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宮

91宮 燃文

了無新意的早朝,整個都是吵吵鬧鬧。南北貿易的事,今年開科的事,西戎來犯的事,還有湘王來洛的事。我只坐在龍椅上耐心聽他們吵,而心裡對這些事其實早有打算。

阿南這回帶了筆來,在夾牆裡把衆臣議的南北貿易的事,都記了下來。

“新推的政策最好一開始就儘量完備,免得以後傷筋動骨的大改動。”她這樣對我說。我把我的計劃給她看 ,就認真當回事了。

此時我們坐在馬車上,偎依在一起,腳邊擺了三壇宮中專爲過年準備的屠蘇酒。阿南說是我們和鄧香一人一罈,看誰先醉,我已經是笑着答應和她比試了。

今日阿南穿得淡素,白色的衣袍只在衣緣鑲滾了黑色的包邊。她抱着大袖坐在我身邊的樣子,讓我覺得有些新奇。看慣了宮中婦人的爭奇鬥豔,猛然看到這樣清減的打扮,再配上阿南的靈動活潑的美目,倒是讓我耳目一新。

“阿南真是好看。”我由衷地說。

阿南的臉便紅了,像路邊纔打苞的杏花。

此時雨倒是停了,天空中雲在散去,陽光懶洋洋的撒了一路。

我們的馬車出城南數裡,過了伊水,剩下的山路就得我們自己步行。幾個和如意差不多大的小宦官擡了酒先行,我和阿南緩緩的跟在後面。

山路曲折,兩邊是溼潤的石壁,天光雲影在其間徘徊,隔開了洛京城的喧囂繁華。我有些好奇鄧香怎麼會住到這裡邊來。

阿南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她一邊和我並排走着一邊說:“這裡原是一處洛京財主的別墅,連年戰亂,那一家人家業日漸蕭條,城外的別墅用不着便想發賣。價錢很合適,酩香先生就買下了。”

阿南在我面前並不避諱她對鄧香的瞭解,他們一直通過御溝相互交流信息,大約什麼都會談到一點。

阿南耐走,看似並不急切,卻是一步連一步走得穩健。我倒也還罷了,走了幾裡地,那幾個擡酒的小宦官就先耐不住,不僅被我們趕上,還很快就落下去好遠。

“皇上,等等他們吧。”如意請求。

我和阿南都站住了。皇帝出巡,雖是微服,其實是帶了衆多護衛。我的護衛此時都隱在不遠的地方。看是看不見的。那些小宦官都知道這一點,他們是怕我們先走了,也帶走了護衛,沒人看護他們。

此時我們站的地方,正是一處小石拱橋,橋的一邊,有一截小小的瀑布掛在半山腰上。瀑布飛濺的水珠折射着七彩的陽光,有幾點一直跳到小橋的橋面上來。幾隻蜻蜓就在這些七彩的光影中翩翩舞蹈。

橋下小溪水滿,清泠泠的從我們腳下流過。

我看到溪邊有一處“丫”字型的樹樁,上面掛了一張漁網。

這給我的感覺,好像我們這是一腳踩進了一幅畫裡。路轉溪橋,野趣盎然。我只很好奇,這麼清的水裡怎麼會有魚。

看看那幾個小宦官擡着酒罈慢慢走到我們身邊,一個個氣喘如牛,阿南索性說:“這裡景緻不錯,不妨多歇一會兒。”說着,便迎風在拱橋的石欄上坐下。

春風鼓動她的白衣,越發像是一幅畫了。

如意和那幾個小宦官都是十分感激的模樣。

“如意是哪裡人?”阿南突然問。

“荊楚一帶的。”我代如意說了。

如意就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南楚出來的。姊歸人。”他用了“也”字,雖不明顯,但多少有些向阿南討好的意思。

“我宮中有一個叫喜樂的,好像和你是同鄉。”阿南笑着說。

“我們原本就是皇上一起帶回宮裡的。都沒有親人了,承蒙皇上收留。”

阿南哦了一聲,“你們口音淡了。”

