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宮 燃文
阿南的長信宮門邊,有了一個一人高的大雪人。這是我和阿南手下的太監宮女們,把我推出來的那個大雪球推到長信宮後改造而成的。因爲它又滾了一路,所以到了長信宮就成了一個巨人大漢的規模,比我還高出一頭。阿南給它戴上了帽子,安了兩個柿餅的當大眼。又用蕪菁裝成了鼻子,一隻排刷則成了它長鬍子的大嘴。猛看一眼,倒有些威風凜凜的意思。
有了這麼大一個雪人,讓阿南開心了許久。她好像一時顧不上宮裡那些紛擾了。
雪,其實是天下最蒼白的花朵,可是阿南卻很喜歡。
說紛擾,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也就是馮嫣兒又趾高氣昂的出來管事,領着一干宮人爲邊將做冬衣。幾天之內,又是賞又是罰的,弄得宮中雞飛狗跳。因爲我下令關閉着鳴鸞殿,她也看出了我的意圖,又找了鳴鸞殿幾次晦氣。
沒人爲李婉寧說話,宮中人都明白,李婉寧這回犯的是死罪,我沒給她一卷白綾已經是格外的寬容了。
但,有一點,我想宮中所人都感受到了。李婉寧此事一出,宮宛的宮禁越發嚴了。直通外界的側門嘉豫門被我徹底封掉。以後她們再想與家人通消息遞東西,都得經通向前朝的那幾個大門。我把一切都放在我的眼皮底下。
這消息放出來後,連母后都搖頭,“便是囚犯,也得讓家人送碗飯進來吃呢。你這是何必!把她們關的像防賊似的。”
我唯有苦笑而已。自從阿南叫我制怒以後,我就天天給人個笑臉。
李婉寧的事母后是知道的,對這事,我沒問過母后的意見,母后也便不說。但我看得出,她對阿南的處置有些不以爲然。“後宮裡同情與好意,換不來友情的。”母后說,“更何況李濟雖然留用,但你卻如此對待李婉寧,只會讓他家更是戰戰兢兢。你把他家這麼尷尬的吊在半空中,對你也是不利。”
對此,我也仍然只是笑。
我就是要讓這些外戚戰戰兢兢,這樣我才能把他們握在手心裡。
對我的宮禁令最無動於衷的,是阿南。
也許她真的感受到了我對她的不同,或者說,她漸漸有些看穿了我,現在她對自己在宮中的處境很能安之若素。更何況,我自己也知道,我再嚴密的關起我的後宮,對阿南來說,也不過是個形式而已。我根本不可能真正的關住阿南,更不可能關住阿南的心。
我和阿南的結合,從一開始就事關政治,至少父皇是這麼認爲的,阿南是這麼認爲的,天下人都是這麼認爲的。李婉寧的倒臺,讓阿南看清了她自己的分量。她不再爲鄧芸求情,接受了我對她的好意。我覺得她終於準備好了,迎接她新的角色。
我把這次建章營的事當成一次機會,暗地裡準備了幾日,又暗暗下了幾道旨。算算時間,知道得動一動了。
這一日,我終於有時間踏了雪去看阿南。
阿南在自己的小院房檐下支了個案子,正對着院子中的雪景,揮毫潑墨。因爲天冷,我看她的小鼻頭都凍得有些紅了。
見了我進來,阿南放下了手中的筆。“皇上,我發現雪景很不易畫。”她笑嘻嘻的說。也許因爲那個雪人,她終於不再假門假式的一見我就問安,與我隨便了一點。
我湊上去,看她的畫紙,看了之後,也不免噗哧一聲。雪是白的,畫紙也是白的。阿南的畫紙上根本就沒畫幾筆,連景物的輪廓都沒表現出來。
而她的腳邊已經團掉好幾張畫紙了。
“以前妾跟着老師學畫山、畫水、畫草木、畫人物。就是沒學過畫雪!”阿南氣鼓鼓的抱怨。凍紅的小臉上有些沮喪的樣子。
我從她身後覽住了她,張開手掌包住了她握筆的小手。引着她去抓起筆來。
“畫雪麼,要點也就在個留白。”我把頭支在她的肩膀上,一邊嗅着阿南身上好聞的清幽蘭香,一邊告訴她。“要畫的不是物體本身,而是物體投下的似有若無的影子。比如牆頭瓦椽下的影子,”我捏着她的手,調動她手中的筆尖,只是輕點了幾下,便點出斷斷續續的一條牆頭的陰影。
“再如大柏樹投在牆上的影子,和牆根的草跡。”我帶着阿南的手,在筆洗裡洗去的濃墨,只用筆尖和筆肚在紙上留下淡淡的水印,到了該畫牆角的地方,故意把樹影打個折。整面白牆便立了起來。“花畦裡雪丘的影子,迴廊下的廊柱彎曲的投影……”我一邊說着,一邊在阿南的驚歎聲中,一筆筆將阿南的院子點綴完善。
待整個落滿白雪的院子都在水墨之中立體起來。懷中的小東西也漸漸將身體貼到我的胸口來。
我鬆了開了她握筆的手,阿南放下了筆,她沒有逃開,只任由我抱緊了她。“真好看!”她說。
當然好看,我是個全才,什麼都會一點來着。騙騙不會的人,總是夠的。
我嗅着她發間的香氣,“這幾天太忙,”我說,“也沒空與你……”
“昨天晚上我送去的羊雜湯味道如何?是我用小碳爐煮的。”
“你怎麼也那麼晚不睡?”我的臉悄悄貼上了阿南的面頰,舒舒服服地靠着她。這兩天,我天天弄到半夜,到了餓的時候就派如意來長信宮要吃的。拖得阿南也不能早睡,卻還很不講理的問她爲何不睡。
這是我與阿南玩笑,阿南自然明白。
阿南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問:“皇上什麼時候出發?”
