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乍看似乎落得並不急,隨風輕舞着,欲墜還羞,說不出的溫柔*。可一會功夫,就罩出白茫茫的一片,冷冽之氣,直透人心。
養心殿的地龍燒到最暖,宮殿四角還擺放着四隻燒得通紅的碳盆,整個寢殿裡暖烘烘的,恍如炎炎夏日。
皇帝半躺在龍*上,胸前橫着一*厚厚的緞面絨被,瘦削的雙肩上披着明黃龍袍。
他臉色臘黃,高高的顴骨上染着一抹病態的紅暈,整張臉瘦得只剩一雙眼睛,半開半閉,目光飄浮,若風中的殘燭。
夏侯燁看着他,難掩訝異之色。
皇帝年事已高,近年來龍體欠安,時有病患,他是知道的。
但兩年前廢舊太子時,皇帝尤精神矍爍,殺伐決斷毫不手軟。
卻不料,這一次見面,竟然老態畢露,病弱如廝。
“咳咳~”皇帝輕咳兩聲,脣邊浮起一抹嘲諷的淺笑:“你瞧着,朕還能再活幾天?”
“皇兄是操勞太度,虛耗了心神。”夏侯燁心中一酸:“不過是普通的傷寒之症,好心調養,自會痊癒,何必出此不詳之語?”
皇帝哂然一笑:“朕貴爲天子,也逃不過生死大限,你素日最是灑脫,竟也落了俗套。”
夏侯燁並不擅長裝腔做勢,索性默然不語。
皇帝輕哼一聲,語鋒忽地轉爲凌厲:“你可知罪?”
夏侯燁不慌不忙:“臣弟愚魯。”
“朕數次傳你,因何不歸?”
抗旨不遵是大罪,夏侯燁低了頭,字斟句酌:“彼時,臣弟在西涼境內,詔書不便送達,旁人又不敢拆閱,因此遲到戰事結束纔看到密詔。臣弟見詔後,即刻返京。”
“誰準你擅自對西涼發兵?”
“西涼內亂波及邊境,臣弟奉旨鎮守幽州,怎能坐視不管?”夏侯燁早有準備,冷聲反駁:“皇兄即將二十兵馬的指揮權交給臣弟,臣弟便有權調度。”
“朕聽到的,卻是你因一女子不惜以身犯險,引兵深入西涼境內,與赫連駿馳暴發衝突,繼而爆發戰爭,引得生靈塗炭。”
“臣弟的妻子被仇敵擄去,豈能坐視不管?”夏侯燁不卑不亢。
皇帝擡起下巴,朝龍案前堆積的摺子呶了呶:“那裡,可都是參你飛揚跋扈,擅用兵權的。”
“臣弟最初帶到西涼的,都是王府的家將,朝廷的兵馬未動分毫。”夏侯燁面不改色。
“西涼內亂,你坐山觀虎鬥,待兩敗俱傷後,再乘機拓展疆土豈非更好?”皇帝只是身體有恙,腦子卻依舊清楚得很,並不好糊弄:“你爲何捨本逐末,助赫連駿驍平亂?是否其中,另有隱情?”
“皇上也是一代明君,不料目光竟如此短淺,實在讓臣弟失望。”
皇帝卻並不生氣,微微眯起了眼睛:“哦?”
“不錯,乘火打劫也許能多在短時間裡多佔一些土地,卻由此種下了戰爭的禍端。一旦赫連駿驍平定了內亂,立刻就會掉轉槍口來收復失地,隨之而來的就是永無止歇的紛爭,百姓將不勝其擾。而臣弟這一戰,不過折損數萬將士,卻能換來兩國最少六十年的和平。從長遠利益來看,孰優孰劣不是一目瞭然嗎?”
夏侯燁從懷中掏出一份協議,交予太監呈上去:“這是臣弟與西涼國主簽訂的兩國諦結友好同盟,有生之年絕不向大夏宣戰的協議書,請皇上過目。”
隨侍的太監接了國書,轉呈皇帝過目。
皇帝道:“赫連駿驍已年近四十……”
夏侯燁淡淡地道:“以皇上的睿智,當不可能不知道,西涼的少主,就是小宇。”
因此,何必在他面前故做姿態,多方試探?
皇帝被他戳穿,竟也面不改色:“好吧,且算你功過相抵,不賞亦不罰。”
夏侯燁哂然:“臣弟並不是來討賞的~”
“你想要什麼?”皇帝擡眸看他,瞳孔微微一縮,竟是寒意森森。
“臣弟……”夏侯燁張口,到嘴的話竟然說不出口。
皇帝那孱弱的身軀,彷彿風一吹就要散,下一秒種就會撒手人寰。
若是錯過這次機會,也許真的要抱憾終身了!