如意他們跟着我時,才五六歲的年紀,到如今當然口音淡了,不比她阿南,十三、四歲才北來,到現在說話還是又軟又糯。

山道那邊傳來了腳步聲,我們就一起回了頭去看,一開始以爲是鄧香,後來纔看出是他的兩個小童。兩個小傢伙見了我忙們恭敬施禮。原來鄧香的別墅就在前面不遠處了。而他們是來起那漁網,準備用網裡的魚待客。

鄧香沒出來迎我們,我們看到他時,他坐在一架紫藤下的小竹凳上,正向竹筒裡填禾米。他的頭髮隨意用一枝竹簪綰着,有幾絲垂落下來,掛在他也穿了白衣的肩上。

玉白的手指,碧綠的竹筒,寬袖木屐,加上頭頂的花影婆娑。讓我錯覺以爲到了江南。

“酩香先生。”阿南老遠就叫了一聲。

鄧香擡起了頭來。略一睞視,嘴角就化出一絲笑來,神采精粹,難以描摹。我心中又開始嫉妒,他們鄧家的孩子倒都長得俊秀。

他停了手上的動作,只快速將我和阿南一掃,看到我們都穿着便裝,便沒有站起來。只笑着向我們讓座,指點着旁邊倚放的幾隻胡牀,“自己撐開坐吧。上午才知道你們要來,一點沒有準備,只能疏食野菜待客了。”

阿南亮着眼睛,“好久沒吃竹筒飯了。”她一點也不矜持,自己跑去鄧香的身邊向竹蔞裡看了一眼,“還有薰肉!”

弦子不知從哪個角落裡躥了出來,一手提着弓,一手還拎了兩隻竹雞。見到我們也只是一笑,很隨便的點了個頭。

到了此時,我也放鬆下來,在這樣的地方沒必要端架子。再說,這些都是很瞭解我的人也藏不了什麼。我掂了胡牀坐到了鄧香對面,看着他向細竹筒裡填薰肉和米。阿南已經去旁邊引水的竹筧處洗了手,揎了袖子,也過來幫忙。

“沒什麼好東西,只燒點南方的風味,皇上莫見怪。”鄧香對我說,“我們邊弄邊說話。”

我只是笑,其實我沒見過竹筒飯,平生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煮米的。

鄧香又回了頭問阿南,“我開的方子你用了嗎?如今開了春不大看得出來,等下我給你切一下脈,”他此時手上沾着米,沒辦法切脈,“我得給你換個方子了。冬病夏治,今夏你尤其得好好養養。”

阿南胡亂揮了一下手,“我的肺不打緊,今年只覺得宮中煙道火力太猛,熱得我不得不常開着窗子。”一句話漏道出了她生病的緣由,往年長信宮是不通熱的。

我不得不飛快的別過臉去,掩飾自己的尷尬。

我看到如意他們和鄧香的小童已經在那邊殺雞剖魚了。幾隻白鶴很及時的出現,等孩子們把小魚扔給它們。

阿南卻並沒有意識到我的異樣,她心癢難耐的輪流掃視我和鄧香,“你們倆到底有什麼事瞞着我?是不是和那個什麼李夫人有關?”

弦子擎出兩把菜刀來,慢慢走到我們這裡,在一旁支了砧板。

我和鄧香都沒作聲。

阿南的眼睛一轉,“這是要做魚圓嗎?弦子把砧板拿過來,剁魚茸的事交給皇上幹。”

我愣了一下,我哪裡會幹這事!這輩子張口吃飯伸手穿衣的我,完全不會這些廚房裡的行當。可一轉念,也就明白阿南這是在支走弦子。

果然,弦子向着姐姐吐了一下舌,做個鬼臉,很不情願的把東西搬到我面前。

剖好剔了骨去了皮的大魚放在了我面前的砧板上,阿南又將兩把菜刀一左一右塞在我手中,“剁吧!”她說。

我拿着兩把菜刀不知該如何下手。

連鄧香都看着我笑了,“等一下我來吧。”他說。

我的菜刀掄了下去。

阿南是個小人精,她倒是一下子就猜中了我讓鄧香去幹的事。

我邊剁魚茸,一邊聽鄧香告訴我,“歸命侯的家宴我去了,他的妻妾沒有全出來。但我問過他的一位歌姬,他那侯府裡沒有與那李夫人相似的人物。”

