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都呆在命運把我們送進去的地方,我們就是爲了這個命運而來,完成這個命運後,纔會離開這個地方,這就像得了腦瘤的人必須做核磁共振一樣,命運既不是醫生,也不是核磁共振儀器,而是腦瘤,就因爲這個腦瘤,你就必須把頭鑽進核磁共振那個狹小的空間。正因爲如此,彭國樑必須呆在被雙規的房間裡,張佩芬必須爲救夫而爭奔走焉,爲幫張佩芬,也是爲了保自己的大房子,林永清必須去遊說齊秀英,而我作爲彭國樑這艘大船上的船員,也必須與他這個船長同舟共濟。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命運是任何人都無能爲力的,至於貝多芬說,“我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只是一種理想,實際上任何人都無法扼住命運的咽喉,相反,凡是不向命運低頭的人,恰恰是命運使然。
沒過幾天,我又接到張佩芬的電話,她告訴我黃小明被放出來了,她讓我接觸一下黃小明,想辦法從黃小明嘴裡套出點情況。我知道黃小明的手機被暫時沒收了,專案組正在監控所有打進去的號碼,這是朱大偉告訴我的,想不到他的女朋友就在專案組,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朱大偉的女朋友爲蒐集彭國樑所謂的罪證,竟然奉命在辦公廳公務班臥底長達一年多時間,朱大偉竟然守口如瓶,這讓我對朱大偉有一種後生可畏的慨嘆,就衝這小子這份城府,將來的前程就錯不了。慨嘆之餘,我又爲黃小明的命運而惋惜,本來黃小明是不適合當秘書的,論才能、論德行、論謀略,黃小明當秘書都大材小用了。我們的體制最大的缺陷就是殺雞用牛刀,而殺牛卻經常用雞刀。這就又折射了將狗屁股當玫瑰,將玫瑰當狗屁股的現實。
爲了找黃小明我費了不少勁,因爲他家裡的宅電沒人接,找他媳婦,單位的人說出差了,我只好下班後到他家去找,家裡卻沒人,我只好在樓下等,一連等了三天,才堵着黃小明,原來這小子一直躲在他哥黃小光家裡。
我請黃小明在他家附近的一家海鮮酒樓喝酒,黃小明見了我情緒很低落,酒菜上齊後,我先敬了一杯,算是給這小子壓壓驚,緊接着黃小明又回敬了一杯,算是謝謝我敢在別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時候來看他,然後他嘆了口氣說:“老許,你來晚了,楊恆達已經先你一步請過我了。如果你來看我的目的和楊恆達一樣的話,那麼請恕我無可奉告!”
黃小明的話讓我暗吃一驚,楊恆達近來往劉一鶴的辦公室跑得很勤,他找黃小明的目的絕對沒有隻爲張佩芬打聽消息這麼簡單,說不定是爲了到劉一鶴面前邀功請賞,楊恆達是個城府極深的人,我早就發現他身在曹營心在漢了,不然他不會跟假和尚趙忠打得火熱,最近趙忠不是請楊恆達喝酒就是請他品茶,趙忠是劉一鶴面前的紅人,楊恆達與趙忠打得火熱顯然是在爲自己另謀出路,不過是利用趙忠做跳板而已,當然趙忠也不是傻瓜,我聽說彭國樑被雙規後,西山慈恩寺撞鐘一百零八下,以示慶賀,足見趙忠對劉一鶴剷除異己多麼歡欣鼓舞,如今他與楊恆達打得火熱不過是想通過楊恆達掌握張佩芬的動態而已,我能看清這一層,黃小明聰明絕頂,不會看不清這一層,正因爲如此,纔對楊恆達無可奉告,而我是誓與彭國樑共存亡的,黃小明是彭市長的貼身秘書,不會不想救自己的領導,我只要擺明這層關係,排除黃小明的顧慮,相信黃小明不會無可奉告。
想到這兒,我心平氣和地說:“小明,俗話說樹倒猴孫散,牆倒衆人推,但是,誰躲我們也不能躲,誰賣主求榮,我們也不能幹這種喪良心的事,爲什麼?就因爲彭市長對我們有知遇之恩。不瞞你說,前幾天我和林永清去看了大嫂,真是太可憐了,正應了李清照的《聲聲慢》,‘悽悽慘慘慼戚’,連林永清看了都不忍心袖手旁觀了,何況你我是彭市長身邊的人,不敢說拔刀相助,最起碼也不能隔岸觀火啊!小明,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我苦口婆心的一席話,自認爲能深深地觸動黃小明,沒想到他沉默良久,冷然一笑揶揄道:“老許,想不到你和彭市長愛好相同啊!”
