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闕 57宮中
詭異的歌聲在空氣中慢慢消散,絲絲縷縷的暮靄把宮城死死的包裹起來。
我竟是呆站了好一會纔回過神來,再側耳,卻又只聽見宮中檐鐵在寒風裡發出的高低錯落的聲音。我以爲我出現了幻覺,剛纔也許並沒有人唱歌,歪了頭問阿南,“你聽見了嗎?”
此時,阿南臉色灰白,看我一眼,飛快的點點頭。
那麼,我沒聽錯。
我騰身而起,飛快的撲向我認爲歌聲傳來的方向。宮牆沉寂,暮色陰鬱。到處都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影。我發了瘋一般在這一帶轉了好圈,搜尋了所有的小巷,一直到了後園附近,驚動了在亭子中吃食的兩隻白鶴,它們撲啦一下扇着翅膀逃離了後園,向着阿南的長信宮飛去。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我只得又折回身,走到原來的地方。
阿南還在那裡站着,“怎麼樣?”她問。
我搖搖頭。
阿南難得的,唸了一聲佛。
我的皇城,除了阿南的長信宮是前朝舊居,其它全是開皇、也就是我爺爺新建。至今不過三四十年,還算新城。所以怪力亂神的傳說也少。倒是有人說長信宮中曾見前朝宮女披髮唱歌,歌聲不吉,有人聽到,便會有皇子王孫的死迅。這鬼話傳了許久,我小時倒是有些相信。後來與阿南生氣,便把阿南發到長信宮居住。
可是自從阿南住進長信宮後,這宮女唱歌的傳說反倒止了。阿南不唱歌,她自得其樂的在長信宮種藥撫琴。還誘了我的白鶴去作伴。
阿南向我擡了大眼睛,“皇上,現在我們怎麼辦?”
我咬牙,“你還是去找錢昭儀聊天,問問她上次林美人嚇哭那一回是怎麼回事。”
阿南的腦袋四下轉轉,可此時,四下裡能看見的,已經只有黑暗,“好吧。”她有些無可奈何,“我備點禮,順便也看看林美人。”她嘆了一口氣,“林美人身子已經很笨重了,怕是過年前後就要生了。讓我說,她還是少出來爲好。”
“那你去勸她呀。”我說,對阿南在我宮中萬事不管的態度漸漸有些不滿。她於我,還是不太在乎吧。
我看着她轉了身,瘦瘦的背影在夜的暗影下顯得有些孤獨。她終究還是把這裡當成是我的宮,而她自己並不想溶入其中。
我很容易就查到我宮中向母后告密的太監。是一個董德的承奉,跟我的日子不算短了,平日看着也很謹慎。這一回,我毫不容情,當即叫人拖出去打。明知道天都黑了,這一打肯定要驚動整個後宮。可我卻偏偏是非打不可。誰勸也不行。說白了,我這就是要殺一儆百,讓他們知道點厲害。
結果很自然,爲了這點事,宮中又沸沸揚揚鬧了小半夜,連母后都三翻五次派了人來。我不爲所動,讓人一五一十的數着,慢慢打,仔仔細細地打足了數才罷手。
洛京迎來了又一個飄雪的早晨。我退朝下來,心情好一些了。歪在步攆上聽宮豎們腳下咯吱咯吱踏雪的聲音。在朝堂上,馮驥看到李濟仍然站在相位上時,那陰沉的眼神尤其讓我心花怒放。這一世,馮驥再想大權獨攬恐怕是隻有作夢。
可惜這種心情沒辦法去與阿南分享,我剛派了人去過長信宮,知道阿南一早就在待客,因爲阿南的陪臣入京,已經是洛京城中上下震動的大事,宮內宮外許多湊趣的嬪妃命婦今天都來向阿南道賀。阿南只怕連着幾天都得應付這事,她還派人大張旗鼓的向掖門將軍府送了賀禮。如今鄧芸一下子躍爲洛京炙手可熱的人物。
今天,很特別的,我的御書房外,站的是錢昭儀。她一看到我的步攆,大老遠的就襝衽一禮。她的宮人爲她打着傘,那傘是大紅的,讓我很難不注意到她。只可惜,傘很美,傘下的人越發被襯了下去。
錢寶寶身爲女人,真心有點遺憾,她身得臉大眉粗,皮黑身壯,說話還嗓音嘶啞。她這模樣若是個小廝倒也罷了,可她偏偏是個女人。
說實話,錢寶寶跟我很久了,但我和她除了新婚之夜曾不得不與她兩兩相對外,我從來沒有與她單獨相處過。當初母后爲我向錢家提親時,只聽說錢家有女端莊賢淑,便覺得是佳配。哪想到及至娶進門才知道我這個做兒子的是個淺薄的混蛋,娶女人還要看相貌的。
我們新婚第一夜,我根本就是坐在桌邊熬過了一夜,連眼都沒敢閉一下。
好在錢寶寶這人,相貌雖醜,人倒還不笨,她有自知之明,知道我不喜歡她的相貌,從來也不主動向我面前湊。
今天,她來找我,顯然是難得。
“皇上可有時間?”錢寶寶心情不錯,笑眯眯的問我,“昨天楚修容來我這裡小坐,問了我那日林美人驚嚇哭泣的事。我想着皇上應該也想知道,所以今天特意來向皇上說明一下。本來該叫上林美人一起來的。可她身子笨了,懶待起身。我就自己來了。”
我下了攆,熱情的招呼她跟我到書房。讓人給她看座上茶。
錢寶寶這幾年跟着我也算是受苦了,上一世我記得她是我最後放出的一批宮嬪,她最後走沒走得掉,我都不知道。她的家不在京中,千里迢迢的,想來她也好不了。
她不美,但這不是她的錯。我現在知道,自己不能太過分了。
