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本筆記是劉一鶴寫的嗎?如果真是劉一鶴寫的,那麼劉一鶴就是名副其實的貪官!然而臥底一個多月以來,我經過認真觀察,劉一鶴無論如何都不像貪官。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市政府常務會,一次是市長辦公會,公務班不僅負責打掃市領導、廳領導辦公室,市長開會時,也負責幾個重要會議室的服務,這兩次會議剛好趕上由我負責爲領導們服務,那次市政府常務會主要研究招商引資工作,在會上,劉市長嚴肅地說:“我一向主張多換思想少換人,不換思想就換人,招商引資本身就是解放思想的產物,觀念決定結果,只要我們不謀私利,全心全意謀求東州的發展,風險就會變成風景,風景這邊獨好!”我被劉市長的話深深折服了,當時我就想,有這樣思想境界的人會是貪官嗎?另一次市長辦公會是研究全市環保工作,古橋區區長爲了本區財政,對污染企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市環保局局長爲了照顧情面竟然欺上瞞下,當時劉市長微服私訪後已經瞭解了實情,他在會上拍桌子瞪眼地罵道:“養貓你不抓耗子,你配做環保局局長嗎?別以爲貪污受賄是腐敗,像你這種拿着納稅人的錢不作爲的幹部,同樣是腐敗,是心靈腐敗!”市環保局局長被罵得滿臉通紅,連頭都不敢擡。當時會議室的氣氛嚴肅極了,劉市長的話深深震撼了我,像這種嫉惡如仇的話不可能是作秀,一定是發自內心的!正因爲如此,我對劉一鶴的懷疑動搖了。
爲了弄清李玉民到底是不是《公務員筆記》的始作俑者,我抓住打掃李玉民辦公室小女孩有病請假之機,主動請纓打掃李玉民辦公室,在耗子的配合下,我還真發現了一本筆記,不過不是劉一鶴的筆記,而是李玉民自己的心靈獨白。
每個人都屬於影子,我也一樣。我們是影子的產物,這就是存在。其實每個人在被創造之前影子就存在,它是伊甸園中的那條蛇。不要以爲是蛇引誘了人,蛇在尼采那裡代表偉大的智慧。如今這條蛇就橫臥在東州大地上,蜿蜒伸向遠方,逶迤而去,這又應了尼采的那句話,“人是一條污濁的河”,如今這條河是黑色的,正橫臥在東州大地上匍匐向前,它就是黑水河。黑水河每日都在更新,即便如此,它也是黑色的,因爲它流過的不是黃土地、白土地,而是黑土地。
其實黑色是最純的顏色,它可以包容一切。每當我心煩意亂之時,我就開始思索黑色的意義,其實生命始於黑暗,又迴歸黑暗。應該說黑水河是黑土地的血脈,正是看到這一點,我才覺得黑色就是存在,要知道我們是用眼睛觀察世界的,而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窗戶是黑色的,儘管裡面亮着燈。正是那燈光讓我看到了從此岸通往彼岸是危險的,行走於其間是危險的,回顧觀望是危險的,顫慄或躊躇不前都是危險的。危險是黑色的,幽默也是黑色的,危險就是黑色的幽默。
亞里斯多德說,人是政治性動物,而動物大多是無視危險的,爲什麼?因爲本能,而本能是最根本的存在。我不是一個亞里斯多德主義者,但我們同意人人都是“政治人”,如果說道德的界分是善與惡,美學的界分是美與醜,經濟的界分是盈與虧,那麼,權力的界分只能是圈裡與圈外。
按理說,我應該屬於劉一鶴圈裡的人,正是由於獲得他的賞識,我才從市政府研究室調到市政府辦公廳的,當時他還是常務副市長,雖然說都是副主任,但我卻覺得從圈外進入了圈裡。這個跨越對一個擁有遠大政治抱負的人來說是意義非凡的。我之所以獲得劉一鶴的賞識,正應了那句話: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當時我還任市政府研究室外資處處長,一次劉一鶴交辦給研究室主任一個課題,任務落在了外資處。課題完成後,研究室主任帶我到劉一鶴辦公室彙報,我早就聽說劉一鶴好讀書,果然一面牆的書櫃讓我十分震撼,我留心觀察,發現書櫃內幾乎都是政治類、歷史類經典名著,而他的辦公桌上擺着一本剛看了一半的塞爾格耶夫的《古希臘史》,而且旁邊還擺着一本寫得密密麻麻的讀史筆記。那天彙報完後,我立即去市圖書館借了這本書,每天晚上挑燈夜讀,我大學是讀中國史的,對於西方史研究不深。讀了這部書,我不能不在古希臘的高度文明面前震撼不已,它的繁榮的經濟,它的高度的民主政治,它的自然哲學,它的燦爛的藝術文化,無不讓我震撼,我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將古希臘文明與古中國文明進行了比較,並將這種比較寫成讀史筆記。
下了一個多月的苦工,我唯一的期待就是希望得到劉一鶴的賞識,儘管我對劉一鶴瞭解不深,但也知道他有個既愛才又識才的好名聲,如果好名聲屬實,我斷定他看了我的讀史筆記後會召見我,我惴惴不安地將讀史筆記交給了他的秘書,然後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這種等待簡直是度日如年。
一個月後,我突然接到宋道明的電話,說劉市長要見見我,我的血頓時沸騰起來,我深知這是一個好兆頭。那次談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劉一鶴不僅平易近人,而且和藹可親,我們共同探討了伯裡克理斯時代,那是城邦雅典民主政治發展的頂峰,最後他頗爲感慨地說:“作爲政治家如果對西方歷史一無所知,就不可能做歷史的現實的比較,更不可能有對真理的鑑別能力,談何解放思想?”那次談話後不久,我就被提拔爲研究室副主任。應該說這是一次成功的投其所好,而且是一次高雅的投其所好。我嚐到了甜頭,並且一發而不可收。
