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烏泱泱地一大羣人,目之所見,怕都有二十來位。他們身上穿着的都是粗布短打,肩上扛着的都是鋤頭鐵鍬,一幅莊稼人的打扮,只是那洶洶而來的氣勢讓欒子辰生了疑惑。
所以就有了欒子辰跟隨而來的一幕。
只是這些人明顯是來幹大事的,中間既不交談也不商量,朝直了一個方向就猛走,穿過東門河壩這條主街,就往城中城隍廟的方向而去。也虧的現在天色已暗,不然依着欒子辰和夏歡的身手,怕是早就被人發現了。
不過落在後頭的二人也沒忘了觀察前頭的形勢,所以很自然地就看到了那個走在隊伍最前頭的人。
青衣黑褲,煞是打眼。
只是這人步履輕佻,身影亂晃,一副流氓作派。
一看就不是好人。
那些人不停,欒子辰便也就小跑着跟上,夏歡雖是不甚樂意,也不能放任欒子辰一人跟着,故而雖是愁眉苦臉,也沒有落下一步,只是彆彆扭扭拉着欒子辰的袖子不撒手。
“咱們回去吧?家裡還有孩子呢!”
夏歡這一句話出來,欒子辰險些又是一跟頭。這麼惹人遐思的話,這廝怎麼能說的這麼自然?還好欒子辰內心夠強大,步子夠堅定,這纔沒有驚動前頭那些人。
欒子辰百忙之中回頭白了夏歡一眼,然後就跟夏歡悄悄說了一句,
“不行你就先回去。”
夏歡當然不肯走啦!
要是那些鄉野村夫被我家欒大人的英明神武給吸引了,從此驚爲天人,要死要活地跟着他怎麼辦!
怎麼辦!
所以夏歡嘆了一口氣後,也就繼續跟着了。
眼前的小路漸漸荒涼,周圍也愈發靜謐,城隍廟的幡子也隨着夜風一搖一擺,怎麼看怎麼淒涼。
夏歡擡頭看了眼月色,月亮半滿。
三月初八。
然後夏歡就顫抖了。
夏歡將拉着欒子辰的手猛地一拽,人就期期艾艾地說道,
“欒大人,小歡歡怕怕!快來抱抱!”
欒子辰哪裡有空管那個裝柔弱的?不過心裡也放不下就是了,也沒回頭就反手握住了夏歡的手,然後嘴裡就說出來一句,
“有我。”
然後夏歡心裡就猛地一滯。
那年你站在大殿之上逼父皇退位的時候,那年手起刀落砍下皇兄腦袋的時候,那年拿着三尺輕鋒直指母妃脖頸的時候,嘴裡說的,也是這兩個字罷?
只是當時,我怎的沒有信了你。
乃至於最後,陰陽永隔,不復相見。
到底是我負了你。
欒子辰一心都在前頭那羣人身上,自是沒有發現後頭的夏歡神色有異,再說夜色漆漆,便就是欒子辰見了,怕也分不出喜怒。
可況夏歡,還是個慣會隱藏的。
而就在這個時候,前頭那些人卻是停了,然後不思量間,一聲巨響便就從前頭傳了過來!
欒子辰心裡一驚,一把就將夏歡引到自己的身後讓他蹲下,自己側身一隱,就隱在了一棵大樹後頭,至於眼睛則是一錯不錯地看着前頭。
原來那羣人已經走到了一戶人家前頭,只是到了人家不敲門,反倒拿一把鋤頭砍了上去,然後就有了剛剛那麼一聲雷霆巨響。
欒子辰擡眼一看。
果真是那個帶頭的青衣後生。
後頭的人見那個後生二話不說就動了手,自己心裡也不由活泛了起來,有那拿着傢伙什兒的,也就學着那人,往這戶人家的籬笆圍牆上砍。那些籬笆都是散竹所制,哪裡受得住這十幾把鋤頭鐵鍬一齊敲打?故而不過半刻來鍾,這籬笆圍牆上就露出來個偌大的口子。
然後那個領頭的後生就開始叫喚了,
“劉三頭!要不你今個兒把錢還了,要不我們今天就把你家給拆了!”