錢寶寶一坐下,就是道歉,“妾知道皇上最擔心林美人的孩子,本該早來向皇上說明的。可又想着皇上昨天才回來,怕是很忙,就遲疑了。還是楚賢妃提醒,這是妾的罪了過。”
“錢昭儀連連日看顧林美人,辛苦了。”我說。
“不敢,妾願盡心。”錢寶寶恭謹,“其實那日的事也是奇怪。我每日都會去叫林美人一起出來散步。天冷以後,這散步時間就放在晌午。我怕出意外,每日還安排了人前面探路,後面護衛。生怕宮中有那不長眼的奴才不小心衝撞到了林美人。”錢寶寶說話絕不繞圈,想來是怕耽擱我時間。
“那天也是一樣,我們從林美人的紫榴宮出來,直接向御花園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經過的除了母后的坤寧宮,就只有馮淑妃的摘星閣。經過摘星閣時,我們還遠遠看到馮淑妃的大宮女綠翹在罵一個小太監。
“這些本都是平常,怪事發生在快到御花園的地方,那地方有一條叉路通向鳴鸞殿的方向。那天不知怎的,我們經過時,看到兩隻小兔就停在那岔路邊的雪中。那兩隻兔子一黑一白,倒是生的肥胖,冬天裡又發了長毛。林美人看了就喜歡得緊。我看那兩隻兔子見了人也不逃,知道是宮中圈所裡養的,就讓手下去抓來給林美人玩兒。這樣我們不免多走了幾步,走入了那岔道里。
“那岔道里沒有人,青天白日的,本來該是沒什麼事的。誰想,就在那時我們聽到了岔道盡頭有人唱歌。”
我禁不住有些激動,“唱的是什麼?”
“正是這歌唱得不好,才讓林美人哭了起來。我也說不上她唱的那叫什麼調,有氣無力的,好像誰要掐死她了似的,沒幾個字聽得清的,只聽得什麼洛水湯湯,什麼宮城琅琅,什麼皇孫死,美人殤的。聽到這個,林美人就開始哭。”錢寶寶看上去也有些鬱悶。
“你有沒有去看是什麼人在唱?”我忙問。
“去了!”錢寶寶此時,居然也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皇上也知道,這後宮中,妾不比她們,妾長便長成這樣,脾氣也沒她們和順。所以……”
我能夠想像,錢寶寶雖然平日看起來還好,但她既然長成這樣,粗暴起來怕是也有些脾氣。想到這一點,我不由得肚裡好笑起來。
“我衝過去猛拍鳴鸞殿的大門。”錢寶寶說,“當時只想着這岔道里只有她一家,不是她是誰。皇上,我沒做錯什麼吧?我可不是見了李修儀生病便欺負她。”
我點頭,“你沒錯。”李婉寧的事,大家全都心知肚明。錢寶寶肯定也知道。不過,這不算欺負李婉寧,要是我遇到當時的情況,我也會這麼幹。
“我敲了很久的門,鳴鸞殿纔出來個老嬤嬤開了門。”錢寶寶有些想不通的樣子,“可她說,李修儀並沒有唱歌。還說,鳴鸞殿只有她和李修儀兩個人住着。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唱歌。”
我沉吟了,我現在留給李婉寧的,是個宮中年老的嬤嬤,原不是鳴鸞殿的,按理不應該撒謊。
“而且她還同時失口否認她聽到人唱歌。”看樣子錢寶寶有些不相信那老嬤嬤的話,“我們這麼多人在離鳴鸞殿不足百步的地方全都聽到有人唱歌,怎麼她就聽不到呢?”
“所以你覺得還是李修儀在唱歌?”我問。
錢寶寶點頭。
“李修儀怎麼說?”
錢寶寶搖頭,“不知道。李修儀任憑我怎麼叫,始終不出來。妾只是個昭儀,宮中輪不到妾來管事,妾不能僭越。這事後來妾告訴了太后。太后讓馮淑妃處理了。”
我又沉吟了片刻,“你聽那聲音……”
“聽不出來,”錢寶寶搖頭,“李修儀原就不愛說話,妾更是沒聽過她唱歌。也想不出宮中誰唱歌會是像這樣好似被人掐斷了脖子般的難聽。”
脖子!這樣說來,只有李婉寧了,她沒能吊死自己,可她脖子卻實實在在的受了傷的。
況且什麼皇孫死,美人殤的,聽起來也像是李婉寧的口吻。開始時,她倒也未必是在詛咒我的兒子,只怕是她想到的還是老九和她自己。及至看到林美人哭了,才又想起唱給我聽。纔有昨夜那故意弄鬼的事情。這樣一想,一切都是順理成章了。
自古以來,宮廷之中是最怕有這些鬼傳言的。因爲有了傳言,常常就會有宮變。說白了,就是有人要借鬼殺人。母后虔誠信佛,每每罰人,都是喜歡讓人抄經。據我所知,母后和我,罰宮人抄出來的經文都已經有數百套了。都被母后虔誠的供在永寧寺裡。母后對我說,她這樣做即是希望菩薩保佑,也是希望宮城中衆人皆一心向佛,別生出壞心來,這樣才能鬼魅不生。母后也說,宮中的亂,常是人禍。
我真得好好想想怎麼處罰李婉寧了。
我看看錢寶寶,她似乎還有話說。
“錢昭儀,”我說,“朕既然把林美人交給你照顧,以後無論遇到什麼事,只要與林美人和孩子有關,朕都給你便宜行事的權利,你不用說什麼‘僭越’二字。”
錢寶寶眼睛一亮,“那……若是事關淑妃、賢妃,我也可以便宜行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