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進來的時候陸文傑就在想, 自己的這一輩子是不是就要到頭了。
私挖金礦,草菅人命。
無論哪一條,都是掉腦袋的罪名。何況作爲唯一知情人, 他怎麼可能會有理由活下來。只是他還不甘心, 還不甘心就這麼死掉!他還不知道小嬋爲什麼會死, 他還不知道爺爺一直守護着什麼秘密。
他怎麼能就這麼死掉!
至少, 至少得有人幫他實現那個願望吧?
所以陸文傑在等, 在等欒子辰來,好讓他能將自己知道的所有事告訴欒子辰,好讓他能在有生之年知道事實的真相!
最最不濟, 墳前知曉也好。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第一個來提審他的不是欒子辰, 而是趙縣丞。
還是那個一心想要爲他弟弟報仇雪恨的趙縣丞。
陸文傑知道趙籍怎麼死的嗎?不好意思, 他還真知道。他陸文傑不知道的事情千千萬, 可這一件,他陸文傑還真就知道。
而且比一般人, 都要知道的真切。
因爲趙籍就是在他面前死去的。
他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打手在那些人頭頂上開了十字,又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打手在那些人頭頂灌了水銀,他眼睜睜地看着那些人痛苦掙扎,又眼睜睜地看着那些人血肉模糊地從皮囊裡爬出來!
他都親眼目睹了一切!
他就在現場。
爲什麼?爲了這個金礦。
當時陸文傑的爺爺陸軒還是雅安縣的縣令,官職不大, 卻也能掌管這一方水土, 說不上天高皇帝遠, 但好歹都是能拿些主意。不過便是如此, 他陸軒也沒有那個天大的膽子去私挖金礦。所以發現金礦之後, 他陸軒還是老老實實地把這件事上報給了朝廷,只是也不知中間出了什麼變故, 這發現金礦的事情竟然就被上頭給瞞了下來。而那些不巧恰好知曉此事的村民,也就不可避免地給留在了金礦裡。
既是秘密,就不能有人把消息流傳出去。
而這些被抓起來的人裡頭,就有趙典的弟弟趙籍。
多營鎮裡的巧手木匠趙籍,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卻不知臨了卻是這樣的死法。
陸文傑自然也知道這樣的行爲太過殘忍,可他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反對。因爲做這事的人是他的爺爺,是從小看着他長大的爺爺!
後來的事情如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們家每年都會多出來很多很多的金子,只知道他每年都要去李壩的莊子上收那個什麼鬼“天賜”,只知道那個莊子裡頭不知道藏着什麼秘密甚至都讓小嬋丟了命!
他其實可以知道的,可爺爺卻偏偏在這個時候發了瘋。
然後所有的一切就又回到了迷霧裡。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可趙典卻是不信。
咱們先前也說過了,欒子辰忙着愛的大業無暇他顧,倒讓心心念念想着替自家弟弟報仇雪恨的趙典拉着周子昌搶了先。他們兩個人也不管大半夜的是不是更深露重鬼魅四起,這就從後堂屋裡來到了這不見天日的縣衙大牢。之後什麼也沒顧上,這就徑直到了陸文傑這裡。
然後就把陸文傑捆在了那個上刑的木頭樁子上。
要是到了現在陸文傑還不知道趙典是來做什麼的,那他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蛋。
“你想問什麼?”
