞧見了,只怕也會往歪處想,到時候他們兩個才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所以平心而論,陸明萱其實還是有些慶幸凌孟祈前些日子一直沒去九省樓的,她自己不也怕見了面彼此尷尬,躲了好幾日才因實在無書可看了再去的嗎?
可不見面是一回事,該凌孟祈得的銀子他不拿卻又是另一回事,陸明萱想了想,因吩咐丹青道:“你再跑一趟梳子衚衕,找小遲掌櫃支二十五兩銀子,就說我帶回國公府找機會給凌公子便是,讓他不用管這事兒了。”
丹青答應着飛奔而去,稍晚果然捧回來二十五兩銀子,陸明萱細心收好,又整理了一番箱籠,便往正房吃飯去了。
次日,陸明萱與陸明芙再次坐上國公府來接的馬車,踏上了回國公府的路,不過與前兩次不同的是,這次馬車裡除了她們姐妹並丹青落霞以外,還多了戚氏和如今成了戚氏貼身丫鬟的小桃。
戚氏今日穿了大紅底子散繡合歡花的長比甲,梳得整齊光亮的圓髻上戴的正是先前陸老夫人賞給她的那套赤金嵌紅寶石的頭面,經過這陣子在陸家相比從前明顯養尊處優了不少的日子,她的皮膚看起來稍稍白皙細膩了一些,更重要的是,她對這門親事發自內心的滿意,於是便不自覺帶出了幾分新嫁遂願的春風得意,爲她平添了幾分顏色。
只不過到底今日是去堂堂國公府,在她過去二十年生命裡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戚氏多多少少還是有幾分緊張,這也是陸中顯會選在今日帶她去國公府給陸老夫人磕頭請安的原因,本來最遲迴門以後,他們就該去國公府的,是陸中顯想着戚氏小門小戶出身,乍見國公府的煊赫排場,十有**會手足無措,萬一見了陸老夫人失態可如何是好?這才拖到了今日,就是想着有陸明萱和陸明芙在,一旦出個什麼狀態,她們能幫戚氏描補一下。
眼見戚氏手裡的帕子被快被她扭成梅乾兒菜了,陸明萱到底沒忍住小聲道:“太太很緊張嗎?其實沒必要緊張,老夫人是個極好的人,必不會難爲太太的,太太儘可放心。”
馬車內空間就那麼點兒大,陸明萱能感覺到戚氏的緊張,陸明芙自然也能,聞言附和道:“是啊太太,老夫人自來最是憐貧恤老的,待族人們就更不必說了,不然也不會接了我和妹妹去身邊養活了,您放輕鬆些,況還有我和妹妹在,定然不會出什麼岔子的。”
戚氏勉強笑了笑,誠實道:“我的確有一些緊張,畢竟長這麼大,我見過最大的人物也就是我們縣令夫人了,如今卻要去見老夫人堂堂超品的誥命夫人,會害怕會忐忑也是有的,不過我不會給老爺和你們丟臉的,待會兒還得請你們凡事多提點着我纔好。”
陸明萱笑道:“太太只要素日怎麼樣,待會兒仍怎麼樣就是了,老夫人再尊貴,也與我們一樣,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並不會比我們大家多出一個鼻子或是一隻眼睛,你說是不是姐姐?”