升任研究室副主任後,我有了更多接觸劉副市長的機會,我繼續留心觀察他正在讀什麼書,他讀什麼書我就讀什麼書,然後寫成心得體會給他,這樣堅持了半年,我就被他從研究室調到了辦公廳,我自認爲成功地進入了劉一鶴的圈子,然而還沒等我在這個圈子站穩腳跟,劉一鶴就高升到省裡當副省長去了。
我一直認爲爲官是一門學問,而且屬於哲學與政治學的交叉學科。我的爲官哲學是解近渴不能寄希望於遠水,只要身邊有草,決不讓兔子滿山跑。毫無疑問,劉一鶴對我已經失去了價值,我必須重新選擇圈子。
老市長再有兩年就去市人大了,最值得擁抱的大樹就是新任常務副市長彭國樑,我想施展故伎,試了幾次,彭國樑根本沒有反映,我趕緊轉變策略,也難怪彭國樑與劉一鶴是政治對手,最討厭劉一鶴的做派。經過認真觀察,我發現彭國樑不是不喜歡讀書,只不過與劉一鶴讀的不是一個類型的,劉一鶴讀的都是政治、歷史方面的經典,而彭國樑更喜歡讀《厚黑學》、《權術論》之類的書,“上天生人,給我們一張臉,而厚即在其中,給我們一顆心,而黑即在其中。從表面上看去,廣不數寸,大不盈掬,好像了無奇異,但,若精密的考察,就知道它的厚是無限的,它的黑是無比的,凡人世的功名富貴,宮室妻妾,衣服車馬,無一不是從這區區之地出來。”喜歡這種文字的官員大多都善鑽營,喜歡蠅營狗苟的下屬。
在官場上最爲蠅營狗苟之事就是掌握別人蠅營狗苟的行爲,於是我暗中蒐集與彭國樑有厲害關係的所有人的信息,然後寫在小便箋上,利用早晨上班前公務班打掃房間之機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在彭國樑的辦公桌上,這招還真靈,很快我就取得了彭國樑的信任,大事小情我都找我商量,儼然是爲他服務的副秘書長。這就引起了肖福仁的嫉妒,因爲按分工他正好是爲彭副市長服務的副秘書長。說句心裡話,我到辦公廳的第一個目標就是取代肖福仁,肖福仁似乎看出了這一點,背後沒少做小動作,結果彭國樑對我熱乎了一陣子之後,又漸漸冷了下來,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我極度苦悶之際,曙光再一次出現,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劉一鶴殺了一個回馬槍,由副省長就任東州市市長,這可真是山不轉水轉。
劉一鶴就任市長後,對我和肖福仁都很器重,應該說肖福仁是劉市長一手提拔的,我也是劉市長一手提拔的,我和肖福仁在劉市長面前是半斤對八兩,但是肖福仁是老謀深算之人,不扳倒肖福仁,我是斷然沒有機會取而代之的,政治上是最講知己知彼的,劉一鶴也不應該例外,我想他最關心的應該是彭國樑的權謀,於是我採取一箭雙鵰的辦法,儘量將肖福仁與彭國樑之間蠅營狗苟之事寫在小便箋上,提供給劉市長。我以爲劉市長看了我提供的小便箋後,肖福仁會很快在劉市長面前失寵,甚至調離,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失寵的不是肖福仁而是我。不知道爲什麼,很多事情劉市長不再交辦給我,而是更加倚重肖福仁,我左思右想都覺得毛病出在肖福仁身上。
也是天賜良機,前兩天在辦公廳春季運動會上,肖福仁主持開幕式,他竟然高喊:“請劉市長下臺講話!”當時我就站在肖福仁邊上,他竟然大羅卜臉不紅不白地一點沒察覺自己說錯了話,在場的人似乎誰都沒聽出來,全都興高采烈地鼓掌,我以爲劉市長肯定聽出來了,只是不露聲色而已,肖福仁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開幕式結束後,肯定有好戲看了,結果又出乎我所料,運動會結束了,什麼事也沒發生。或許劉市長真的沒聽清?“上臺”與“下臺”不過一字之差,當時會場嘈雜,我斷定劉市長的確沒聽清,還有什麼比在大庭廣衆之下讓市長“下臺”更居心叵測的!我奮筆疾書給劉市長寫了一封信,第二天早晨上班前放到了劉市長的辦公桌上,結果中午在洗手間我遇到了宋道明,撒完尿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玉民,你給劉市長寫的東西可以編個集子了,名字我都爲你想好了,就叫《厚黑學二》,你說怎麼樣?”說完他哈哈大笑。
望着宋道明離去的背影兒,我恍然大悟,原來問題出在宋道明身上,看來我寫的東西都被宋道明截留了,宋道明平時與肖福仁一個鼻孔出氣,他怎麼可能看着我給肖福仁穿小鞋而坐視旁觀呢?什麼叫黑?這就叫黑!沆瀣一氣還不叫黑?我是不屑於“厚黑”的,我天生屬於“薄白”,但是黑色是最明亮的鏡子,只有透過黑色才能看清世界,才能看清人性。常務會議室的西牆上掛着一幅氣勢磅礴巨幅照片,拍攝的就是東州的母親河——黑水河,每當我思想混雜不清時,我就站在它面前沉思,每次它似乎都用濤聲告訴我,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就是亙古不變的真理!追求真理有什麼錯?人類最大的言行就是認識真理。看看黑水河的波濤,咆哮得強似任何人的野心,誰敢說自己從政沒有野心?黑水河的濤聲就是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