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兒徑直進了客棧,蕭景綺此時正在大廳裡聽書吃茶,見只有狗兒一人回來,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挑釁般地看向坐在隔他兩條走廊外的慕容竹,慕容竹皺着眉頭,像是在思考什麼,幾乎是下意識的,他看向蕭景綺,隨即垂下眼瞼,起身離開了。
蕭景綺也不在意,轉過頭眯着眼認真地聽起了說書,聽到興處連連撫掌叫好,端的沒有一絲“神盜手”的模樣。等說書人坐下來吃茶,示意這一段已經講完,欲知後事且待下回。之後,蕭景綺招來跑堂的小哥,附耳向他囑咐了幾句,才上了樓。
靠着湖邊柳樹休憩的船家見清來者是誰後,急忙忙地站直了,彎下腰問候。
“陳公子這是要出船?”帶着斗笠的船家聲音有些嘶啞,十分不自然,但中氣十足,想必身體也是很健朗的。
“正是。有勞船家了。”
“公子,今日,多有不便吧……我看……”船家似乎還想說些什麼,陳嘉一擡手阻止了他,只道:“事情的輕重緩急,我省的,莫急。放船罷。”
“是。”
莫銘藉由着船家的臂力穩穩地站在了船上,連個趔趄都沒打。雖說是南方人,莫銘打小就沒怎麼接觸過水,甚至是有些怕水的,只是這次,竟是破了例上了這“賊船”。船家船篙抵着岸邊的基石,用力一撐,船立刻離岸一丈多遠,看得莫銘是連連咋舌。陳嘉見狀但笑不語,他指了指船槽裡安放的坐墊,說道:“實在是招呼不周,這裡的條件不比寒舍,多有怠慢。”
“哪裡的話,我覺得這裡很好。”莫銘接道,轉眼環視了西周一圈,提起衣襬盤腿而坐。
陳嘉笑道:“竟是個不拘小節的人。”
“怎麼?我看起來,很小家子氣?”莫銘說着自己也笑了起來,這一笑竟停不住了,陳嘉不惱,藉着船上的存水淨了手。
“這是要幹嘛?”
“泡茶。”陳嘉說道,“你我能相遇,便是緣分,既是緣分,豈有枉費的道理。”
不知道爲什麼此情此景此人,竟讓莫銘想要深情地唱上一嗓子:“西湖美景,三月天勒,春雨如酒,柳如煙勒,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陳嘉眉心微蹙,問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莫銘:“……”
陳嘉,這種話都能從他的表情上讀出來,你究竟是一個怎樣逆天的存在……
莫銘聳了聳肩,說道:“我要說我這是在誇你,你信嗎?”
這次換人,陳嘉:“……”
莫銘攤手,無奈說道:“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陳嘉的手很好看,擱現代無論是畫畫彈琴,光着雙手都能聚攏一批粉絲。但現在莫銘關心的不是陳嘉的手好不好看,而是這四面環水的湖中央船家是從哪裡找來熱水。總不能就地取材,多次蒸餾,用上九九八十一道工序,集天地萬物之精華,三碗水煮成一杯吧?
陳嘉看了莫銘皺成一團菊花的表情,非常淡定地說:“其實……船艙裡有儲存淡水的習慣。”
莫銘:“……”
其實你纔是穿越大神給開了掛的人吧,這讀心術用的,你該不是從“我與吸血鬼有個孩子”片場穿來的吧。
不多時,只見船家恭敬地遞給陳嘉一壺水,陳嘉雖未面露不悅,但還是說:“都說不可如此煮水,罷了,諒你心急。”
“是。”說罷便又往船頭走。
“怎麼個煮水法,不都是用炭火燒嗎?”莫銘好氣地看着陳嘉用那剛燒開的滾水燙着壺,陳嘉停下手,非常認真地回答:“用內力。”
莫銘:“……”你妹……
陳嘉搖搖頭:“我母親只有我一個孩子。”
莫銘:“……”
陳嘉,關於“你妹”這個話題,認真你就輸了。
陳嘉似乎是看懂了莫銘的腦內,開始認真地對待起面前那套茶具,見模樣與地攤上的茶具別無二致,但經陳嘉那麼一擺弄,生生名貴了起來。
他將碾磨成渣的茶葉倒入茶荷內,遞給與他對面而坐的莫銘,莫銘不解,疑惑地看着陳嘉,陳嘉笑道:“觀茶,聞香。”
莫銘羞赧一笑,低下頭細細地看了起來,不過是些茶末,若是要他這個外行人看出門道來,不是爲難他麼?直覺得這茶渣極精細,莫說是用手碾出的,便是說用機器磨出來的,莫銘也是信的。他閉上眼,將茶荷湊近鼻尖細嗅,一股若有似無的淡淡清香竄入五臟六腑,莫銘整個人瞬間斯巴達了。
陳嘉接過,將茶荷放置一旁,用燙過壺已經由滾轉溫的水潤了潤茶杯,是謂溫杯。又經洗茶、封壺、分杯等多道工序之後,陳嘉雙手捧茶遞於莫銘,莫銘接過,輕嗅這溢在空氣中的茶香,湖上的濛濛水汽藉由這茶香寸寸滲入肌膚,他輕啄一口,甘中微苦的茶香留於脣齒,竟一時不捨再張開嘴。
“咳咳……如何?”
