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京城的城門再次熱鬧了起來,既有攜兒帶女進城逛夜市的,也有挑着空空如也的擔子出城歸家的,一幫禁卒忙着檢查是否夾帶,一時間城門口亂哄哄一片。
夜色初下之際,城門口不遠處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過轉眼的功夫,十幾騎人便飛一般地衝城門而來。這一羣人個個戎裝,彪悍挺拔,爲首的老者看上去年過五十,相比其他人便顯得有些瘦削,但精神矍鑠目光炯炯,騎在馬上腰背筆直,直到臨近城門時方纔叱喝一聲,猛地一拉繮繩。剎那間,剛纔還在疾馳中的衆人便齊齊停了下來,這從極動到極靜的驟然轉換,頓時讓城門口的禁卒和百姓看得呆了。
好半晌,一個正在盤檢一個小販的禁卒便匆匆奔上前去,驚疑不定地打量着面前的這些人。人靠衣衫馬靠鞍,雖然這些人看上去風塵僕僕其貌不揚,但是,一個個的彪悍勁卻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不消說,十有**是剛剛自戰場上下來。如今的官家愛的是能打仗的武將,喜的是能做事的英傑,因此,他們這些底下做事的人愈發不敢以貌取人。
那禁卒在爲首的老者馬前彎腰唱了一個大喏:“這位大人,可是回京詣闕述職的麼?恕小人無禮,可有通關公文或樞密院文書?”
那老者聞言卻是一愣,轉而點了點頭道:“不錯,看來如今京城的衛戍已經比當日大有長進了!”他大手一揮,當下身後便有一人下馬,從懷中取出一封文書遞了過去。
那禁卒被老者的口氣嚇了一跳。知道遇上了大有來頭地人物,一看封套上的幾個字更是大驚失色,慌忙退後又行了一個禮。這才放一行人進城。待到這十幾騎人消失在城門口,他方纔心有餘悸地抹了一下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好傢伙。要是按照以往慣例加以盤剝,非得鬧出大亂子不可。
一旁地另一個年輕禁卒倒是不解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
“老黃,那是什麼人,你嚇成這個樣子?上次那個拿了青唐王子地姚平仲回京。也沒見你這麼恭敬。”“小毛孩子,你懂什麼!”老黃沒好氣地啐了一口,衝着那煙塵呆呆地又望了一陣,這才冷笑道,“姚家那個少年郎就算再有出息,想要獨當一面至少也得熬個十年,哪像這一位……你知不知道,人家要是在外頭,可是被稱爲王帥的!”
“王帥?”那禁卒終究年輕,皺眉一想仍是覺得疑惑。”王帥不是在熙河與羌人打仗嗎,怎麼會這個節骨眼上回京城了?”
“沒見識,這天底下難道就只有一個王帥?”老黃瞪了身旁的同伴一眼。卻懶得多說,扯着嗓子便去吆喝起那些進城出城的人來,只餘下那年輕禁卒一個人站在城門口發愣。
那老者卻不知道自己引起了別人的注意,他徑直去兵部和樞密院繳了公文。又得樞相蔡卞接見,及至出了禁中時,卻早已是月上樹梢。
此時他方纔覺得飢腸轆轆,見宣德樓前他自己地四個衛士依舊是站得筆直,他便不露痕跡地點了點頭,招手示意四人近前。
其中一人見老者顏色自若,便開口問道:“王帥,屬下已經照您的吩咐讓兄弟們回府歇息了,這麼晚了,您是……”
“暫時不忙回去!”老者擡頭望了望天色,突然嘆了一口氣,“去姚府看看,我和姚帥雖然只見過數面,但畢竟和姚雄同在一軍中效力過。如今姚帥既然去世,我至少也得去儘儘心意。說起來他還真是幸運,在西北建功立業的武臣無數,能夠像他這樣後半輩子在京城榮寵不衰的卻不常見……開府儀同三司,多少文臣至死都沒有這個殊榮,唉!”
四個衛士低頭應了,卻不敢插話,直到老者上了馬,他們方纔齊齊上馬相隨,不多時,五人便到了姚府。
官家和宰輔連連上門致奠,因此姚家自然風風光光,門前從早到晚都有專人守着,就是爲了有官員上門拜訪。這會兒,原本正在打盹的一箇中年門房便被馬蹄聲驚醒,滿心疑惑地打量着面前這些人。要知道,哪怕是京城的武官,上這裡也是大多乘車,少有騎馬的,難不成這些人是打從外地來的?
“這位大人,請問……”門房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意思卻是清楚,這便是爲了討要帖子。
老者剛剛回京,哪裡備辦得如此齊全,微微皺眉便朗聲道:“你去稟報你家大少爺,就說王恩前來弔祭!”