我不解地問:“什麼共同愛好?”
黃小明嘿嘿笑着說了一個字:“賭!”
我一下子被黃小明戳到了腰眼上,有點惱羞成怒地問:“黃小明,你這是什麼意思?”
黃小明不客氣地說:“老許,我拿你當大哥才提醒你一句,你已經是上錯了船的人,千萬別爲了貪圖小利再投錯了機,押錯了寶。我說話可能難聽點,在波濤洶涌的政治海洋裡,你我不過是‘小蝦米’,跟着稀裡糊塗地瞎蹦達什麼?哪雙在河邊走的鞋都能把我們踩死。當然,你爲彭市長兩肋插刀的虔誠和義氣我很感動,但是感動之餘,我仍然認爲你用錯了地方,彭市長之所以東窗事發,並不是偶然的,我雖然也是‘小蝦米’,但我是在致命漩渦裡被僥倖甩到岸上的‘小蝦米’,我起碼懂得了什麼是生命之輕,什麼是生命之重。作爲兄弟,我奉勸你,趕緊從‘賊船’上下來還來得及,在這個案子裡沒有稻草可撈,任何耍‘小心眼兒’和‘小聰明’的人都只能把自己搭進去。老許,你還是學學楊恆達吧,人家早就棄暗投明了,你怎麼還效仿古代士大夫搞‘愚忠’呢?就不怕成了彭國樑的殉葬品?”
我萬萬沒有想到黃小明會說出這麼絕情的話,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彭市長在崗時那麼器重他,他竟然對身陷囹圄的領導無動於衷,更讓我無法容忍的是他竟然將我藏在骨子裡的那點心思毫不留情地抖落出來,簡直讓我無地自容。
我本能地反駁道:“黃小明,你說的好聽,還他媽的棄暗投明,就楊恆達的行爲來說,說好聽點叫見風使舵,說難聽點叫賣主求榮。我才恥於和楊恆達之流爲伍,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小明,你和彭市長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作爲彭市長一手提拔起來的貼身秘書,你不救他,天理難容。怪不得大嫂讓我出面勸勸你,我現在才明白,你小子該不會做‘白臉狼’吧?”
還沒等我說完,黃小明就哈哈大笑起來,笑畢,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老許,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腳上有泡是自己踩的,隨你說我什麼,我還是想奉勸你一句,千萬離大嫂遠一點,否則,只能引火燒身,信不信由你,時間會證明一切的。我還有事,就不陪了!”