皇帝也不催促,就着德公公的手,抿了口安神茶。
夏侯燁定了定神,緩緩道:“母妃,要臣弟代我向皇兄問好。”
皇帝的目光閃了幾閃,凝眸望向他,幽黑深遂的目光喜怒難辯:“薛太妃,今年也五十有四了吧?”
“是~”夏侯燁垂眸,掩去心中情緒。
“她身子可好?”皇帝又問。
“別的還行,就是冬天雨雪多,關節痠痛的老、毛病常犯。”
皇帝悠悠地嘆了口氣:“朕記得,她當年入宮,不過十四歲年紀,穿着一身純白的宮裝,一雙眼睛明光四射,顧盼間氣度端嚴。一眨眼,四十年過去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呀~”
“皇兄的記性真好,四十年前的事,還清晰如昨~”夏侯燁穩住心神,隨意與他閒聊:“母妃卻從未與臣弟談起來初入宮的事~”
“薛皇后的親侄女,鎮國將軍的親妹子,加上,本身又明、慧大方,自然是萬衆矚目。”皇帝似墜入回憶,微微一笑,目光變得溫和柔軟,似傷似憐:“可惜,終歸是性格太過剛強,鋒芒畢露……”
薛皇后比先帝大五歲,自然爭不過宮中那些年輕美麗的妃嬪,又不願扶持她人,致使大權旁落。
爲鞏固薛家在朝中的地位,思來想去,便把十四歲的薛素素送入宮中。
按理說,薛素素出身名門,天賦聰穎,才華出衆,在姑姑和兄長的耳濡目染之下,越發習練得心細縝密。
再加上薛家的女子,容貌都很出衆,這樣文武兼備,剛柔並濟的女子,進入宮庭,獲得聖*,本是順理成章之事。
可惜,她入宮時,先帝已經四十七歲,親政二十年,深諳制衡之術。
薛家已出了一位皇后和一位將軍,在朝中早已是炙手可熱。
若然再出一個得*的妃子,必然權勢通天,無人可以轄治。
因此,早已起了打壓薛家的念頭。
雖然欣賞薛素素的品貌才情,卻能忍着不去動她,只賜了個美人的封號,就此扔在宮中,任她自生自滅。
數年後,薛皇后病倒無法打理後宮,陳貴妃協理後宮,雖無皇后之名卻行皇后之權。
薛家少了一個宮中強有力的支持,又在皇上的刻意打壓下,果然漸漸江河日下。
薛素素縱有通天的本事,無奈先帝視而不見,也只能徒呼奈何。
她豆蔻年華,如何甘願就此深宮寂寂,日日形單影隻,默默老死?
更何況,宮中傾軋,不死不休。
就算她想寧靜度日,別人也不會給她機會,見薛皇后*病榻,薛家勢微,往日奈何不得她的嬪妃自然乘機羣起而攻。
以薛素素的心智,自然不會甘心坐以待斃。
恰巧,那年薛將軍大勝西涼,皇上龍顏大悅,設春日宴,大宴羣臣。
薛美人着銀色鎖甲,跨白龍馬,在春宴上與薛將軍比箭。
雖然比箭結果稍遜將軍一籌,但那夜,薛美人嫵媚*的體態,颯爽利落的英姿,卻如天上皎皎明月,深深地鐫刻在了無數男子的心版上,經年乃至終身不散……
他是庶出,母妃是自小服侍先帝,先帝登基後封了婕妤。
自然無論如何爭不過,陳淑妃和李德妃生的瑜王和趙王。
好在,薛皇后膝下無所出。
於是,他很自然地把目光放到了薛素素的身上。
本意想通過她,與薛皇后搭上線,不料年青男女,一個自負智計卻深宮寂寞,一個雄才大略卻壯志難伸,兩人相見恨晚,互生情愫。
初時還顧着彼此的身份,把情意放在心中,誰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半年後,薛皇后病故,薛美人失了倚仗,哀痛之下病倒在*。
他心急如焚,夤夜偷入宮中探望,看着綿纏病榻,容顏憔悴的她,再難抑胸中感情,終於向她傾吐了愛慕之情……
夏侯燁的心不禁咚咚狂跳起來,不敢說話,甚至連呼吸都不敢重了,唯恐驚憂了他。
皇帝卻久久不再說話,微垂着眼,象是沉入了夢鄉。
德公公躡手躡腳靠過去,瞄了一眼,悄悄向夏侯燁做了個手勢,示意皇上睡了。
夏侯燁無奈,只得起身出了養心殿。
ps:呼,皇上真不是人當的,從昨晚磨到現在,才磨了這麼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