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過頭來,猙獰地做着鬼臉,低聲道:“你看吧,我多可憐!”
那中年嬤嬤面容端莊肅謹,梳着高髻,一身紫繒翠紋的圓領襦裙,挽着寬幅如意的披帛,施施然從椅子上起身,瞪了長孫姒一眼給南錚行禮,“婢齊氏見過南統領。”
“尚宮客氣!”
“統領裡面請!”
長孫姒垂頭搭腦,期期艾艾地跟在二人後頭。齊氏轉身瞧她躲閃的模樣,哼了一聲,反倒緩了腳步與她並肩,低聲斥道:“一個娘子待字閨中,穿個胡服到處瘋,幾日不歸家,也不派人來說一聲。早知道你個小沒良心的,就不派人出去尋你,流浪街頭也懶得管!”
長孫姒纏上她的胳膊,一副諂媚的模樣,搖得齊氏歪七扭八,“哎呀,嬤嬤,不要這麼嚴肅呀。公務繁雜,難以脫身,你看我這不是安安穩穩地回來了嗎?”
“喲,你就可着勁兒糊弄我,還公務纏身?”齊氏嫌棄的撇開她,“滿京城數你最忙活,纏到最後還把南統領邀來了。”
南錚聞聲回頭看了一眼,她忙俯身行禮,和藹可親,對長孫姒笑眯眯地道:“就你那點小心眼,待人走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瞧她擠眉弄眼做鬼臉,到底捨不得埋怨,把傘往她這裡歪了歪。
花廳里布了晚膳,長孫姒踢了靴子,一股風似的捲進去。南錚在她對面坐下時候,飯已經扒下去半碗,正伸長了脖子看齊氏端進來的湯。她好奇地問:“怎麼嬤嬤做這些,煙官呢?”
齊氏跽在她身側,冷着臉道:“也不知道被哪個沒良心的塞了一包賄物,關到大牢裡去了,受老了罪,在房裡歇着呢。”
準是趙克承那廝告的狀,她三口兩口扒完飯,訕笑道:“事出有因嘛,我去看看。”說着便出門趿鞋。
齊氏跟在後面喊,“用完了再去不成嗎?慢着點,別摔了,拿着傘呀,傘!”
門扉的雕花邊探進來一隻手,摸了傘又探進來半個腦袋,“曉得了,南錚,你可不許喝我的湯!”
話落人走,雨順着瓦當傾瀉,連成了一片,在廊檐的臺階下聚成小溪,沖淡了腳步聲。
齊氏嘆一口氣,取了鼓肚罐將湯煨起來,給南錚盛了一碗嘆氣道:“她這一去,準得半個時辰。打小用飯就磨磨蹭蹭的,下月初六就嫁人了,將來在夫家也這樣可怎麼好?”
他頷首,安撫道:“公主只是依賴尚宮罷了。”
齊氏搖搖頭,坐在一邊,愁雲慘霧,“雖說她是公主,但說到底也是個娘子,這做娘子的哪個不希望能遇上個好郎君。可您也曉得慕中書這會出格些,聽聞二十六就納蘇慎彤過門。儘管是個妾,大婚之前還不是往人心裡添堵?她是個不在乎的,咱們跟着愁也沒用,還希望統領能勸勸公主!”
他擱下碗筷,面色有些沉鬱,“明日聖人宣公主進宮,許是管用!”
齊氏暗自嘆了口氣,這是個慢郎中,解不了急驚風,但願明日她能明白。
長孫姒進宮,關心的可不是這事。兄妹兩一壺天目青頂對面坐着大眼瞪小眼,她歪在長孫奐面前的黃梨木六方椅裡呵欠連天。
長孫奐看着樂,“你郎君納妾,也不擔心?”
她撇嘴,哼了一聲,“聖旨都下了,我擔心是不是遲了?”
他笑道:“看這樣子你是不喜歡他了,我這個月老似乎讓你不滿意了?”
她一口芸豆卷在嘴裡沒嚥下去,幽怨地喝口茶才道:“何止,極其不滿!”
“想來也是!”長孫奐早習以爲常,清清嗓子道:“找你來,是有事託付你。”
“說!”
他又夾了一塊芸豆捲到她面前的碟子裡,“我身子不成了,”他擡頭看她笑:“不過你倒是活潑開朗,是個長命百歲的小混蛋!”
長孫姒警惕地看着他,“什麼意思?”
“朕要退位,”他看她吃得歡,語重心長地道:“你作爲皇姑,我思量了許久,覺得讓你監國最爲妥當,不必感恩戴德地看着朕!”
她感受到來自他深深的惡意,“我又怎麼招你了?”
他似乎對她垂頭喪氣的模樣很是喜愛,伸手擰她的臉,“咱們兄妹誰跟誰,我把江山交給你放心得很。”
“我不放心!”她託着腮搖頭,“我怕哪天控制不住把你從皇陵裡扒出來!”
長孫奐不以爲意,捻起茶蓋兒撇沫,“悉聽尊便!不過你那麼愛乾淨,扒出來的時候記得離遠些!”
長孫姒:“……我很好奇,四哥五哥心思不在朝政上咱們不提,可六哥九哥十一哥可都是虎視眈眈,你是怎麼勸服那些老臣的?”
他垂眼淡笑:“這個甭管,安心做你的監國大長公主!”
