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阿南 燃文
在城門下,站了一個小小身影,身上過大的破棉襖,許多地方已經翻出了骯髒的花子。一根草繩馬馬虎虎的攔腰一紮,算是把這不成體統的衣裳穿到了身上。
她此時剛好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我認得她。她頂着難看腫漲的一張黃臉,臉頰上還有一道道長長的疤痕。
楚司南!
我當然認得她!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曾被她用這張腫臉所騙,這件事我一直記着,我怎麼可能不認得她呢!更何況,她臉上的疤痕還是我親手留下。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熟人了,此時看到她,我的心抽了一下,沒錯,是我的心,它好像回來了。
守衛的衛兵,一聽到有酒,全都從他們木板的房子裡跳了出來。
“你是何人?”他們打量眼前這個小小的女人。
她沒有回答,指了指了破棉襖上貼的一塊白布,那上面有一個大大的“義”字。
“你是義莊來的?”守衛問她。
她點點頭,“來收屍。”順便指了指身後的板車。她拉來了一輛板車,破草蓆下應該是我的屍體。難怪我的心又開始疼了。
我以爲我的屍體早就被野狗吃掉了,沒想到居然在她這裡。可是她……
“哦,那我們也可以回去了。”守衛的士兵十分高興,相信了她的話。他們居然沒有人懷疑一下,她那軟軟的南音雅言,怎麼可能是義莊裡的義工。
有人爬上城頭,解下了我的頭顱,丟在了她的板車上。“快走吧。”他們都急着鑽回板屋取暖喝酒,沒有人在乎她會把我帶到哪裡。
而我自己也已經不在乎了。只是她……
板車吱吱的響了起來,向着城外的方向。雪下得大了,鋪天蓋地遮去了一切骯髒和醜陋。她頂着風雪,躬起了脊背,艱難的拉着板車。看她的背影,在寬大的破襖下,支支棱棱的突起,這讓我想起她的身體是多麼細瘦。她連聲咳嗽着。每邁出一步,都夾雜着沉重的喘息。
我想起來了,她被我關在冷宮中十餘年,身體越來越壞,近幾年,每年見她,都咳得厲害。只是我從來沒問過她得的是什麼病。只奇怪她病了這麼久,居然沒有死。
我死的那一天,打開了宮門,讓我的嬪妃們都儘可能逃離。當然,我知道,她們中的許多人若是不依附於馮家,其實也無處逃生,走到哪裡都是死路一條。可就在那同時,我也下了死命令,要處死楚司南。我記得,我就在喝下馮嫣兒的毒酒之前,還想過親自殺死這個妖女泄憤。因爲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爲起兵造反的,是那些不肯歸化,死不馴服的南人。
而楚司南,是南楚唯一的公主,楚烈帝的女兒,楚獻帝的侄女。我父皇封她爲南鄉公主。
她是我的修容。一個不上不下的封號。
她走的路越來越荒涼,我不知道她拉着我,這是要到哪裡去。雪下得深了,路不好走,她又瘦得可憐,每向前一步,走得奮力掙扎很久。頭一次,我深恨自己竟長得如此高大,讓她爲此受累了。
我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覺得我好像從來都不認識她。
我是因爲娶了她纔得到帝位的。
我不知道那是父皇的一個測試。
那是一箇中秋的家宴,父皇居然請了楚獻帝帶着家人一起參加。當然。那時的楚獻帝已經新封了歸命侯。早已向我大肇投誠。他們一家人在我父皇的威勢下,觳觫着,連頭也不敢擡。
我對楚獻帝一家沒有興趣,我新娶了馮嫣兒,一心只盼着宴會早點結束,好早早和馮嫣兒共赴巫山。
這時,父皇說,他要爲楚司南選一個夫婿,而這個夫婿就在我們兄弟之中。
我這纔看了一眼楚司南,她那天就是頂着如今天一樣的腫漲難看的麪皮,睜了一雙好奇的大眼,把我們幾個皇子全都打量了一遍。
我本來覺得這不關我的事,可別的兄弟都不作聲,我爲了及早結束這宴會,居然鬼使神差的說,我娶她好了。
我真的娶了南鄉公主,結果父皇將帝位給了我。他說因爲我有遠見!統一的王朝需要一個有遠見的帝王。我與二哥拼英勇殺敵的戰功,與九弟比機智聰惠,最後全都比不上娶一個楚司南來得立杆見影。
板車在一處山腳停了下來,這裡荒無人煙,只有山風呼嘯着吹過,捲起了雪花,露出一大片堅硬的凍土。