陸文傑雙手呈“一”字被綁在大牢裡的木頭樁子上,雙腳微微着地卻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諸位可別忘了,他陸文傑可是個出入都要用輪椅的殘廢啊!這樣的姿勢對於他而言,不是酷刑又是什麼?他全身上下的重量可全都集中在他的一雙手上!所以不過被綁了半刻鐘的時間,陸文傑說出來的話已經斷斷續續了。
而被問到的趙典也再問自己。
還需要問什麼?不是什麼都知道了嘛。
“父債子償,爺爺做下的孽由孫子來還,倒也算得上天經地義吧?你說是嗎?陸大官人。”
陸文傑早已是勉力支撐,可再聽到趙典如此說得時候臉上還是掛上了笑,
“看來趙縣丞什麼都知道了。”
“不錯,我什麼都知道了。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三年前因爲知道金礦的存在而被捉走的人並沒有死乾淨,不是還有個叫‘三兒’的混了個小管事嗎?今天上午提審他的時候,我就將這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了個大概,哦不,也不僅僅是大概。關於那些人怎麼剝皮的手段,也是極爲仔仔細細地聽說了一番。只是不知道這裡頭編纂的成分有多少,小籍,真的是那麼死的嗎?”
陸文傑是盯着趙典看的,自然也就看見了趙典眼裡通紅的血絲。趙典應該是想讓自己否認吧,誰都不想知道自己的親人連死法都殘酷如斯。
只可惜,我陸文傑從不說謊。
“不錯,他就是那麼死的。我看着他一點一點的掙扎,又看着他一點一點的嚥氣,他當時疼得不停抽搐,連……”
“別說了!”
趙典一聲怒吼打斷了陸文傑的描述,
“爲什麼,爲什麼老天要這樣不公平!爲什麼小籍那麼好卻要承受這樣的死法!倒是你們這些人竟然安安穩穩地活到現在!”
二十年來趙典從來沒有失態過,可他現在才覺得一切都是枉然。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說,誰給你們的膽子?我不信你們自己就敢私挖金礦。我聽說還有個鄭管事沒有被抓到,說,他是誰?”
可被問到話的陸文傑卻只是垂下腦袋不說話,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呵,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現在陸家只剩下你一個做主的,金礦的事情你會不知道?”
可陸文傑還是搖頭,
“我不知道。”
然後趙典就輕笑出聲,
“好好好,陸大官人既是貴人多忘事,不記得自家做過的事,那我就勉爲其難幫陸大官人好好回憶回憶。”
說罷,這就從旁邊的架子上拿了條鞭子過來,兩指粗細的樣子,光是看看,就知道打在身上是皮開肉綻的疼。
何況趙典還有意無意地拿着鞭子在自己手上輕拍。
啪。啪。啪。
“金礦年產金子四萬兩,摺合銀子就是四十萬兩,可賬面上的收入卻是二十萬兩。若是單單這樣倒也不甚稀奇,不過你們陸家分了二十萬兩的髒銀,可偏偏賬本上還有多餘的三十萬兩的進項。”
“當日子昌說的對,怎麼可能掙二兩銀子卻花五兩銀子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從別處又添了三兩銀子。陸大官人,你不會告訴我你不知道你們家多出來的三十萬兩是什麼人添的吧,嗯?”
結果陸文傑仍舊十分平靜地說了一句,
“我不知道。”
其實陸文傑,真的是不知道。
當他想知道的時候,陸軒就已經瘋了。時間就是那麼恰恰好,恰好到讓他覺得這一切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而他,不過這裡頭可有可無乃至於即將退場的小角色。
無足輕重。
只是趙典不信。
他不信陸文傑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他不信作爲陸家唯一的繼承人會完全沒有參與到那個金礦的操作裡!所以趙典手下的鞭子就毫不留情地揮到了陸文傑的身上!
“啊啊啊啊!”
陸文傑閉着眼睛揚起了脖頸,額角暴起的青筋更是揭示了主人受到的苦楚!大牢裡的鞭子怎麼可能是尋常的鞭子?那一根一根都是在鹽水裡泡過的啊!
可是慘叫過後的陸文傑卻是笑了出來,甚而笑着笑着還笑出了淚,
“疼,真疼,哈哈哈哈,不過想來還是應該沒有剝皮疼,當時趙籍的剝皮的時候可是渾身顫抖,手腳……”
“你別說了!”
眼睛通紅的趙典早已承受不住一丁點兒的刺激,還沒等到陸文傑說完話,就又擡起手來給了陸文傑一鞭子,
“你覺得不疼是吧?那我就讓你疼個夠!”
