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倔犟 燃文
屋子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張大牀,幾乎沒什麼像樣的傢俱。我的心又揪了一下。她過的這是什麼日子!而這,全是因爲我對她不好!我抽了抽鼻子,箍緊了她的身子。
我抱着她去了牀邊。在把她放在牀邊之前,我的臂緊了緊,想給她的一個安慰。結果我覺得聽到了她骨頭架子咯吱的響聲。我忙放了手,怕她在我的面前就此散了架。
我得留這這付脆弱的小骨架,到了那一天,還能有人爲我收屍埋骨呢。
我才一放手,她立刻就從牀沿處彈了起來,又像一根杆子似的杵在了我的面前。
我先是一愣,接着看她那本來蒼白的小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我這才知道,她是誤會了。
我看得出,她這是不喜歡我,不願意和我上牀。我有點失望。
這個事,其實我倒是不太介意,畢竟我與馮嫣兒之外的女人,還生過兩個女兒。馮嫣兒在這事上從不多嘴,後來,我只是爲了讓馮嫣兒高興才儘量不去拈花惹草而已。
很可惜,我想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愛一個人,像愛馮嫣兒那樣瘋狂了。
這樣看來,我和阿南倒是想到一起去了。
我努力回憶,我和阿南的關係就是這一次傷了她以後鬧得特別僵的,我傷了她,她也就從此再不理我。但,現在,我得修復我們的關係。因爲她是我最寶貴的女人。
“阿南。”我故作輕鬆,“給你換個宮殿吧。”我四下看看她的屋子,這裡實在是太寒酸了。
“啓稟皇上,這裡挺好!”她堅決的回答,腳下還在悄悄的向旁邊蹭,離我遠哪怕一小步也是好的。
我想了想。此時突然給她換個住處,勢必會引起某些人的注意,好像也不太合適。再說,馮嫣兒能住摘星閣,阿南住的只應該比那更好。可剛蓋了摘星閣,宮中現在又大興土木也是不現實的。
我沒有再堅持,這事,我得從長計議,一步步的來。
“你這裡的人呢?怎麼只有你一個?那些伺候你的……”
“啓稟皇上,是我讓他們都走了。”她說。同時偷看了我一眼,琢磨我爲什麼問這個,“我這裡條件不好,他們呆着也不安心。”她說。那雙大眼睛裡的狡黠一閃即逝,緊接着又低垂了眼睫沒了表情。這小東西!以爲我不明白嗎?
對,人都是趨炎附勢的。我可以想見那些人的嘴臉。可是,她這樣也不行,首先,人太瘦了,再來,這裡太冷清。
“朕來給你安排幾個人吧,”我說,“你是修容,至少得象樣子點。”
她沒有作聲,我卻想扇自己兩耳光了,“不是說你的樣子,我是說你的手下……”我雖然一直對阿南不好,可從來沒覺得她的樣子不美。我一直都知道她是美女,只是她是那不太討我歡心的美女。
“皇上來妾這裡,到底有什麼事?”她打斷了我,疏遠而客氣的向我屈了一下膝。我覺得她自稱妾的時候,心不甘,情不願的。
“啊!對了!“那些南方的叛軍殺了沒有?”我突然想起了這事,這是我和阿南吵起來的原因,既然她這麼在乎,這事我就得重新考慮一下。但,時隔這麼久,我真的不太記得了。
她又在咬嘴脣,一雙大眼睛在評估着我。她肯定在想,我怎麼連這事都要問她?
我則努力的放鬆着自己,讓自己在她眼裡,不至於太過面目可憎。
好一會兒,她的粉脣中吐出兩個字:“秋後。”
她又不說話了。瘦小的身體繃得緊緊地,防備着我。
那麼這事還來得及,我想,等一下我去書房看看這事的卷宗再作區處。如果是我錯了,我就改。
我現在不比從前了,寒風中那顆頭顱孤獨的等待,已經讓我學會了很多。我想,我對自己也得不停的重新審視。我得與過去那個自己告別,成爲一個新的元君曜。
但是讓我對阿南說對不起,我好像又說不出口。
“阿南,”我審慎地說,走上一步,拉過她的手,“我會重新去審查這個案子。我不會冤殺了那幾個人的。”此事涉及馮公,我的確該重新審視。
她並不相信我的話,連她的手都在拒絕我。她把它們握成了小小的拳頭,不讓我接觸到那小小手心裡的一點溫暖。這雙小手曾免了我身首異處;這雙小手曾爲我挖出了一塊埋骨之地。我記得它給予我的溫暖,而現在,它們卻不肯與我相握,我只能用我的手掌包住了它們。
她低着頭,沒有表示。也沒有抽回她的手。
我知道,她這裡尷尬的氣氛容不下我,我必得做點什麼才能讓她放心。“阿南,等一下我讓他們請華太醫過來,讓他來爲你看看傷口。這傷口,怎麼我看着長得不太好呢!”我看着她額頭嫩紅的肉,心虛得不行。
我沒有等到她的迴應,我幾乎是落荒而逃。我除了傷害她,什麼也補償不了她,我來幹什麼!