黃小明說完,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揚長而去。我與黃小明共事多年,他說話辦事一向是留有餘地的,想不到一場劫難會讓他變得如此現實。大言什麼時間能證明一切,那麼咱們就讓時間證明一切吧,你做你的“白眼狼”,我做我的投機分子,看看咱們誰是最終的受益者。愛因斯坦證明,時空是彎曲的,我也能證明,靈魂也是彎曲的;愛因斯坦證明,宇宙的規律是由光速決定的,我也能證明,人生的軌跡無不是投機的結果。這就是《老子》開篇莊重聲明“道可道,非常道”的原因。“常道”靠經驗,靠理性,但是“非常道”單靠經驗、靠理性是根本無法理解的,只能靠直覺。我從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悟出一個道理,這就是如果你想對世界有一個正確的認識,請不要相信經驗和理性,但一定要相信直覺。正因爲如此,我從不用經驗和理性判斷彭國樑一案,只憑直覺。直覺給告訴我,彭國樑一案一定能翻過來,這纔是我之所以挺身而出的根本原因。
然而不知道是我的直覺出了問題,還是天底下真有像齊秀英這種六親不認、鐵石心腸的人,林永清沮喪而氣憤地告訴我,他的遊說失敗了。之後不久,彭國樑就從省軍區大院轉移到了東州市看守所。事態明顯嚴重了,我和林永清都自覺無顏見張佩芬,但是林永清是一個越挫越勇的人,上次遊說齊秀英,兩個人已經撕破了臉,既然如此,乾脆就一不做二不休,林永清主動找我想辦法,看看下一步怎麼辦?我倆在沏杯茶茶樓的包房內研究了一下午,最後決定拿起筆做刀槍。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林永清是資深記者,在圈子裡小有名氣,可以在中央一級的大報刊的《內參》上反映情況,我提出想法後,林永清也覺得是個好辦法,只要文章在《內參》上登出來,大領導都能看到,只要引起他們的關注、重視,說不定彭國樑就有救了。想出這個辦法後,我和林永清都很興奮,只是林永清興奮之餘苦於手頭素材不夠,他認爲這種文章不發則已,要發就連發三篇,直至引起大領導們的重視,只要上面有人說話,案子必然峰迴路轉。我詭譎地一笑說:“老林,你忘了我可是市政府辦公廳綜合二處副處長,相當於彭國樑辦公室副主任,是最瞭解彭市長政績的人,也是最瞭解東州全局的人,有我還愁什麼素材?而且是最翔實、最有力的素材。”林永清一聽興奮地說:“智泰,果真如此,彭市長有救了!”
與林永清分手後,我迫不及待地給張佩芬打了電話,告訴他我給她僱了一個敢於“伸張正義”、“仗義執言”的“槍手”,此時張佩芬正在家裡爲一位國家權威媒體的大記者收了錢沒辦事而惱火,聽到我的信息後將信將疑,之所以“信”是由於林永清的確是一個理想的“槍手”;之所以“疑”是由於林永清已經在齊秀英面前失敗一次了,這次當“槍手”,其文章有沒有力度登在《內參》上?張佩芬有些擔心,爲了穩妥起見,張佩芬讓我去她家一趟,說是有重要事情拜託我,我懷着虔誠的心去了她家。
張佩芬見到我,還是哭訴一番,痛罵齊秀英要斬盡殺絕,非逼她家破人亡不可,談到彭國樑在東州市看守所吃的苦,聲淚俱下,哭的我心都顫抖了,出於義憤,我拍着胸脯表示:“大嫂,需要我幹什麼,你儘管直言,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辭。”
張佩芬聽了十分感動,他從保姆手中接過一個包遞給我,殷切地說:“兄弟,你大哥在看守所捎話,讓我向你問好,感謝你義無反顧地爲他伸張正義,他爲有你這麼個好兄弟而自豪。你大哥相信,有你這樣的好兄弟奮不顧身地爲他討公道,正義一定會得到伸張。他還鼓勵我,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兄弟,眼下是你大哥最難的時候,我一時半會兒離不開東州,正是用人之際,可是現在除了隔岸觀火的,就是落井下石的,你是嫂子最信得過的人了,嫂子求求你,替我跑一趟北京,將這個包送給這位首長。”
