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程伯謹所擔憂的那樣,看到高俅以私信呈遞進來的摺子,趙佶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是一個最大的生財之道。儘管遠遠不如唐朝的風氣,但是與後世的明清相比,大宋在諸多政策上還保留着一定程度的清明,尤其是對於士大夫更是寬縱非常,但是,士農工商,商者其位最卑,財富卻甚至要遠遠高於一些士大夫,這便成了不少人解不開的心結。
大宋的大臣大多還知道恤農,但是對於那些商人,卻是恨不得從他們的身上多榨出一點油水,無論是先前的市易法還是後來的重定茶法,都是針對商人制定,這又從另一個角度折射出了朝廷的心態,君王的看法。
此時,趙佶便在琢磨着此中的巨大利潤。每年在四川發行交子使得朝廷在財政上的負擔大大減輕,但是,由此卻帶來了一系列的後果,甚至川地大臣還會因爲過期交子未曾停用而上書爲民請命,如此往往會損失一大筆。但是,爲了民心所計,君王卻不得不忍痛照準。僅僅是他即位這六年以來,便曾經遇到過兩次這樣的事情,一次是高俅,一次是前時席旦上書,爲此,廢除錢引近七十萬貫,這也令趙佶心痛不已。
他實在是窮怕了,宣和殿被燒,他卻因爲西北酣戰在即而不曾大肆修葺,至今儘管修了已經兩年,但大內禁中依舊還存留着大批殘垣斷壁,看上去刺眼十分。而高俅此次行的稅法,他曾經暗地裡派人去問過蔡京的意見,結果蔡京也表示此事可行,甚至翻出了王安石的方田法和均稅法作爲依據,這也令他抱了不小的期望,然而,此番高俅送上來的摺子卻更讓他覺得心動。
但是,有一點卻讓他這個君王相當惱火。儘管沒有明說,但是高俅用了一大段文字暗示朝廷信用太低。就算知道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他依舊覺得耿耿於懷。他的父皇神宗皇帝當初發行交子本是好事,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濫發,使得交子的信譽在四川差到了極點,兩屆交子並行地時候,往往會貶值數十倍,百姓無不怨聲載道。若是在東南也來這麼一套。恐怕朝廷信譽掃地也是事實。只是,把這樣的一件事交給商人真的好麼?
沉吟許久不得章法,趙佶不由感覺身心疲憊。身爲神宗之子,他雖然並不像乃兄哲宗趙煦那樣一心想着效法父皇法度,但是,在很多事情上卻也想向父皇看齊,更確切地說,他想掙脫別人的鉗制,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來用人。所以,先前的不拘一格用人才雖然遭致衆多人的詬病。他卻依舊我行我素。只是在此次星變之後有所收斂。但是,儘管罷了兩個執政的相公,他卻不曾按照往例處置。反而是彈劾得最起勁地官員被貶出京,這也變相給了別人一個警告。
“來人!”
一旁的楊戩如同幽靈一般現出身形,伏地下拜道:“聖上有何吩咐?”
趙佶看也不看地上的楊戩一眼,只是沉聲吩咐道:“去清心殿!”
聽到趙佶並非去淑寧殿看鄭貴妃,楊戩不由呆了一呆,但他乃是心思靈動之人,立刻便答應了一聲,匆匆出去準備。不多時,一大批內侍和御前班直便簇擁着趙佶前往清心殿的皇后居所。
儘管這一年多的休養下來,王皇后的病情小有好轉。但是,她卻始終離不開湯藥打理,清心殿中便時常瀰漫着一股藥味。自從上一次趙佶雷霆大怒發落了一大批宦官宮人之後,換來的那批人便再也不敢有所馬虎,伺候王皇后無不盡心竭力,而趙佶雖然並不經常駕臨清心殿,偶爾卻也會來這裡坐一坐,或是談話或是聊天,總之能給王皇后一點慰藉。
正因爲如此。在宮人報說聖上駕到的時候,王皇后低頭看了看榻前的兒子,情不自禁地撫摸了一下他的頭。
一踏進清心殿,趙佶便聞到了那股熟悉地藥味,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如今爲王皇后看病地乃是太醫院院使羅蒙,醫術頂尖不說,爲人也值得他信任,可即便如此,王皇后的病卻始終不見好,這自然讓他有些不安。他緩緩步入內殿,只見兩旁宮人內侍紛紛伏地行禮,卻也不去理會,只是自顧自地往裡走,直到聽見裡面傳來了陣陣背誦詩文的聲音方纔停下了步子。
“裡頭地人是桓兒?”