莫銘嘖嘖嘴,道:“連我平時不喝茶的人都覺得……不,‘好’字已經太淺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只是這麼好的茶給我喝,糟蹋了。”說完,他還搖搖頭。
“咳,能得莫兄如此評價,咳咳……不枉我淨手煮茶一番。”陳嘉收了茶具,端坐好,笑道。
“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莫銘問。
陳嘉笑了一笑,垂眸復而擡起,道:“這世上,未曾有我……咳咳……不知道的事。”
“這語氣,怎麼聽着那麼像神棍呢?這是你副職?”莫銘腰抵着船舷,調笑道。
“是否是神棍,還,咳咳……待他人定奪。此番留住莫兄,不過是爲了……咳咳……說一句話。”
“哈?”莫銘還真有點而莫名了。
“注意身邊人,惜取眼前人。”
“‘眼前人’?這人莫不是陳公子?”莫銘又沒了正經,見人便想調戲。
陳嘉又道:“你同世人有異,至於異在何處,想必莫兄再清楚不過了。”
莫銘的瞳孔猛地放大,隨即又恢復常態,他也不辯駁,只是問:“我回得去嗎?”
陳嘉揚脣,說:“此乃天機。”
“是是是,天機不可泄露。”莫銘不甚在意地接口,話語中既沒有任何不滿,也沒有任何抵諷,平淡得仿似同好友談笑。
“咳咳,如果能早些時候認識你就好了。”陳嘉看着莫銘無奈的笑顏說。
“這大概就是‘相逢恨晚’吧,如果能早點兒認識你,我這品茶的功夫還不甩別人十幾條街,不,甩別人一個揚州城都綽綽有餘。”
“相逢恨晚?”陳嘉愣住,細細地咀嚼着這四個字,頃刻哼笑出聲,道,“可不是相逢恨晚。”
“沒關係,反正我是認識你二十多年了。”
陳嘉眼睛一亮,又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一聲比一聲急促,但這氣息又突然斷開,過了許久,才慢慢地又加了一個。三聲原來如此,道盡了陳嘉的一生。
陳嘉眉眼間帶着笑,看了看天色,說:“若再不回去,狗兒定要與你撒潑了。”
“是啊,該回咯。”說着莫銘便要起身。
此時,船已漸漸靠岸,莫銘搖搖晃晃地站着,陳嘉站起來拖着他的手臂,幫他站穩。他思忖了許久,喃喃問道:“你和他……怎麼樣?”
“二十年的朋友,無可替代。”莫銘難得正經地說句話。
“如此,甚好。”
莫銘上了岸,朝陳嘉揮了揮手,說:“拜拜。”
陳嘉學着莫銘的手勢,問:“這是何意?‘拜拜’又是何意?”
莫銘說:“再見的意思,你不是還邀請我去你家嗎?這次沒有去成,下次你可得好好款待我。”
“那是自然。”
見莫銘走遠,船家取下了斗笠,那分明是一張青年人的臉,那人畢恭畢敬地向陳嘉行了一禮,道:“主公,發現了兩撥人,但是未曾靠近,只是遠遠地望着。”
“人怎麼樣?”陳嘉捂嘴又咳了幾聲。
“聽氣息,應是高手。”
“若與你相戰,勝率幾何?”
“四成。”
陳嘉微微點了點頭,踏上岸,側頭說:“該回了,這一去,怕是難再相見……咳咳……你且幫襯着點兒。”
“屬下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