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夜,百姓們都平安無事,出事的是監國大長公主。長孫姒在從京兆尹府回公主府的途中,被人伏擊。
護衛在旁的禁軍統領南錚捨命相救,一箭貫穿肩胛,一箭直入小腹,當場昏迷,隨從的影衛除了削下那刺客半截披風一無所獲,只得護送着二人各自回府。
這還不算完,宮中太醫火急火燎趕往公主府診治被流矢所傷的大長公主,長孫姒堅持要探視南錚。
方出屋子,隨在後頭的一名太醫藥箱轟然爆炸,兩死四傷,長孫姒也被撞擊在地,昏迷了一整日。
醒來已然是九月二十二,晨間陽光很好,可長孫姒覺得自己很不好,背上火燒火燎的疼,黏黏膩膩,又皴又脹;面朝着牀榻趴着,掙扎兩下預備着起身,結果體力不支,森森的牙磕在瓷枕上,眼冒金星。
跪在簾子外頭的御醫,互相攀扯歇着;許久沒聽到動靜,一丁點兒聲響立時睜開了眼睛,呼號着長公主殿下,手忙腳亂起了身往裡屋跑。
約莫跪的時辰長了,腿腳痠麻,東倒西歪摔了一地;一不留神撞翻了前朝的瓷瓶,扯下畫聖的遺蹟,稀里嘩啦,惹得屋外的人大驚失色,一股腦兒進了屋。
好在有個能震懾場面的掌案,顫巍巍地給她查驗了一番,老淚縱橫,“殿下大好了,大好了。”長孫姒癱在瓷枕上,望着一地的狼藉,奄奄一息。
一時間衆人喜極而泣,太醫開方子熬藥,女史給她收拾身子;待到安靜下來,她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睛了。搭在牀邊的手,勉強動了動指頭,哀哀地喚,“……有吃的麼,我餓了。”
牀邊有人搬來了矮腳幾,接着是瓷器碰撞的脆響,似乎有吃的遞來,她閉着眼睛張了張嘴。
終究警惕壓過了需求,費勁地睜開眼睛,逆着光將身邊的人望上一望……果然是身邊人,“慕璟,怎麼,又是你?”
“哼哼,”他挑高了眉頭把瓷勺子戳到她嘴邊,面帶猙獰的笑意,“阿姒啊阿姒,想不到,你也有今天。落小爺手裡了吧,還不快說些好聽的,爺滿意了,指不定對你好些。”
她抿了一口水,嗓眼燎原的小火苗飛快地消失,“……所以,你今天是落井下石來了?”
慕璟對她沒有一點感恩戴德表示萬分地失望,勾了勺子在她面前來回地晃偏不讓她捱到,臉上的笑意放肆地招搖,來求我啊,求我我就給你喝!
長孫姒:“……替我謝謝你阿爺!”
慕璟氣不打一處來,看着她蒼白的臉又狠不下心,規規矩矩地餵了水,“不是我還能有誰?齊嬤嬤看着太醫熬藥,煙官傷還沒有痊癒,守了你一整日休息去了。”
他取了帕子來給她擦拭,瞧她安然的模樣試探道:“你就不問問南錚?”
她掀開眼皮,奇怪地看他,“他不是在府裡養傷麼?傷不輕,即使依着他的身子骨,如今醒來也怕是困難。”
慕璟笑了笑,有些調侃的意味,“我當你有多惦記他。”
長孫姒內心凌亂,不過昏睡的時辰久了一些,怎麼醒來之後物是人非,誰也不正常了?
惦記他又怎麼樣,不顧身子一溜煙竄進南府瞧個明白?一個病人就夠亂的,再加上她,宮裡府裡來來去去,還能不能好好養傷了?
“就不怕他死了?”
就知道沒好話,她哽了哽,扭臉不看他,“他不會死的!”
“你怎麼知道?”