這麼大的動靜裡頭的人不可能聽不見,只是裡頭遲遲沒有動靜。那些人等得不耐煩,也不顧這是不是自家的院子,呼啦啦一大羣人就闖了進去。
裡頭的人怕也知道避無可避,所以待那些人進去以後,欒子辰就聽見開門的一聲響。
欒子辰怕裡頭出了什麼事讓自己始料不及,這便轉過頭來安頓夏歡,
“我且進去看看,你別亂跑,在這裡等我!”
說罷也不管夏歡有沒有聽,這便就悄悄往門口湊了湊。
然後欒子辰這麼伸長脖子一瞧,就看到了從裡屋走出來的劉三頭。依着那個領頭後生的意思,這劉三頭是欠了人錢。
那劉三頭從裡屋裡頭一出來,便就不停地彎腰作揖求着饒,
“狗蛋子,叫他們別砸了,別砸了!家裡還有小孩子,別嚇壞了!實在不是叔不還錢,實在是叔拿不出來啊!”
說罷,就要抓着狗蛋子的手臂跪下。
只是那個狗蛋子半分不理,手一揮,就把劉三頭推倒在地,
“三頭叔,你自稱一聲叔,我便也就叫着,只是你別拿你沒錢糊弄我們!那縣西頭多營鎮裡頭十畝地,難不成不是三頭叔的?這眼看就要清明,沒有秧苗我們怎麼種稻子?”
那劉三頭一聽這狗蛋子打上了縣西頭多營鎮那十畝地的主意,立馬就急了,
“不行啊不行啊,那十畝地是祖宗留下來的,便是砸鍋賣鐵也不能動啊!”
“行,三頭叔,你不動!我們動!”
說罷,就開始招呼那些一起來的人,
“三頭叔不給咱們活路,咱們也就別顧忌了,院子裡頭有啥咱就拿啥!”
這一羣人聽到這麼個指令,當下就沒了章法,有那拿紅了眼的,更是要往屋子裡頭衝!那劉三頭見了,連滾帶爬地就從地上爬起來了,從後頭拽住那人的後背,就要想攔住他,
“裡頭還有孩子!裡頭還有孩子啊!”
只是那人哪裡會理會?整個手肘往後頭一撞,就把劉三頭撞倒在地上。可那劉三頭還不死心,從地上一撲就抓住了那人的腿腳,
“孩子,別嚇着孩子!”
這人看到劉三頭這般,心裡也是不忍。可一想到自己家裡頭還有一大家子人等着自己,也就不得不狠下心了,用腳一踹,就把劉三頭給踹開了!
而這個時候,屋子裡頭也響起了孩子和女人的哭聲。
原來就在劉三頭這廂拉扯的時候,早就有人趁着此處空檔溜進了內屋,裡頭鍋碗瓢盆乒乒乓乓想個不停,加上大人孩子的哭聲更是亂成了一鍋粥,然後門“哐當”一響,一個婦人拉着幾個娃兒就衝了出來。
“當家的!”
那婦人見劉三頭被人踢倒在地,當下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人更是跌跌撞撞地往劉三頭身邊跑。那幾個孩子見自家爹孃抱在一起痛哭,旁邊又是各類凶神惡煞搶自家東西的壞人,心中早已是怕得不行,故而也跟在自家孃親後頭,跑到了爹爹身側,一家幾口就那麼抱在一起痛哭。
那婦人見自家娃兒哭得可憐,這就把他們都抱在懷裡,只是手往這些人面前一指,便就說道,
“你們這些個挨千刀的!以前荒年沒錢買種子的時候,哪次不是我家當家的先給你們賒的?現在我們家遭了劫難,你們就一個一個跑來作踐!人在做天在看,你們小心都造了報應!”
