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說不湊巧,估摸着也沒人再相信了。應和十八年,惠通渠江南道至山南道一帶,堤潰百里,沿岸上百戶人家一夜盡數湮沒,死傷不計其數。
細究之下,督造官之一的南郭深貪污修渠款銀達數十萬兩,鐵器石木以次充好,才釀下這樣的大禍。南郭深受審時,儘管有餘下四位督造官的證詞,仍是拒不認罪,還企圖用怪力亂神之舉逃脫懲罰。
世宗龍顏大怒,當朝便判了滿門抄斬,包括門客親友共一百二十六人,無一倖免,款銀卻沒有下落。世宗在世時都是禁忌,哪個都不曾提起,如今都過了十五年,若不是這四位生死匆匆的朝臣,誰也不會想到這件事情上來。
王進維從卷宗裡探出頭,誠惶誠恐,“當年南郭一案的證人,死了三個失蹤一個,這麼湊巧。合着十五年,南郭深鬼魂復仇來了?”
對於一個篤信鬼神的仵作,魏綽表示十分無奈,“你有那功夫瞎想,倒不如想想這裡頭到底有什麼聯繫。”
王進維搖頭,“我怎麼知道,當年案子又不是我審的。況且,世宗在世時哪個敢提起,刑部裡這個案子的記錄都少的可憐,而且還都是說他死有餘辜,想細究都無能爲力。”
長孫姒說不對,“南郭深即使十惡不赦,就沒有一個肯替他說情?千篇一律的指責,反叫人生疑。而且,所謂的證人還是同督造的同僚,當年阿爺也不曉得是怎麼想的!”
還能如何想,左不過公仇私怨。世宗平和時候什麼都好說,一旦認定了誰勸都沒用;何況當年長孫姒阿孃的事無人不知,世宗免不得有公報私仇的念頭。
這樣的話只不過在心裡想想,不能同她一樣直抒胸臆,王進維道:“應和十八年開春便修了渠,可到了夏日裡頭還是洪水氾濫;死傷那麼些人,世宗也是急於給百姓一個交代。”
她有些嘲諷,都是場面上的話,她那位阿爺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知道的一清二楚。南郭深當年爲官清廉,口碑頗好,突然間出了這樣一樁事,官銀至今沒追回,目的如何也不問清楚便匆忙結案,百餘條人命,阿爺是有多着急?
她道:“事情既然想到了這一步,就得繼續查下去。當年南郭案的所有卷宗和記錄全數找出來,提到的證人和說法重新問清楚。不過,雖說事情牽涉這案子的可能頗大,但是旁的也不能落下,或許真的湊巧了。”她看了無措的蘇家母女一眼,嘆道:“等找到蘇尚書再問清楚吧。”
轉過天來,長孫姒上朝時並沒有見到蘇長庚的身影,只有人說他稱病告假。後來連長孫衷都覺察出不對勁兒來,她幾句搪塞過去,打道往蘇府去。
蘇府門庭靜默,家主雖然不在,但還算井然有序。花廳裡的母女哭腫了眼睛,顫巍巍地給她行禮,央求殿下救命;慕璟在一旁相陪,二人多日不見未免有些尷尬。
長孫姒挪開眼睛,勸慰道:“蘇尚書至今沒有消息,不能說一定不好。若是有人蓄意爲之,必然會把要求告知再行後事,如今看來,未必不是蘇尚書自己刻意隱瞞行蹤。”
蘇慎彤更不解,問父親好端端地何必如此,“他已是知天命的年歲,不宜奔波;何況身爲戶部尚書,即便有什麼事情做不了主還有殿下,不聲不響地只怕……”
長孫姒心道,只怕有些事是蘇長庚不會叫她知道的,轉身問蘇夫人,“蘇尚書在家可曾提起過南郭深,或者說與那件案子相干的事情?”
哪曉得蘇夫人哭的越發傷心了,拿帕子捂住了臉面,直到和緩了些才道:“如何沒說過,這事都過去十五年了,可他還時刻惦記在心上。南郭先生當年和外子關係甚好,若不是當年那件事,如今只怕貴爲宰輔。不怕殿下怪罪,他念起來是時時嘆息……”
長孫姒默了默,蘇長庚嘆息誰念着誰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問的又不是這個,“當年的案子,蘇尚書就沒有同夫人提過?”
她點了點頭說有,“說南郭先生過不去心裡那道坎,一時行錯纔會釀成大禍,可惜了。”
“什麼坎?”
還能什麼坎,不過他,世宗和穆貴妃的情債,可這樣一句話誰敢提?她以爲長孫姒故意給她下套,小心翼翼地道:“外子敬重南郭先生,從不將他的私事告知於妾身!”
長孫姒撇撇嘴,都知道是私事了,就不能再多一句嘴,怕是沒有夫妻這般模樣吧?不過話說回來,郎君的私事用得着如此大張旗鼓作亂的不是江山就是紅顏,沒想到這清名在外的南郭深倒是情深義重得很。
老的不願意提,她就把主意轉向蘇慎彤,“蘇女官,也沒聽蘇尚書說過?”