長孫姒壓根就沒想過這個問題,那晚行刺來的突然,正和南錚商量兇手在李聲身上出現的反常之舉。
沒想到皇城根兒下的太平坊會有人動手,三處流矢齊發,南錚飛刀隔開第一波三支箭,在他躍上她的馬背前,第二波緊隨其後。
她伏在馬背上躲過兩支,正欲起身,左右兩側自後方又各撲來數支;南錚將她牢牢護住,她看不清情勢,只顧得上控制受驚的馬離開這是非之地。
隨從的影衛分了部分追着刺客而去,留了五六個人護着他們離開。她到了僻靜之地才勒住了馬回身望他。
南錚腹部不曉得沒了支羽箭,血在他竹青的襴衫上暈開,他撐在她肩頭上,神情有些迷茫,見她停下,似乎極是不悅,低聲催促:“快些走……”
長孫姒也不同他說話,小心翼翼扶着他下了馬,吩咐了個影衛找二三輛模樣相似的馬車來,這纔回過頭料理他的傷口。
她用馬身做遮擋,在兜囊裡哆嗦了一陣才找到一瓶藥,拔出匕首,飛快地砍下露在外面的箭柄,又割開他傷口附近的衣衫,將藥粉均勻地撒上去。
他擰着的眉頭又皺了些,卻還是緊緊地牽着她的腕子不肯放開;她無奈,捉了個靦腆的影衛,好說歹說才肯將她的衣邊裁下來給南錚裹住傷口。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停下,她也顧不上其他,喚個人來將他攙到馬車跟前,一躍而上,預備着將他扶到車上。先前散出去的影衛陸陸續續地趕到,簇擁在馬車周圍,警惕十足。
她從來不信人多好辦事,事實證明,後來貫穿南錚肩胛的流矢就是從兩個影衛側身時的縫隙裡竄來的。那時候她正忙着把南錚往車上運,破空的利響,下一瞬就被南錚撲在車廂的軟榻上。
他沒有顧忌許多,所以,露在他腹部外頭的小半截箭柄又往裡進了一層。車輪骨碌碌地響,她爬過去抱起他,腥味瀰漫,滿手的粘膩,車顫得心都在抖,“南錚,南錚,你,你應我一聲……”
他安然地側身倒着,她看不清他的模樣,只得開始給他收拾。一刀砍斷了箭身,再去摸藥,方纔那個青瓷瓶子不知道去了哪,她一股腦把兜裡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攤在小几上。
車裡不敢點燭臺,她在黑暗裡到處摸,一開始還能看見外形,到最後模糊至極,什麼都看不清楚。
有隻手顫巍巍地找來,安撫似的摸了摸她的臉,“……別哭,慢慢找……”
她的心又酸又脹,抓住他的手用力地點了點頭;那手飛快地滑了下去,她心裡一驚,茫然地去摸他,挨近了才聽他低喃,“……不哭,不哭,我不會死……”
車廂裡很安靜,似乎是道路坎坷,車身彈了一下,有物什掉在軟墊上,一聲悶響敲斷了她心頭緊繃着的弦。她死死地咬住了牙,半點聲響都不敢發出來,跌跌撞撞去找藥……
再後來,怎麼回的府,寢殿怎麼被炸塌,她是半點沒有映象。
南錚說他不會死,她便毫無顧忌地相信了,如今雖然沒見到人,但她心裡的信任,半點沒有鬆懈。無論慕璟怎麼逗她,她也不願同他詳談。
他絮絮叨叨她不耐煩,簡單粗暴地打斷他,“我昨日,今日都沒上朝,聖人怎麼解決的?”
“還能怎麼解決,”他給她餵了幾口清粥,抱着肩居高臨下打量她,“自然龍顏大怒,說兇手罪大惡極竟敢行刺大長公主活得不耐煩了若是朕曉得刨了他的祖墳,爾等還不快將兇手捉拿歸案更待何時?衆人山呼萬歲聖明,領旨退朝!”
她的後背越發得疼了,奄奄一息道:“……就沒有別的了?”
“有啊,案子派到王進維那個缺心眼兒身上,聽聞他抱着刺客半截斗篷欲哭無淚。朝中如今沒有主事的,亂成一鍋粥,昨日各家鬧着讓家主出面替聖人分憂;今日徐延圭上奏,既然衆口不一,不如讓致仕的左僕射狄如靖出面主持大局;衆人附議,聖人不曉得如何是好,示意太傅,太傅也附議,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大一個噩耗!”
“不客氣,還有更大的,你要不要聽?”
“說。”
“昇平坊和升道坊死了四個罪大惡極的人,還記得吧?”
慕璟把繡墩往牀榻跟前挪了挪,給她擋住刺眼的陽光,“你出事那晚剛好別家沒有出事,所以坊間傳言,你和他們四個人一樣,被上天懲罰。前些日禍國的謠言又再次流傳起來,瞧這個規模比上次的還要大一些。”
果然,她就說來勢洶洶的謠言不可能因爲關仲爲之死而銷聲匿跡,沉默了約莫一個月,合着是在養精蓄銳。
“朝中的那起子人,也信了?”
“你猜對了,”慕璟給了她一個褒獎的眼神,“那位致仕的狄閣老,人還沒到京城,摺子已經進了三省,言辭懇切,感情真摯,那是蕩氣迴腸……”
“說重點!”
“哦,大長公主殿下監國以來,朝政不穩,民心幽怨,兇案迭起,不可謂不是禍國之兆。這樣禍國殃民的娘子就應該安安分分地呆在家裡相夫教子,上什麼朝議什麼政……你別扔我呀!”
他一把接住她丟過來的書,隨手翻了翻,“狄如靖說的,跟我可沒有半點干係。”
她攤在瓷枕上,哀怨交加,“士別三日,自當刮目相看……”
“刮目也來不及了,”慕璟抖抖手,起身開了半扇窗,“聖人聽了太傅的進諫,怕你再受到傷害,讓羽林衛進府護佑安全,嚴格限制進出。給你看一眼,別太傷感!”
院子裡盔明甲亮,年輕的郎君們神采奕奕。慕璟笑眯眯地回過頭時,長孫姒早已匍匐在牀榻上,心力交瘁,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