她難得的俏皮感染了戚氏,戚氏漸漸沒那麼緊張了,以致稍後陸老夫人見了她,雖仍覺得有些不滿意,卻也沒說什麼,只讓她以後時常進國公府來逛逛。
陸明萱與陸明芙在一旁聽了,方鬆了一口氣,陸老夫人肯說出讓自家太太以後時常進國公府來逛逛的話,可見對她印象還是不錯的,不然國公府這會兒日日上門來獻殷勤打秋風的旁支女眷們就該氾濫成災了。
午間陸老夫人並未留陸中顯和戚氏的飯,只吩咐陸明萱與陸明芙:“好生送你們父親和太太出去。”
陸明萱與陸明芙應了,一直將陸中顯與戚氏送到二門外,又彼此叮囑了好些話,才依依不捨的送走了他們,折回了榮泰居去。
彼時陸老夫人正與張嬤嬤說戚氏:“……雖說有些個小家子氣,到底還算懂規矩,也沒有亂瞟亂看,看萱丫頭與芙丫頭的樣子,與她相處得也還好,也便罷了。”
張嬤嬤笑道:“顯老爺也是場面上的人,看人自有眼光,您老就放心罷,顯太太必不敢慢待了兩位姑娘去的。”
陸老夫人擺手道:“我倒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擔心,中顯與她夜夜睡在一個被窩裡,萬一哪日不慎說漏了嘴,不免橫生枝節……這也是我一開始不想中顯聘外面的人,想自府裡再挑一個給他的原因……”
張嬤嬤蹙眉道:“顯老爺是個聰明人,應當不能罷?況茲事體大,他應當知道一旦事發,他也脫不了干係,唯一的法子便是守口如瓶,憑誰都不告訴。”
陸老夫人道:“那戚氏是別人嗎,如今都是他的枕邊人了……”話未說完,聽得外面傳來小丫鬟的聲音:“芙姑娘和萱姑娘回來了。”忙打住話題,換上了一臉慈祥的笑容。
在陸老夫人屋裡吃過午飯後,陸明萱與陸明芙跟上次一樣,帶着陸中顯事先爲她們準備好的各色小禮物,去各房各院都轉了一圈,一整天時間便算是交代了過去。
次日起來,二人便又恢復了以前上午唸書練琴,下午作畫針黹的生活。
如此過了幾日,便到了休沐日,陸明萱惦記着把那二十五兩銀子給凌孟祈,因早早去了九省樓,想着萬一運氣好,就在那裡遇上了凌孟祈呢?畢竟事情都已過去快兩個月了,他總不能以後都不來九省樓了罷?
只可惜她在那裡有意逗留到午時,依然不見凌孟祈的影子,陸明萱無奈,只得先回了內院,待在榮泰居吃過午飯回到空翠閣後,才趁四下沒人時低聲吩咐丹青:“你悄悄去找虎子,把這銀子給他,就說我既與他家少爺說好了每月提他一成銀子的利潤,就要信守承諾,說到做到,請他家少爺也信守承諾,說到做到。”
想了想,又道:“對了,你再側面問問虎子,自那日過後,大皇子可還有磨纏他家少爺?他家少爺這些日子都忙什麼呢,怎麼都不去九省樓看書了?”
丹青一一應了,接過銀子自去了。
丹青前腳剛走,陸明芙後腳便來了,與陸明萱道:“聽說大姑娘昨兒個夜裡病了,我們要不要瞧瞧她去?她素日對我們那般照顧,我們若是不去,也太說不過去了。”
“大姑娘病了?”陸明萱有些意外:“昨兒個瞧着還好好兒的啊,怎麼會忽然就病了?難怪今兒個在老夫人屋裡不見她呢,既是病了,我們自然該去瞧瞧。”
姐妹兩個遂整理了一番衣妝,然後去了陸明鳳的擷秀閣。
擷秀閣三間正屋坐北朝南,正中被陸明鳳做了廳堂,左邊做了臥房,右邊做了書房,大屋兩側各一間耳房,前後再兩進抱廈,供丫頭婆子們居住,遠非空翠閣可比,不過陸明鳳乃是現任定國公的嫡長女,未來的大皇子妃,住這樣的屋子無可厚非,便是陸明雅也不敢有半句二話。
陸明萱與陸明芙到時,陸明鳳正靠在大迎枕上捧着個霽紅小碗在喝什麼東西,面色微微有些蒼白,但瞧着精神頭還好,只是讓二人沒想到的是,陸大夫人彼時竟也在,關鍵她眼角眉梢還帶着一股子喜悅,瞧着不像是女兒病了,倒像是有什麼喜事似的。
“見過大夫人。”姐妹二人忙上前給陸大夫人行禮,又問候陸明鳳:“聽說大姐姐生病了,可瞧過大夫了,大夫怎麼說?”