我看到凍土地上有一個已經挖好的深坑。坑足夠大,應該能夠裝下我這高大的身軀。只是如此堅硬的土地,不知細瘦的她,挖了多久才挖出這樣的規模。
楚司南咳嗽着,喘息了一會兒,回過頭來看我了。
她的眼睛還是那麼亮,和她現在的腫臉不相配。這不是她本來的面貌,她本來的面貌是一張娟秀粉白、有些孩子氣的臉。她在嫁給我幾天後,她的臉退去了腫漲,露出了她本來的面目。我才發現,她是故意把自己弄成那醜樣,想躲過我們元家兄弟的覬覦。
我很生氣。
那時我已經聽許多人說南人狡黠奸詐。果然,雖然她解釋說,這是她用藥水洗了臉的緣故,只是一個小小的玩笑,可我還是決定再也不要看到她。
當然,那時,我已經有了馮嫣兒,覺得一切很滿足了。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她。欺騙,這正好是個藉口,我把她扔到了一邊,先是王府的舊屋,後來是皇宮破敗的冷宮。
爲了表面好看,該給她的封號,我一個沒少給了她。可她的人,卻一直是我的眼中刺。我只希望,不用我下手,她自己死掉最好。
她向我走了過來。把手攏在口邊哈着氣,因爲冷,她鬢邊的髮絲結了霜,連睫毛也變成了白色的蝶翅。
然後,她捧起了我的頭顱。她的手心比我的肌膚要暖和一些。她用修長蔥白的手指拂開我散亂的長髮,我這被許多人糟蹋過的頭顱,又已經在城頭凍了十天,我不知道她還能不能認出我來。
她怔怔的看着我,“你本來那麼驕傲。”她說,長長的籲出一口氣來。
她臉上長長的傷疤抽動起來,好久才平靜了下來。
我的心也抽動了起來,這條疤,是我留給她的。只是因爲她不肯向我解釋她那塊玉佩的由來,那塊玉配,太過神秘 ,讓我不得不對她生疑。
我這一生,和她沒說過幾句話,從來也沒有好好與她談過心。她對我也一樣。
她用一塊巾帕,沾了些雪來細心的擦洗我的面頰。我看着她,心裡有了一點渴望。
我們曾經的幾次不多的相處,全是在衝突中經過。無論她做了什麼,我全都認爲是她的錯,有時氣急,便管不住自己。
不知她還記不記得我做的那些對不起她的事。
她把我的頭顱與身體對接了起來。然後,她從懷裡掏出了針線。她纖細的手指拈起針來,動作靈巧的飛針走線。我的頸上皮膚感覺到了一陣刺痛。
我都快記不起有多少次想要置她於死地,若不是我的父皇,生前一再告誡我,這位南鄉公主在南楚的聲望,甚至要超過她的叔父,我肯定早就對她下手了。就算這樣,我還是好幾次傷了她。
我對馮嫣兒可是從來沒動過一指頭。
冷利風聲在我耳邊叫囂,卻蓋不過她溫聲的一句:“有點疼,你忍一忍,很快就好了。”我覺得我的心臟突然被一雙小手緊緊的握住了。
在我的記憶裡,我對她一點也不好,便是親自動手打她也有好幾次。她一定會記得疼。
“我不忍心看你身首異處,”她說,嘴角浮起一抹淡笑,“這樣做,也是因爲我還欠着你一個情,謝謝你對我小弟弟的不殺之恩。”
我想了起來,她有一個小弟弟,她父親死時,尚在襁褓之中,由她一人撫養長大。她的叔父登基爲帝,又降了大肇,她也就帶着她的弟弟一起來了大肇。她嫁給我時,她的弟弟已經八歲。本來,我想把那孩子和歸命侯的兒子一起,找個事由一併殺掉。但後來心軟,只是將他發配北方苦寒之地了事。這也許算我這一生做得不多的幾件好事之一,沒想到卻在此時得到了回報。
終於,她把我的頭顱和身體縫在了一起。她直起腰來,看着我,淡淡的笑容化成了悲憫,“你活該!”她說,“我葬了你的骨,還了你的恩,從此我們兩不相欠。你我本無緣,來世你若有福,希望你不要再做皇帝,也希望你我從此陌路,我與你生生世世成永絕,再無相見。”一滴淚落了下來,滴在了我的眼中。
她的身影變得模糊,她的聲音化在了寒冷的風中。我的眼睛疼,一路疼下去,一直到心,我的心抽搐着,,痛徹骨髓。我錯了,我知道自己錯了,錯得離譜,錯得不可原諒。
阿南!我突然想起了她的小名,她曾對着牆避,以爲我不在的時候,悄聲對自己說話:阿南不害怕,阿南要堅持。
我記得,那是在我用玉鎮紙打破了她的額頭之後。那時的她,沒有哭。
阿南!阿南!阿南!
在這寒冷的冬天,突然有一道陽光直直的打在我的身上,我的身體變得輕盈,溫暖的空氣包圍了我,我僵硬的身體開始一點點的融化,帶來刺痛的感覺。就如同她還在用針扎我。我想我真的要死了,安詳的死在一個我從來都沒好好認識的女人身邊。
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