我邁過門檻前回了一下頭。我看到她慢慢的跪了下來,嘴裡不緊不慢的說“恭送皇上。”可她同時還不自覺的,在自己的裙上擦着那被我握過的小拳頭。我的心一下子碎了。
我在永巷的口子上看到了如意,。
他顯然是在等我。見到我,忙緊搗幾步向我下施禮。“皇上,我剛纔看到您一個人……”想來,他吃完了甜梅,剛好看到我,就等在這裡了。
“好了,我打斷他,你來的正好,去找華大夫,讓他去楚修容那裡看看。”我知道已經晚了,可總還是想做點什麼,存着那麼一點點希望。
如意“是”了一聲,轉身就想跑。
“等一下,”我叫住他,“楚修容那邊忙完了,你就去御花園的煤山那邊,把那歪脖子的槐樹砍了。”
如意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輕聲應了個“是。”再次轉身要走。
“等一下!”我又叫住了他。心裡難受起來,“算了,把那樹留下吧,只把上面那鞦韆架拆了。”我的聲音慢慢低下去,無限的悵然。我知道,我得留下那棵樹,這樣才能隨時提醒我自己,那以發遮面無顏見人的羞恥,那無可奈何想保存的最後尊嚴。我要牢牢的記住這一切。
我當然可以砍了那棵樹,我甚至可以去拆了洛京城的城樓。可鮮血淋漓的記憶卻很難淡化,也不該遺忘。那個悲涼的下場時刻讓我警醒。
如意不解的看看我,但他還是應了一聲“是。”這才飛快的跑了。
我記得如意他們這批孩子都是我自己從南邊帶來的,當年,我隨父皇征戰,揀了幾個餓的要死的孩子,就收在自己的王府裡。這個如意機靈又懂規矩,我就把他調到了身邊,算是近侍。也沒什麼要緊事幹,就是爲我鋪牀疊被,端茶倒水而已。我想,以後,我得讓他做更多的事了。
我回到了御書房,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件江南反叛案的卷宗來。
我這裡的東西不多,都是馮驥上給我的。他在南方平定了幾夥反賊。我賞了他的大捷。那些反賊的頭目他並沒有押解回京,只上書說,應該在江南就地殺了,殺一儆百,以儆效尤。因爲歸命候降後,南方民意久不歸順,得對他們加以威懾。
我深以爲然。當時準了他的摺子。
可阿南卻來找我,說是此事不對,要我再加審查。我記得她着急的樣子,眼睛都有些紅了,“皇上真知道那些所謂的反賊都是些什麼人嗎?”
“什麼人?我元君曜不知道,難道你楚修容呆在深宮倒知道?說,你是不是還在與外面勾結?!”
我其實對我後宮的女人並不嚴厲。平日裡多允許她們不時見個家中的婦人或孩子。只是,我對楚司南看得特別緊,發過話不許她與外界交接。宮中都傳說她會妖法,可不僅僅是會易容這一項。她有時甚至能準確的說出何時下雨,何時起風。真正是妖異非常。
可對這江南反叛案,我現在也開始覺得不對了。且只就事論事,馮驥殺人這事便來得奇怪。那些人的口供呢?物證人證呢?就算都有,爲什麼不讓我看到這樣的反賊重犯?只說要在江南就地殺掉,還說什麼要威懾!這是想用人頭來嚇唬百姓嗎?
我的眼已經不復從前,它已經經過了淚與血的洗禮,能看到角落裡的污垢與陰暗。我的心也已經不復從前,它已經裂開了一條口子,放進了外面的光線。
我呆坐在御案的後面,馮驥到底在幹什麼呢?
“皇上。”如意回來了。
“事都辦得怎樣?”我問。
“華太醫說楚修容的傷看得晚了,還是會留下疤痕,他只能儘量醫治。煤山上的鞦韆架已經拆了。”如意說話很簡單。他說話已經沒什麼南音,也許是因爲跟我的時間久了。
我的眼斜睨着他。果然,他又說下去,“兩件事淑妃娘娘都已經知道了。但她沒說什麼。”果然是個機靈的孩子。
我用手搓搓臉,馮嫣兒是不會說什麼的。她一向表現得很識大體,從來不與我正面衝突。但此事絕不會就此了結,還不知會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煩擾我呢。
我想了想,對如意說:“去傳丞相與戶部尚書進來。”
丞相李濟與戶問尚書蔣捷,都是老臣了。原本會在我以後的歲月裡一個個告老還鄉。丞相李濟脾氣一向絹急,與馮驥不合,朝堂之上兩人多次對面爭吵,弄得我這個偏心的皇帝下不來臺。蔣捷倒是不吵,我問什麼他都打哈哈。但他不服馮驥,凡是他不想辦的事,他就會一拖再拖,算是個老滑頭。
如意領命而去。
我有些頭疼,我去看了阿南,又拆了鞦韆架,這兩件本無相干的事,若是有人有心放在一起看,可能是會多心的。
我當然不怕他們多心,我擔心的是母后那邊。母后在坤寧宮裡住着,這時節她的身體還很健旺。平日不大說話的母后,纔是現在總領後宮之人。
這個時辰,母后應該還在午間小憩,到了傍晚,她會知道白天發生的事,明天一早,我就能知道母后的反應了。
可我沒想到,我這裡纔想着母后。門外已經通稟:坤寧宮內使到。
我暗暗嘆了一口氣,母后派的人已經來了。今天可來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