這婦人喊得淒厲,在這靜謐的夜裡顯得格外瘮人,那些個莊稼人聽了,也覺得的悽慘萬分,一時間也不敢再搶。
然後那個年輕後生就又開口了,
“三頭叔,也不是我們存心爲難你!實在是從你這裡買的種子不發芽!這買種子的錢都是每家每戶安排好的,現在你讓我們去哪裡借錢?”然後回頭就有對那一羣村民說道,
“咱不多拿,三頭叔差咱多少錢,咱就拿多錢的東西!”
話說到這裡,那些人就又開始躍躍欲試了,也不知道是哪個人先動的手,反正到最後這裡就又亂成了一團。搶東西的搶東西,翻東西的翻東西,全都瘋了一樣。
然後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逼得狠了,劉三頭家的一個小子從地上爬起來就直衝衝地撞到了狗蛋子懷裡。那狗蛋子始料不及,一下子就被撞得生疼,只是那狗蛋子怎麼也是個大人,用手一拽就把那個小子扔到可地上。可那小子跟不知道疼一樣,從地上爬起來就又撞了過去。而且這次還不單單是去撞,抓住狗蛋子的手臂就咬了上去。
看狗蛋子齜牙咧嘴,滿世界亂嚎的樣子,怕是被那小子咬出了血。
吃了這麼大的一個虧,狗蛋子當下就氣急,也不管對方是個小孩兒,猛地一甩袖子就把他給甩了下去。看那狗蛋子猙獰無比的神色,怕是不打算就這麼放過他,眼看着抄起手邊的傢伙兒就要給那個小子一下子,卻被後頭一隻手給攔了下來。
“這只是個孩子!”
諸位所料不錯,來人正是欒子辰。
早在欒子辰看到那一大家子人哭做一團的時候,就有了往上頭衝的衝動,只是自己不知前因後果,怕是一時意氣做了壞事。可無論事實如何,怎可如此爲難一個孩子?便就是他劉三頭家萬般不對,又怎可如此妄顧性命!
不過那個狗蛋子可沒有聽欒子辰勸告的意思,甚至打算一鍋燴了。所以狗蛋子胳膊往前頭那麼一送,就把欒子辰也推倒在了地上。
所以要不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呢。
這欒子辰便是空有一腔報國熱血,也抵不上人家胳膊掄圓了的一拳頭。
“哪裡跑出來個多管閒事的!”
嘿,這話說得好,還真是個多管閒事的。
欒子辰怒目圓睜,
“泱泱大夏,還沒王法了嗎?”
“嘿嘿,王法?在你爺爺我這裡,拳頭就是王法!”
說罷,這就要舉起手裡頭的鐵鍬往那個小子的身上拍。欒子辰見了,自是不能不理,側身一抱,就那個小孩子抱在了懷裡,而他自己則是結結實實地受了那一記。
“好,你要逞英雄是吧?這就要你逞個夠!”
可還不待這個狗蛋子在打一記,大門外頭卻是傳來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吼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一聲來傳來,院子裡的人就都往外頭看了。
只見夏歡兩隻手掄着鋤頭,腳下邁着大步,眼睛閉得死死,嘴巴長得大大,也不管前頭有人沒人,一股腦兒地就往前衝。
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歪打正着,運氣極高,羣魔亂舞的姿勢都能打到那個狗蛋子。
然後狗蛋子愣了。
夏歡也愣了。
不過那個狗蛋子率先醒悟了過來,朝着夏歡的肚子就猛踢一記,然後夏歡毫無懸念地就摔倒了。
只是夏歡摔也摔得十分湊巧。
不多不少,剛好在欒子辰身邊。所以在那個狗蛋子又要拍上一記的時候,他緊緊地護住了欒子辰。
“這次,可是我護的你。”
而在他暈倒之前,好似還聽到了一聲連綿悠長的喊聲,
“爺爺爺爺爺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