那門房歪着頭又打量了一陣,略一遲疑便關照了身旁的同伴一聲,自己急急忙忙地衝到了裡頭。約摸一炷香功夫,姚麟長子姚靖竟親自迎了出來。要知道,姚麟算得上是高壽去世,姚靖這一年也已經四十七歲,聽到王恩兩個字時,竟是愣了一陣子方纔恍然大悟。
客客氣氣見過禮之後,姚靖方纔將王恩往裡邊讓,口中兀自恭維道:“早聽說王帥要調回京城,誰知竟這麼快。唉,只可惜先父去得太早,否則也可見上一面。”
王恩面上淡然,心中卻知道這不過是客氣話,若非姚麟去世,他也未必見得會這麼快回京。眼下西北固然是名將雲集,京城的衛戍卻因爲姚麟去世而有了缺口,尤其是三衙統軍,更是不可忽視。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在姚麟神主前恭恭敬敬上了香,然後方纔和姚靖在偏廳坐了下來。
“姚帥雖然已去,不過好在聖上加恩姚氏全族,不僅姚雄得以官復原職,而且姚古姚平仲也得以加官,這身後榮寵已經是武臣極致了!”
王恩一開口便是頌聖,見姚靖連連點頭,又轉而笑道,“不過,此番敏則地賢名也同樣是傳開了,都說你把恩澤讓給了長房,這份心雄,實在令我佩服。”
“王帥過獎了,我生來愚鈍,這也是應該的。”姚靖卻在揣摩王恩來意,要知道,父親姚麟雖然已經去世,但在三衙多年,人脈猶在,自然知道此番召回王恩是何用意。不必說,只怕是等上三五個月,這殿前都指揮使一職就歸王恩了。眼下對方前來弔祭,雖有四分是爲了當年舊情,但有六分卻也是爲了探聽消息。
“如今我早已不是渭帥,這帥之一字便可免了。”王恩笑着擺了擺手,略頓了一頓方纔問道,“敏則,讓官固然是美談,不過,你就真的沒有爲自己這一房考慮考慮麼?”
“聖上已經讓幾個後生轉了文資,這份恩典已經足夠了。”姚靖終於抓到了一絲線索,笑着點了點頭,“王帥說如今不是渭帥,我卻聽說,先父去世之後,聖上已經屬意王帥任殿帥之職,這王帥兩個字不是名副其實麼?”
“那不過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
“事到如今,王帥還有什麼好隱瞞地,聽說政事堂幾個相公已經都點過頭了。”姚靖說着便突然湊近了些,聲音也變得無比低沉,“只是樞密院小蔡相公還有些遲疑,似乎是本來有其他人選。雖說三衙管兵,但真正大權還在樞密院,王帥以後還需小心。”
王恩聞言微微皺眉,片刻又舒展了眉頭:“多謝敏則提醒,不過,這種事情強求不得。在我而言,在外帶兵也無妨。衛戍京城便須由樞密院節制,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
兩人又東拉西扯地交談了一陣,姚靖便親自將王恩送出了門,臨別時卻低聲在王恩耳邊道:“王帥,京城風雲多變,你面聖之後,最好再去拜訪一下蔡相和高相,總而言之,一切小心。”
王恩從一介禁中衛士起家,在邊關立功之後又被哲宗以先帝宿衛爲由留爲馬軍都虞候,而後又再次出涇原建功,見慣了仕途風雨,此時哪裡不知道姚靖是有心提點,當下便重重點了點頭,然後便帶着四個衛士去了。
“王恩……”
半個時辰後,高俅便得到了王恩回京的消息。提出召王恩回京接替姚麟的乃是蔡京,但他同樣沒有提出反對意見,畢竟,趙佶自己便對這個從禁中衛士一路竄升到一地帥臣地王恩刮目相看,他沒道理作這麼個惡人。但是,他卻對王恩於哲宗紹聖年間出任過馬軍都虞候這一點相當在意。那正是蔡氏兄弟當權的時候,誰能擔保其中沒有聯繫?
苦苦思索了一陣,他正覺得心力交瘁,突然外邊傳來了一陣敲門聲。他上前打開門,便有家人雙手呈上了一封信函。他回到書房隨手打開之後,第一眼便看到了落款的那個姚字,心中不由一驚,待到看完之後卻露出了一絲笑意。
看來,說姚麟的兒子都是無用之人確實太過了。雖然在軍略勇武上沒辦法承繼乃父的衣鉢,但是在算計這一點上,這個姚麟長子卻相當不凡。只看這封信送得正當時機,對王恩說的話又恰到好處,便足可見其人明智。正思量間,外間又是一陣大呼小叫。
下一刻,書房大門便被人推開了,來人正是管家高豐景:“相爺,西寧州姚平仲送來的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