陸明鳳見問,原本蒼白的臉上瞬間染滿了紅暈,低着頭聲若蚊蚋道:“也不是什麼病,休息幾日自然好了,很沒必要請大夫,還勞煩二位妹妹特地來瞧我,真是多謝了。”
“大姐姐的氣色這般不好,怎能不能大夫呢?小病不治,萬一拖成大症候了,可如何是好?”陸明芙忙說道。
陸大夫人聞言,一張滿月似的臉越發笑開了花兒,道:“你們大姐姐真不是生病了,而是……長大了,成真正的大姑娘了,等將來你們到了這一日,自然就明白了。”
“長大了?這話是怎麼說?”陸明芙仍是滿臉的懵懂。
陸明萱卻已明白過來,敢情陸明鳳不是生病,而是來初葵了,也就難怪她會一臉的羞澀,陸大夫人會一臉的喜悅了,女子一旦來了初葵,便意味着成了真正的大姑娘,可以嫁人了,她方纔一進來便隱約聞到了紅糖水的味道,因一時沒想往這上面想,還以爲是自己的錯覺呢,原來不是。
因忙湊到陸明芙耳邊如此這般低語了幾句,陸明芙不由也紅了臉,笑向陸大夫人和陸明鳳道:“都怨我無知,還以爲大姐姐病了呢,卻不知其實該向大夫人和大姐姐道喜纔是。”
陸大夫人笑道:“你們姐兒倆年紀還小呢,況又母親早亡,可憐見的哪裡知道這些?不過經過此番之事,你們也明白了,等將來到了那一日時,可別害怕也別慌張,這可是喜事兒呢,到時候只管悄悄使人去回我,我自然與你們將一應東西都準備妥當。”顯然今日陸大夫人心情是真的極好,不然素日她纔不耐煩管陸明萱和陸明芙這些破事兒。
姐妹兩個忙紅着臉向陸大夫人道了謝:“多謝大夫人關懷,到時候少不得要麻煩您了。”
陸大夫人不在意的一擺手:“舉手之勞罷了,不值什麼。”又柔聲問陸明鳳,“這會子感覺怎麼樣,小肚子可還脹脹的難受?都是這麼過來的,過了這幾日自然也就好了……對了,我明兒得進宮一趟,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皇后娘娘纔是,你表哥是嫡長子,他不成親,下面二皇子與大公主二公主總不能滅過長兄的次序去,也難爲他這些年一直等着你,身邊服侍的又一律是小內侍,你以後可得對他好些纔是……”
“娘,您說什麼呢,沒見兩位妹妹還在?”話沒說完,已被陸明鳳紅着臉嬌嗔的打斷。
陸大夫人見陸明萱與陸明芙的頭都快要低到胸口以下了,這才後知後覺的想到自己的確不該當着她們的面兒說這樣的話,不由哂笑道:“是我疏忽了。”喝命陸明鳳的兩個貼身大丫鬟錦書與青蓮,“沒見兩位姑娘的茶都涼了,怎麼還不給兩位姑娘換熱的去?”
卻不知道,陸明芙或許是因她提及了外男而不好意思,陸明萱卻不是,彼時正滿心的天人交戰,到底要不要將大皇子有斷袖之癖,只愛男子不愛女子,所以他身邊纔會只有小內侍服侍,而並非是因爲他對陸明鳳這個未婚妻好,在爲陸明鳳守身之事告訴陸大夫人和陸明鳳?
事實上,這個問題陸明萱不是隻有此時此刻才糾結,而是自那日發現了大皇子的秘密後,便一直在糾結了,且不說陸明鳳待她們姐妹一直很不錯,就算陸明鳳待她們平平,她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嫁給一個有斷袖之癖的男人,生生毀了一輩子。
可這話她又不知道該怎麼與陸大夫人或是陸明鳳說纔好,母女兩個擺明了都對這門親事很滿意,而以世人的眼光來看,這門親事也的確無可挑剔,只有她知道其實是黃連包着金,萬一陸大夫人母女以爲她是在胡說八道,甚至是別有居心該如何是好?而且茲事體大,這樣的皇家秘辛被她一個在皇后等人眼裡看來,連螻蟻尚且不如的人知道了,她還能有命在嗎?只怕不止她,連陸中顯和陸明芙都別想脫得了干係!