說着,張佩芬遞給我一張照片,照片上有三個人:首長、秘書和彭國樑。我一見照片上的首長,倒吸了一口涼氣,心想,這可是一位上能通天下能入地的大領導,別看退休了,但是說一句話的分量不亞於*委員。有這樣的老幹部仗義執言,何愁彭國樑的案子翻不過來!只要這個案子翻過來,我就是彭家的第一功臣,到時候何愁彭國樑不報答我!想到這兒,我內心涌出一股熱流,我信誓旦旦地向張佩芬表示,保證完成任務。說句心裡話,此時此刻,我被自己內心油然而生的俠氣所感動,想不到,我不僅是一個爲朋友兩肋插刀的人,而且是一個臨危不懼的人。
張佩芬親自開車送我去了機場,路上她囑咐我,到了北京後先找一家酒店住下,手機開機,到時候大領導的秘書會與我聯繫的,一切她都安排好了。黑色的皮包鎖上了,一路上我都猜想裡面裝的是什麼,這麼大個包,如果裝錢的話,怎麼也得裝二三十萬。張佩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不避諱地說:“智泰,不瞞你說,你大哥的官當的清苦,家裡沒有多少積蓄,這陣子爲了救你大哥,家裡一分錢都沒有了,我只好向朋友借了幾十萬,沒辦法,只要能救你大哥,傾家蕩產我也在所不惜。我讓你去北京送的包裡有三十萬現金,你千萬要當心,那可是你大哥的救命錢。”張佩芬的這份真誠,着實感動了我,我這個人最怕別人信任我,只要跟我掏心窩子,我保證以心換心。就這樣,我登上了飛往北京的班機。
我一連在北京住了兩天也沒有人跟我聯繫,只好打電話問張佩芬,張佩芬讓我耐心等,說人家是首長忙得很,一定會有人跟我聯繫的,我只好又住了兩天,傍晚來了一位三十出頭的瘦高個,西裝革履的,正是張佩芬給我看的照片上的年輕人,我驗明來人的身份,他拿了包就走了。我打電話向張佩芬彙報後,張佩芬興奮地說,老弟辛苦了,讓我第二天飛回東州。從張佩芬的情緒可以判斷出,只要包被人取走了,就說明人家答應幫忙了,我也從內心替張佩芬高興。想到彭國樑可能因爲我這趟北京之行的俠義之舉而獲得新生,我那如蝙蝠一樣躲在黑暗中、躲在隱秘中、躲在孤獨中的心靈忽然意識到了存在的價值,我久已萎縮了的靈魂彷彿呼吸到了早晨清新的空氣而再次鮮活起來。儘管我得意的臉上閃着磷光,但是這磷光像鬼火一樣恐懼着我疲憊的心靈。由於恐懼,我剛剛鮮活起來的靈魂又像一朵小花一樣枯萎了,化作一團黑色的火焰燃燒着希望,希望在夢中像被撕碎的紙屑,呼啦啦地在空中紛飛,像一羣蝙蝠化作夜的碎片,我用夢捕捉這些碎片,想將他們拼成完整的夜,太陽卻像花環一樣冉冉升起……
回到東州一個星期後的一個下午,我正在辦公室看報紙,林永清興奮地給我打手機,說是《內參》發表了他的文章,讓我趕緊下樓,他已經到市政府門前了,我聽到這個好消息後,不動聲色地離開辦公室,然後迫不及待地鑽進了電梯,之所以不動聲色地離開辦公室,是不想讓楊恆達、歐貝貝和朱大偉看出來。
我走出市政府辦公大樓時,林永清正站在收發室門前向我揮手,我小跑過去,示意他到市府廣場上去談,他會意地跟着我來到市府廣場華表下,然後興奮地從包內拿出《內參》遞給我,大開本的《內參》拿在我的手裡,心裡感到沉甸甸的。我急三火四地翻開,一篇題爲《彭國樑渉嫌貪污受賄案件背後大有文章應避免負面影響》的黑色標題躍然紙上,仔細一讀更覺筆鋒犀利,論據充足祥實,觀點旗幟鮮明,是一篇相當有份量的文章。讀後我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撥通了張佩芬的辦公電話,只告訴她我和林永清要見她,馬上就到市行政學院。我之所以沒在電話裡說明實情,是想給她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