蘇夫人的保護念頭尤爲強烈,生怕一個沒留神,小娘子就被長孫姒坑了去,連忙護犢,“殿下玩笑了,小彤那時候年幼,外子不會將這些事告訴她!”
對於她這種非暴力不合作態度,長孫姒表示無能爲力,人自己找吧,是死是活和她也沒關係,一個失蹤的老頭兒不好找,要補一個戶部尚書還不是信手拈來?
她攤攤手,起身離去,身爲東牀快婿的慕璟便在這個緊要關頭髮揮了主心骨的作用,將她的去路擋得嚴絲合縫。
長孫姒看了看南錚,又將他憂傷地望了望,慕璟大義凜然道:“你,你再看他也沒用,小爺我找你有話說!”
南錚道:“儘快!”也不過行了二三步,在臺階下撐着長孫姒那把赤面白梅的傘。
慕璟指了指他,端着袖子不可置信地道:“他這麼不知禮數,你也不過問?”
長孫姒點頭,“前些日子我們互許了終身,所以沒那麼多規矩。”
廊外的雪下得熱鬧,有幾片被風颳來灌進他領子裡,凍得他心口直哆嗦,笑意都僵在臉上,慕璟挪開目光,“我不是來跟你說閒話的,蘇尚書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長孫姒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方纔你沒見到你夫人和岳母大人諱莫如深嗎?你有功夫問我還不如去勸勸她們,當年發生過什麼想清楚,說不定有助於找到蘇尚書。冰天雪地的我不奉陪了,告辭!”
慕璟在她身後道:“你久不回駙馬府,御史臺近日參奏我們夫妻失和的摺子,你要一直漠視嗎?”
她覺得好笑,回過身來道:“你也道那些無聊的老頭說的是夫妻失和,咱們又不是夫妻,管他們呢。話說康布的事情你和安居國安排好沒有,如何交代……”
話沒說完,慕璟一甩袖子進屋去了,臺階下的南錚也面色不善,她十分不解,今年盛行驕橫跋扈麼?
慕璟進了屋,心頭那股氣再撐不住,整個人癱坐在地上,周身攪翻了寒潭似的,冷得難以自持,蘇慎彤嚇得白了臉,訥訥不敢上前。
長孫姒走得快,上了馬車闔上版門和南錚商量何去何從,“王進維調了十五年前的案卷,能知道的情況少之又少;魏綽依着名冊登門問人去了,咱們在這坐等消息也不是辦法。”
南錚道:“我聽說,慕祭酒府十來年前與南郭……先生過從甚密,南郭家滿門抄斬後,慕祭酒暗自盤下了宅子,並對往日之事守口如瓶。”
長孫姒始終沒料到問了這麼些年的慕府竟是南郭舊宅,“阿爺不曉得?慕家是怎麼逃過一劫的?”
“聽說穆貴妃,從中求情!”
長孫姒更加不信,“別逗了,我阿孃什麼脾氣你不知道,和她沒什麼關係的連正眼都不肯瞧,還求情,她都鮮少願意見阿爺!”
南錚道:“你還是去問一問慕祭酒吧!”
她對他的意見打心底牴觸,這種毛病是拜慕崇遠爲師之後留下的。慕崇遠是個剛正不阿的老師,她卻是個頑劣難馴的弟子,師徒不對盤由來已久,如今問這種事還不得被三棍子打出府來?
不過發怵歸發怵,監國公主的氣度還是要有的,慕崇遠也恭恭敬敬地把她迎進府裡,她開門見山,直接了當問了他爲何要盤下南郭深的宅子。
慕崇遠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在她準備開溜之前他才問道:“殿下是打哪裡聽來的?”
她看了看他的反應,果然在意料之中,“自然有高人指點,老師是不方便說嗎?”
慕崇遠不置可否,只道:“殿下怎麼舊事重提?”
他的品行長孫姒還是知曉的,把來龍去脈直言相告,這才道:“當年案子有疑,這有隱情才詢問相干舊事,聽聞老師特意買下南郭宅子,總不會沒有緣由吧?”
慕崇遠打量她半晌,這才起身叫伺候的家僕退遠了,闔上門,跪地行禮,“老臣求殿下爲南郭先生平冤!”
她垂下眼睛問:“如何有冤?”
慕崇遠擡起頭,嘆了一口氣,花白的須顫了顫,“如今就老臣與殿下師徒二人,殿下的品格老臣曉得,便知無不言。殿下聰慧,做老師的哪有不疼愛弟子,老臣往日冒犯殿下並非殿下之過,而是……臣對穆貴妃的偏見!”
長孫姒默了默,她那個豔冠關隴又被阿爺寵愛備至的阿孃,也有叫人生厭的一天麼?
慕崇遠口中道贖罪,“並非穆貴妃有錯,只因南郭當年往李家做穆貴妃的西席之時,與尚是李家三娘子的穆貴妃一見鍾情,可當時傾慕穆貴妃的還有世宗,臣深覺不妥!”
她想起曾有人說過,阿孃待字閨中時有一位心上人,便是這位南郭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