“那你去哪?”
他搖頭,“這兒離清華山近,朕和慧信大師有緣,就閒下來聽聽禪經唄。”
長孫姒低着頭囁嚅:“你會……死麼?”
他撇開眼不再看她,“誰知道呢,也許不會罷……”
人還沒走,碟子裡的芸豆卷早就涼透了。
自從那一日兄妹二人約定下來,長孫姒就住在宮裡備嫁。離婚期越來越近,宮裡到處都裝扮起來,她去試那些繁複的婚服,直到長孫奐點頭,連花鈿的模樣都修了好幾回。
八月初六是她的生辰,在她二十歲這日能嫁出去似乎是個好兆頭。她扶了扶腦袋邊的垂耳博鬢,喜盒裡上還有未啓封的寶鈿六隻,喜婆婆正給她勾斜紅。
她在蝠形柿蒂連弧紋銅鏡裡瞧了瞧,都說傅粉娘子最勾人心,可怎麼看都是一個被壓制擡不起頭來的女鬼。喜婆婆好話說了一籮筐,鸞鳳和鳴,兒孫滿堂。
長孫姒笑笑,她相信慕璟待她不錯,可惜他心裡頭有人,就像兩個人中間隔着一道河,彼此在對岸走,即使同行卻無法靠近。
大晉的婚儀裡拜堂是在晚上,白日裡沐浴誦經,求佛祖賜一段好姻緣;午時過後開始正式的梳妝更衣。慕家也奉召派了喜婆來,她倚窗而立,聽她說駙馬如今正在同聖人敘話,一定同公主夫妻和睦,絕不相負。
不過是一句藏在永安宮燈火輝煌裡的客套話,聽過也就算了,像是身上的朱雀翟衣,這一生恐怕也就今日一回,拼上了所有的福氣,明日都煙消雲散了。
長孫姒回過頭來打斷她,“多謝喜婆婆!煙官,給婆婆秤上二十兩銀子。”
煙官鬆了一口氣,扯了婆子就往外去。齊氏替她放下透額羅,殷紅的細紗遮在面上,透過去入眼的物件都是一片紅豔豔的。她正覺得有趣,手裡就被塞了把喜扇子遮臉,被扶着往外走。
她記起來,出宮前是要往摘星閣拜辭長孫奐的。
摘星閣在永安宮東六宮西北角的高臺上,臺階三百九十一級。她走上去,氣沒勻一口,便行拜禮。在京的姊妹兄弟齊聚,平日鬧得再狠厲,如今也都裝腔作勢,勉強道喜。
長孫奐病怏怏蒼白着臉,還是笑得良善,訓導幾句賜了喜包。衆人在他支撐不住前出了門,隔着落地的龍鳳呈祥屏風,外頭是吉祥如意的夜色。
伺候的喜人幾十,簇擁着她下樓,猩紅的地氈綿延,融進宮人挑着的燈籠裡。太常寺少卿跪在臺階下,手中捧着喜盤,上有祚雁一對,幣帛一匹,口中念道:“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中書舍人慕璟求娶晉和嘉公主,結鳳儀之好,琴瑟之歡,敬告上天,公主允否?”
長孫姒撇撇嘴,方要應答,恍然間卻聽着似重物墜下的一聲悶響,還有女人撕心裂肺的慘叫。衆人正一心一意等她迴應,因此安靜得很,猛然間被唬得魂飛天外。
她皺眉,也顧不上那茫然無措的少卿,三步兩步下了摘星臺。樓下的渡蓮舫前早早有宮人跪成了一圈,埋着頭捂着嘴哭出聲來。
地上血肉模糊的一灘,卻是她長姐和瑞公主長孫婠六歲的女兒城陶郡主,早沒了氣。
長孫姒撩起了透額羅,奔過去俯下身子便要抱孩子,後頭便有人責罵,“住手,長孫姒!你放開她,你滾開,滾開,不要碰她!”
圍攏的人讓出空蕩蕩的一條路,長孫婠石榴紅的披帛掉在地上,蜿蜒如蛇;雍容驕矜的模樣煙消雲散,哭花了臉,儀態全無,撲過來重重地撞開了長孫姒,從她手裡奪過了城陶嚎啕大哭,“滾,誰也不要碰她!我的孩子,孩子,啊——”
聞信的宮人三三兩兩往樓下聚攏,誰也不曾說話,大喜的日子裡出了這趟差事,一時間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她點手喚過來在摘星閣伺候的半臂青衣的宮娥,“把伺候城陶郡主的夫人嬤嬤帶過來。”
長孫婠壓根兒不領情,一手抱着血肉模糊的孩子,剖心挖肝地嚎,句句啼血,含芒帶刃,“長孫姒,都是你,做什麼善心模樣。城陶是看着你身邊跟着的白貓非要去捉,才從摘星閣上摔下來,如今卻在這裡裝好人?煞星,合該你阿孃扔了你,報應報應……”
喜神護佑的新娘成了兇手,長孫姒不明所以:“阿姐,三郎最是厭惡白貓,這個你不是不曉得。我今日大婚,何嘗有時間去找什麼貓?”
“閉嘴……”她拔高了嗓音,一把扭過城陶血淋淋的臉,“你看看她,還敢信口雌黃?本宮定是要參奏一本,叫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