旁邊的一個內侍慌忙跪下稟報道:“啓稟聖上,今日京兆郡王前來探望皇后,正好皇后精神不錯,便留着他詢問了幾句,如今大約是正在背詩給皇后解乏。”
“桓兒會背詩了?”趙佶精神一振,令身後衆人不必跟隨,便這麼悄悄地走進了內殿。此時,耳旁的詩聲便更加清晰了一些,以他的博學多才,自然分辨得出那是什麼詩,所以緊皺的眉頭立時舒展了開來。那不是什麼唐詩宋詞漢樂府,而是曾經爲一時絕唱的楚辭《離騷》而趙桓如今剛剛過六歲,竟然能夠背到這個份上,天資暫且不說,至少夠得上勤奮兩個字。
見到趙佶進來,王皇后眉頭一揚,才欲開口說話便瞧見趙佶丟了一個眼色,便依舊含笑坐在那裡聽兒子背詩。直到一首長長的離騷背完,她纔對面前的兒子道:“桓兒,還不去拜見你的父皇?”
趙桓這才轉過身來,見是父親不由臉上一驚,連忙趨前下拜行禮。
他雖然是嫡長子,但是一向卻不常見到父親,與其說是父子親情,不如說是乳母和其他人灌輸的敬畏感。然而,這一次他等到地卻不是一聲輕描淡寫的叫起,而是被父親親自扶了起來。
“果然不愧是朕的兒子!”
趙佶嘉許地讚了一句,又微笑着點了點頭。他雖然已經有了好幾個兒子,但是諸子之中,他原本因爲寵愛王淑妃的緣故而偏愛高密郡王趙楷,後來鄭貴妃產下了皇七子趙棹,他也同樣花了大心思,而對於本是嫡長子的趙桓,他卻未曾多留心。此時觸景生情,他不由生出些許歉疚。
示意趙桓先行退下,他便按下了欲起身的王皇后,然後若有所思地問道:“桓兒還沒有定師傅吧?”
王皇后掙扎着坐直了身子,見趙佶似乎在沉思着什麼,她便低聲道,“官家有諸多子嗣,而桓兒如今還小,臣妾以爲至少應當和高密郡王一起定立師傅和儀制,如此方纔不會讓外人有諸多閒話。”
聽到此言,趙佶不由悚然一驚。如今他對王皇后的品行已經有了相當的信任,自然知道這位元配並不是在矯情,而是在變相提醒着什麼。
他如今是春秋鼎盛不假,但是,前時毫無預兆的突然重病已經讓朝中上下亂成一片,倘若再來這麼一次,難保別人不會有異樣地心思。高密郡王趙楷只比趙桓小一歲多,在有些人看來,自然是可供選擇的對象。
“皇后的意思朕明白了,你且放心,朕不會讓小人有可趁之機!”
王皇后這才放心地鬆了一口氣,沒有哪個爲人母親的不爲兒子着想,即便是恬淡如她,亦知道在自己處境艱難時,趙桓這個年幼的兒子因此而承受了多大的壓力。不當太子並沒有多大關係,重要的是,她希望兒子能夠有所倚仗地活着,至少不能當一個讓父親不聞不問的皇子,這對她來說已然足夠。
看過王皇后,趙佶的心情非但沒有轉好,反而更加沉重了一些。病中的王皇后自然不能行統管後宮之權,而由於如今沒有皇太后,因此署理後宮的乃是鄭貴妃和王淑妃,二女也沒有讓他失望,這兩年多來宮闈秩序井井有條。然而,但有人的地方便肯定有侵詐,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他身爲君王便更是如此。
他又到瑤華宮探望了孟後,又吩咐這位昔日皇嫂好好養息,這才匆匆回到了福寧殿,甫一坐定便下令招趙挺之、劉逵、阮大猷、何執中四個政事堂宰輔入見。在內侍匆匆去都堂傳旨的時候,他便隨手拿過一張紙,用硃筆在上頭寫寫畫畫。直到趙挺之等人入見,他方纔把這團紙隨手扔進了紙簍。
等到夜間趙佶至淑寧殿歇息的時候,福寧殿的外頭突然多了一個人影。那人影熟門熟路地溜進了外殿,在紙簍中匆匆翻撿了一陣,撿起一個紙團方纔如獲至寶地溜了出去。月光照在那人蒼白的臉上,卻正是內侍高品楊戩。他一路避人耳目地回到了下處,展開紙團一看,很快便皺起了眉頭。
皺巴巴的紙上,幾個用硃筆塗寫的名字赫然醒目,全都是各位皇子的名字,最中央只有兩個字——趙桓。
“難不成,聖上現在就準備立太子?”
心中飄過了這樣一個念頭,楊戩不由悚然一驚,皺眉沉思了一陣,他竟把那紙團放在了油燈上,直到其燃燒殆盡。他不是沒想過把事情通報蔡京,但是,爲人走狗也得有個限度,若是貿貿然行事,別說什麼榮華富貴,便是一條命也會丟了。他只是想不明白,日間趙佶明明是爲了高俅的奏本而舉棋不定,怎麼會跑了一趟清心殿便愁起了其它事,莫非是王皇后有所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