這個,我倒沒覺奇怪,就憑歸命侯那猥瑣人物,是留不住李夫那樣人才的。

但鄧香原本說要面見我,可見他打聽到的還不止這些。

果然,“但我聽說原本歸命侯那天請的客人裡,還有馮家的兩個兒子,”鄧香說,“但最後他們都沒來。這讓歸命侯很沒面子。”鄧香微笑,“據歸命侯宴後帶醉發的牢騷,那兩位公子原本是洛京凡請必至的人物。他們喜歡與人交際。”

我靜靜等着鄧香說下文,手上慢慢也摸着了門道,輕重緩急左右開弓,剁魚茸的技術有些像模像樣了。手下的刀與砧板發出了的節奏的清響。

“據說馮家來了不少客人,兩個兒子都忙着接待,已經顧不上和歸命侯這等沒用的人物虛以委蛇。他府上的高朋,許多都是今年赴京趕考的舉子。”

這個我也早知道了,沒什麼奇怪。今年的大比安排在三月,有些人早早來到洛京,本就是爲了干謁求進。這才過着年呢,李濟和馮驥兩府接的名刺已經堆着可以用來燒家裡的碳鍋了。

但接受別人拜訪是一回事,從中挑選真正的才俊纔是就需要他們獨具慧眼了。

接下來,鄧香終於說到了重點,“聽說馮府今年接到了一個特別的貴客。”他說,似乎也有些興趣似的,“這人一來就直接住進了馮家家中。馮驥對那人十分客氣,還招了歌姬舞妓去侍候那人,洛京城但凡有些名氣的歌舞姬都被叫過了。”

我皺了一下眉,手上不由的停住了。“那是個怎樣的人物,是不是和我年紀差不多大?”

鄧香奇怪地擡頭看了我一眼,“正是,皇上知道?聽說那人是個陰沉卻俊美的男子。”

我聽要耳中有說不出的感覺,好像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卻又感到新的壓力來了。此時我覺得自己的袍袖礙事,心裡煩燥不安,伸了臂讓阿南幫我捲袖子。阿南卻只向我攤開她那溼漉漉的手。

我回頭大叫:“如意!”聲音很響,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

鄧香看我的眼神便有些好奇。

等如意洗了手,又來爲我挽好了袖子,我那狂跳不已的心纔好像平復了一些。我看鄧香:“酩香先生繼續說下去,那貴客身邊是不是有個美婦?”

鄧香看我的目光若有所思,見我發問纔好像突然醒過神來似的,“的確聽說是有一個美婦人始終陪在那貴客身邊。那美婦人極美,卻不是正常的美,按那些歌舞姬的描繪,那女人竟像是修煉成妖的怪物,美得有些詭異,沒人能看出她的年紀,只說那婦人讓她們覺得她已修煉千年,只不過面貌還是少女罷了。”鄧香一笑,“這應該有些像是皇上要找的人吧?至少我覺得像!”

鄧香是見過李夫人的,他說覺得像,應該就是了。

我沒有作聲,讓密密的砧板聲代替了我此時的心情。

鄧香繼續說了下去,“我還聽說那貴客對陪他取樂的歌姬舞妓並無興趣,那人似乎心事重重,稍不如意,還大發脾氣。”鄧香那長眉輕蹙,好像有些難解,“更可怪異的是,那貴客在馮大司馬府裡,終日枕着那美婦的腿躺着。那美婦常當着外人的面撫摸那貴客的身體,那貴客從無拒絕。可兩人間卻又並不調笑。有位舞姬向他們敬酒,不小心將酒灑了些在那婦人裙上,還遭了那貴客的暴打。凡此種種,歸命侯府那些歌舞姬看到極多,但外人端的看不出二人是何關係。”

我默默剁着眼前的魚茸,阿南不叫停,我就會一直剁下去。

我想我知道那兩人是什麼關係,這世上最黑暗的莫過於相思,而相思的,卻不一定都是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