然後一鞭一鞭不停的就往陸文傑身上揮,陸文傑的身上轉眼就被血污掩蓋,就連後頭看着的周子昌都覺得心有不忍。可陸文傑自己,卻像是無知無覺的樣子。
一個勁兒地就笑。
笑得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而被刺激到的趙典也是怒火更深,所以手下的動作就愈發沒了分寸,一鞭一鞭就直往陸文傑的周身要害上抽。
像是要打死陸文傑一般。
所以站在後頭的周子昌就着了怕,眼看着樁子上頭的陸文傑就要斷氣,這就慌忙從後頭將趙典一把抱住。
趙典失了心智,哪能分得清楚好賴?也不管後頭抱着他的人是誰,這就要接着往前頭揮鞭子。不過被縛住的手腳趙典哪裡還能使得出勁兒?不過是左右搖晃擺擺樣子,也虧的如此,陸文傑纔沒受到更大的傷害。
也才能等到欒子辰過來。
欒子辰到了大牢的時候當真是被震驚了一把,不爲別的,就爲下頭的這股子亂乎勁兒。欒子辰知道趙典對於趙籍的死耿耿於懷,卻不知趙典耿耿於懷得到了濫用私刑的地步!
而被陸文傑的狀態實在是太糟。
“小骨頭,快去給陸大官人鬆綁。”
欒子辰一邊讓小骨頭去給陸文傑鬆綁,一邊到了周子昌這邊幫助他制服趙典。
只是趙典那模樣怎麼也不好,倒是周子昌下了狠心給趙典後頸來了一手刀,這事纔算有了瞭解。趙典如此,欒子辰也不能現在就怪罪了,讓周子昌把趙典領回去後,這就來到了陸文傑這裡。
小骨頭見欒子辰過來了,就把位置讓給欒子辰,自己站到了欒子辰的身後。
陸文傑見欒子辰過來,自己就先笑了,
“痛快,真痛快。”
聽見陸文傑這麼說,欒子辰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什麼痛快?被打得痛快?嗯?”
“不錯,就是被打得痛快。做錯了事,就該被懲罰,要是一直不受罰,心裡會發虛,虛得叫人發慌,虛得叫人害怕……”
“陸兄,你別這麼說……”
“不!你先聽我說。”
陸文傑用手製止了欒子辰的安慰,看向他的眼睛便就說道,
“其實我真的什麼的都不知道,我只是知道爺爺在跟什麼人聯繫着,他們好似在做什麼大事。金礦的金子他們五五分成,只是對方該拿的二十萬兩也交給爺爺打理,讓每年去李壩買一種叫‘天賜’的藥材。至於這藥材做什麼用,我卻是真的不知道。”
“今天上半年的時候,我真的是受不住了,我想問爺爺他們到底在做什麼,爺爺卻就不明不白地發了瘋!我沒辦法,只好自己去查探,然後我就去了李壩的莊子上,再然後,就遇上了你們。”
欒子辰聽了之後心中總算是明白了,陸文傑的遮遮掩掩是他因爲自己也不知道,而他的步步提醒,則是幫着他們巡查線索!
“欒大人,那次之後,你可曾見過小娟。”
欒子辰不明所以,臉上也是疑惑,
“沒有,她不是被他父親和幾個叔伯接回家了嗎?”
“呵呵呵呵,接回家了?當年小嬋走得時候,何嘗不是被她父親和叔伯接回去的!可小嬋最後,還不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欒子辰聞此,腦袋裡頭就“嗡”得一響,等到他緩過神來的時候,陸文傑的口中已經溢出了鮮血!
陸文傑一手抓着自己脖頸,一手卻死死地指着欒子辰,可嗓子裡頭卻是發不出半點聲音!然後不過片刻的時間,陸文傑就倒在了地上,再不能動彈!
竟是死了!
只留下脣邊留下了詭異至極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