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連着下了兩日,也把欒子辰一行堵在懸空寺兩日,所以到了第三天的時候,欒子辰一行才下了山。
下山往哪去?
往多營去。
也就是,往陸文傑的府邸去。
小滿還是那個樣子,整日哭喪着臉,一副小心我下一秒哭給你看的架勢,任欒子辰如何勸解,都不見效果。
唯獨要離開懸空寺的時候,百般不肯。
最後還是周子昌上來勸了,小滿才肯跟着去陸文傑的主宅。
所以就有了這一行五人一同出動的一幕。
只是趙典明顯有點心不在焉,腦袋一直看着馬車外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周子昌學着趙典,腦袋也往窗戶口那裡湊了湊,伸長了脖子,就要看看外頭的風景。只是他看來看去,什麼都沒有發現,倒是覺得外頭黃乎乎的一片,甚是難看。
“趙兄,你怎麼老往外頭看,我也沒見着外頭有金子啊。”
趙典聽到周子昌的聲音後,嘴角似是浮出了一個淺笑。這笑極淺極淺,淺到讓人覺得不過是自己看錯。
其實那人從未笑過。
趙典收回自己看向外頭的視線,略一沉吟之後,這纔對着周子昌說道,
“我小時候是住在多營的,就是剛剛路過的地方,我們總在那塊田裡玩。”
“田?剛剛那一塊黃乎乎的地方,是田?”
周子昌嘴裡說着決然不信的話,臉上還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所以看到這一幕的趙典就加深自己嘴角的笑意。
那人怎麼那麼傻。
“那裡曾是一塊田,種着粳米。若是放到以前,這個時候就該收割了。”
坐在對面的欒子辰聽了,這也伸手打開了自己這廂的簾子,往外頭看了看後,這就問道趙典,
“劉三頭家的地,是在這裡嗎?”
趙典聞言,腦袋裡也似想到了什麼,眉頭輕輕皺起,就轉過頭來看向欒子辰,
“不錯。”
“現在這些地都是陸文傑的了。”
“不錯。”
然後欒子辰的就斂着眉不說話了。
可是片刻之後,周子昌卻喳喳呼呼起來,
“‘我們’?除了你,還有誰?你不會有什麼青梅竹馬的故事吧?”
周子昌說這話時,一雙眼睛睜的透亮,兩撇小鬍子還在上頭一翹一翹的,可臉上的,神情卻是一派委屈,弄得趙典忍俊不禁。
然後趙典撲哧一聲,這就笑了出來。
那人總是有法子將他的淺笑化成大笑。
只是那人的反應,也太慢了了吧?這都說了多久了,現在才反應過來。
“青梅沒有,竹馬倒是有一個。”
然後周子昌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蔫了。
“青梅竹馬什麼的,最是討厭了!”
周子昌說罷,這就賭氣一般地靠在車壁上,再不說話了。
“其實也算不上是竹馬。”
趙典此言一出,躺在車壁上的周子昌就活了過來,整個人杵在趙典跟前,就等着他說下文。
趙典也沒吊他胃口,這就接着說道,
“他其實是我弟弟,他叫趙籍。他三年前就死了。”
周子昌聽到自己的情敵不再,臉上立馬雲開他雨霽,那笑容,怎一個璀璨了得。不過他轉念一想,不對啊,自己心上人的弟弟死了啊,自己應該表示出無限傷痛纔對啊!於是他又換上了一副哭喪臉,
“天地果然不仁,籍弟如此的風華,卻遭天妒如此,嘆之嘆之,悲之悲之!”
然後趙典就被逗笑了,
“說的好像你認識小籍一樣,還風華如此,當真是滿嘴胡言。”
周子昌覺得馬屁沒拍好,這就再接再厲了,
“誰教他是你弟弟呢?你這麼好,他也一定不會差到哪裡去!”
說罷,還擺出了一副嚴整肅穆的表情。
倒讓趙典哭笑不得了,
“小籍並不是我的親弟弟,但因着我們一起長大,互相照料互相扶持,倒比那親兄弟還要親厚幾分。所以……”
“所以他死後,你就不顧殿試在即,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
趙典聽到欒子辰這般問他,這就轉過頭來看向欒子辰,
“不錯。人生在世,怕也沒什麼能比得上人跟人之間的情分。”
欒子辰聞言,神情也是怔怔。
趙典果真是個重感情的,只是不知如此是好還是壞。若是他能得遇知己,自是高山流水,百年順遂,若是不幸遇人不淑,怕是苦楚煎熬,再難釋懷。
“那他的死,可是有什麼隱情?”