我一下子咧開了嘴,“阿南怎知我要離開?”
又是好長一段沉默,“記得嗎?我是妖女!我掐算出來的。”
我咬着她的耳垂,壓低了聲音,“別對別人說!若實在有人向你打聽,你就隱隱約約的暗示她們,說我可能去了許州。”許州與二哥所在江州相望,聽到我去許州,他們會以爲我是衝着二哥去的。剛好此時九弟的事正鬧的沸沸揚揚,某些人一定會對我去許州信以爲真。
阿南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有東西送皇上。”她說,並且從我懷裡掙脫出來,跑進了內室,不一會,她拿了用帕子包的一隻小包遞給我,微低了頭,“做得不好,皇上不許笑我。”
她低頭害羞的樣子十分新鮮。以前就連她與我吵架時,也沒見她這麼不敢直視我的。
我有些好奇,阿南送我東西可真是頭一回,她向來覺得我當皇帝什麼都有,不用她操心。待我打開包裹看了一眼,心臟不由得跳得快了。包裹中竟是一付鹿皮的手套。冬天在北方騎馬時手冷,正好用得着它。
我不由得擡頭深看了阿南一眼。阿南不僅早知道我要出門,而且算準了我不是去許州。西北豳州駐紮着我大肇的另一支精銳——歧山營。我這回要去的正是西北,來個突擊探營,以重新確定我對歧山營的掌控。阿南居然算到了這一點!她對全局的掌控果然精準。
“做的不錯!”我微笑着試戴了一下。大小倒還合適,線腳就有些不敢恭維。阿南這位公主,做這些女人的事,每每總是差強人意,我倒是已經很習慣了。
“皮子是別人幫我裁的,但完全是我自己縫起來的。”阿南還向我表功。可說完後,她自己也更不好意思了。
我忍不住咧開了嘴,好歹這是阿南的心意,我自然是心領了。我把手套重新裹好,小心揣進了懷裡。
“皇上路上小心。”阿南叮囑我。
我伸手抱住阿南,在懷裡緊了一緊,“我今天天擦黑出發,來回不過十日,我快去快回。”我夜間出發是爲了甩掉可能的跟蹤者。
這一回,我得離開阿南幾天,心裡也有些捨不得。但我還得準備行李,不能在阿南這裡久留。我鬆開了阿南,隨手卷起剛纔我和阿南合作的那張畫。
“這畫送我吧。”我說,不等阿南同意,就交給如意收了起來,“我帶着它就像帶上了阿南。”
阿南張了一下嘴,終究還是害羞的低了頭。
我在該離開的時候離開了,給李濟重新爬起來到我面前盡忠的機會,也在馮驥沒摸清我意圖之前,順理成章的重新拿回一點我自己的東西。更重要的是,我和阿南之間,也需要那麼一點留白,除卻政治聯結的紐帶之外,除卻虧欠與回報之外,給我們兩一點點想念和回憶的空間。
我是有意的。從馮嫣兒與李婉寧身上的兩次失敗,終於讓我明白了這一點。當我把愛與情建立在權術之上,卻又期望女人對我只談感情的時候,得到的回報絕不可能是真情。這是我身爲帝王的悲哀,可我卻只能學着去適應它。從這一點上來說,阿南比我處理得好。
十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每日匆匆的行軍之中,總有停下來的機會。在大雪席捲過的廣袤大地上,篝火邊小小的帳篷裡,我總是拿出那張阿南小院的畫來,在這張留着大量空白畫面上,我總能看到一株墨綠的身影,繾綣輕靈,蘭香馨長。
一切正如我的預料,當歧山營三軍將士在突見皇帝的欣喜中,宣誓誓死爲我效命的時候,我接到了斥候的探報。鄧芸所乘之船,已到通州,而另一個我所請的人也已經起程出發。洛京的一潭死水終於要比天氣更早的萌發春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