唯一慶幸的,就是陸明鳳如今年紀還不大,要出嫁且還得等上幾年,萬一在這幾年裡,她或是陸大夫人便無意發現了大皇子的秘密,讓這樁婚事出現了轉機呢?陸明萱就是這樣安慰着自己,才能一直將事情瞞到今日,也不怨她貪生怕死,她已是死過一次的人,自然知道能活着到底有多好,而且還攸關陸中顯和陸明芙,她上輩子已經對不起他們父女了,若這輩子再害他們連性命也賠上,她便是下十八層地獄也難贖罪孽了!
陸明萱在心裡權衡了一番後,本來已決定就此將事情隱瞞下去,當作壓根兒不知道有這件事的,京城高門大戶裡貌合神離的夫妻多了去了,三妻四妾養花魁捧戲子的男人更是數不勝數,像大皇子這樣有斷袖之癖的,或許在旁人看來,根本算不得毛病罷?
可現下陸明鳳那滿臉的嬌羞和滿眼的憧憬卻讓她覺得,自己若是不將事情的真相告訴她,就真是罪過大了,萬一陸明鳳嫁給大皇子後不幸福該怎麼辦,她雖不是始作俑者,卻在明明可以事先告訴她,讓她不至於跳入那個火坑前便及時抽身之時,什麼也不曾對她說,什麼也不曾爲她做過……她實在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妹妹想什麼呢,沒聽見大夫人問你話兒呢?”陸明芙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打斷了陸明萱的思緒。
她忙回過神來,看向陸大夫人賠笑道:“才我一時晃了神,沒聽見大夫人的話,還請大夫人恕罪。”
陸大夫人擺手笑道:“沒事,我也就白問問罷了,是這樣的,我前兒恍惚聽人說,你一旦得了閒便往九省樓跑,有時候還在裡面一待便是半日是不是?你一心向學是好事,只那裡人多口雜的,萬一不慎遇上了哪個外男,再被那起子亂嚼舌根的人說了出去,豈非於你的名聲大大不利,與國公府的名聲也大大不利?要知道咱們這樣人家,名聲自來便是第一要緊的,其他都得靠後,我的意思,你以後若要看書,只管寫好書名,使了丫頭婆子去與你借來也就是了,如此豈非兩全其美,不知你意下如何?”
陸明萱從沒想過自己一得了閒便往九省樓跑的事能瞞過陸大夫人這個當家主母,如今陸大夫人既已親自開了口,讓丫頭婆子代她借書去,她少不得也只能遵從了:“原是我考慮不周,累大夫人爲我操心了,以後我一定儘量少去九省樓,要看什麼書,只使丫頭婆子代我去借來便是。”
她沒有想到的是,陸大夫人會把名聲看得這般重,連‘名聲自來便是第一要緊的,其他都得靠後’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一旦讓她知道大皇子有斷袖之癖,她最有可能做的事便是立時悄無聲息的弄死了自己滅口,而不是解除陸明鳳與大皇子的婚約罷?
陸明萱本已快到嘴邊的話就這麼嚥了回去,並忍不住在心裡慶幸兼苦笑,慶幸的是幸好自己方纔強忍住了,沒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不然誰知道現在會是什麼情形,指不定連陸中顯與陸明芙,甚至是凌孟祈都別想再活了罷?
苦笑的則是且不說當初她和陸明芙要進國公府之前,陸中顯曾百般交代過她們‘無事不要亂跑,該聽的才聽,不該聽的萬萬不能聽,若是不慎聽見了,也記得爛在自己的肚子裡’,就算陸中顯沒有說過這話,難道上輩子的經歷還不足以讓她得到教訓嗎?
陸明萱於是什麼都沒有再說,只坐着又聽陸明芙與陸大夫人母女說了一會兒閒話,便在陸明鳳微露倦容之時,與陸明芙一道告辭離開了。
姐妹兩個走出門外後,還能隱約聽見裡面陸大夫人的聲音:“……等將來你坐上了你姨母的位子,我這個做孃的也能跟着風光無限了……”
陸明萱就越發覺得自己方纔什麼都沒說是再正確不過的了,陸大夫人擺明了想做皇上的岳母,在皇上岳母無上的尊崇與榮耀之下,皇帝女婿那點子斷袖的小毛病又算得了什麼,根本不叫毛病好不?
當然,前提是大皇子真能當上皇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