欒子辰問得很輕很輕,就怕驚起了什麼回憶,傷着了什麼人。
趙典聞言,確確然陷入到了以往的回憶中,眼睛好像看着欒子辰,又好像什麼都沒看,整個人靠在馬車上,就再不言語。
而就在此時,外頭駕着的馬車卻是停了。
“大人,陸大官人的莊子到了。”
欒子辰聞言,這就打開了馬車前頭的簾子,往前頭一瞧,果然看見一座圓木紅漆的大宅門。
氣勢倒是夠足。
他們五人下車之後,這就由着下人將他們引了進去,穿過前頭的遊廊花池,這就到了正門裡的會客廳。
三進三出的宅院,不算大,也不算小了。何況廳內的擺設雅緻自然,完全是書香門第的作派。陸家主宅,果真非李壩的莊子所能比擬。
欒子辰並着趙典、周子昌二人坐在大廳裡頭,小骨頭和小滿各自佇立兩旁,這就一齊等着陸文傑過來。
陸文傑來的,的確也比平時慢上許多。
“欒大人大駕光臨,陸某有失遠迎,實在是罪過罪過。”
陸文傑一邊說着話,一邊轉動着輪椅,這就從大廳外頭而來。
欒子辰起身,略一施禮之後,就對着陸文傑說道,
“冒昧來訪,是子辰失禮纔對。”
陸文傑聽了,也沒反駁,只是剛擡頭的時候就看見了周子昌,然後心裡就生出一絲怪異來,
“這位兄臺倒是眼熟。”
周子昌可不知道陸文傑是在跟他說話,因爲他一雙眼睛全在趙典身上。還是一旁的趙典看不過眼,推了推他的肩膀,才他的神兒給喚回來。
“啊?”
周子昌一臉茫然地看向陸文傑。
陸文傑見此也沒惱,仍舊笑嘻嘻地問了一遍,
“我說兄臺有幾分眼熟。”
周子昌這次可聽清楚了,抓了抓腦袋之後,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以前是您莊子上的賬房,後來不幹了。您千萬別誤會!不是您給的待遇不好,實在是……實在是……”
周子昌露出一個嬌羞無限的表情,給趙典那邊丟了個媚眼之後,才又對着陸文傑說道,
“實在是我家那口子太過不省心!我還是跟得緊些好!所以,現在就在縣衙裡頭當賬房。”
先不說陸文傑聽了怎麼想,先說趙典聽了之後擺了個什麼表情。光看那高高跳起來的眉峰,就知道趙典已經處於爆發邊緣了。
你家那口子?你家那口子!你家哪門子有那口子!
趙典對着周子昌勾了勾小拇指,
“你過來。”
周子昌那個榆木腦袋,哪裡知道危險就在眼前呢,等他盪漾着心情走到趙典身旁的時候,就被趙典一腳踹到了地上,
“你說你家那口子是誰?”
周子昌見趙典生氣了,這就忙不迭地從地上站起來,然後一臉諂媚相地拉住了趙典的衣袖,
“我是你家那口子還不成!在外面呢,給我留點面子留點面子哈!等回家你再收拾我,啊?”
然後趙典就被氣笑了。
這麼不要臉,也不知是跟誰學的。
至於站在一旁看好戲的欒子辰和陸文傑,也不由在臉上掛出了些許笑意。
陸文傑回過頭來,這就對着欒子辰問道,
“欒大人此來,可是爲着什麼事?”
“也沒有什麼事,就是想在陸兄家裡住上一段日子罷了,不知陸兄可否行個方便。”
聽欒子辰這麼一說,陸文傑的臉上的表情可就有點微妙了。是個人都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欒子辰此次登門拜訪自然是有所求。
可陸文傑卻偏偏答應了。
欒子辰敢問,陸文傑敢應,就好像約好了一般。
所以這一天夜裡,欒子辰一行就住在了陸文傑的主宅。
再然後便就是天色剛晚,月色新上。
濃濃的夜色化成一團濃霧,將夜裡頭的人都圍了個嚴實。困在裡頭的人無處可依,留在外頭的人又再進不去。
誰也幫不了誰。
各自的苦楚終須各自去熬。
欒子辰坐在自己的屋裡,等着人來。
只不過來的,不是欒子辰等的。
來人是趙典。
趙典進來後,也不管還在門口站着的欒子辰,這就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發現欒子辰沒跟上,這纔回過頭來對着欒子辰說道,
“怎麼?你約了人?”
欒子辰將投向外頭的視線收了回來,
“沒有,沒有約人。”
欒子辰一邊說着,一邊回過頭來關上了門,走到趙典身旁,這才又問道,
“怎麼想起到我這裡來了。”
趙典也不見外,坐在椅子上就給自己到了一杯茶,
“想跟你說說小籍的死。”
趙典的神情嚴肅不像玩笑,欒子辰見了,心裡也就明白了。
趙典是動真格的了。
他要真真正正地開始調查那件事了。
他以前不說,是他不信任自己,現在他說了,便就是拿自己當兄弟了。得趙典爲友,實在是他欒子辰平生之大幸。
欒子辰隔着桌子對着趙典坐下,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想來會是個很長的故事。
“其實我沒有找到小籍的屍體,我找得到的,不過是一副皮囊,一副裝滿了稻草的皮囊。”
欒子辰聞言,這就擡起頭來,
“皮囊?”
趙典斂着眸不看欒子辰,可一雙手卻將那杯熱茶握得緊緊,好似這樣便就可以暖些。
“不錯。就是皮囊,就是一副完完整整的人皮。這樣的皮囊大概有十餘個,怕是,怕是被人生生活剝的下來的!我現在都不敢想,我都不敢想。我都不敢想小籍死的時候,究竟受了什麼樣的苦!到底是何人,是何人殘忍如此。”
趙典說着說着,眼睛就紅了起來,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指節處更是再無血色。
活剝人皮,聞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