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瑄叫人傳了晚膳來,在當院淨了手放下袖子才同長孫姒笑道:“前些時候偶得了一塊田黃玉石,雖說不是極品的橘皮紅田,但是紋理細膩也不可多得,做成一方印章再好不過了。還沒有定下印稿,你就來了,可見你是個有福氣的!”
長孫姒笑笑說不可奪人所愛,他笑,“你呀,咱們之間還這麼客氣,等過兩日我琢磨好了你叫煙官來取,好容易來一趟我這個做阿兄的總不能叫你空手而歸!”
她欣然答應,長孫瑄在她對面坐着,捧了半盞茶笑眯眯地瞧着她,“白日裡上哪玩去了,到了晚上也沒個蹤跡?”
她說就在漢州城裡聽一聽書罷了,“聽說阿嫂今日身子好些,還不是給你多騰些時辰陪陪她,你沒發現我們都不在麼?”
長孫瑄有些不好意思,只道:“持儀身子時好時壞,這麼些年也都是這樣過來的,只是苦了她。慕璟今日還同我說了你的想法,我也覺得是她給藏起來了。她如今對你的敵意不減,等過了這陣說不準自己就拿出來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嗯了一聲,低着頭捉摸着怎麼開口,有些食不下咽。長孫瑄看出了端倪,問道:“你今兒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還是,和南錚拌嘴了?”
她說不是,鼓起勇氣擡起頭,“五哥,今日出府前我找珠子找到了世子的小佛堂前,還問了管事嬤嬤一些話。”
他笑容有些淺淡,點點頭道:“我知道,聽說了。事情都過去六年了,忘不了歸忘不了,不過也不會禁止讓人問起,你們都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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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世子出生身子不好,阿嫂也因此病了。”她放下筷箸,同他好生說話,“那嬤嬤姓陳,可我晚上回來的時候聽說她被送到別莊上去了。”
他點點頭,“陳氏生性蠻橫,打罵女史也是常有的事情。今日越發過分了些,險些將在佛堂裡伺候的女史打個半死,驚着了持儀,這府裡也留她不得,就給送走了。”他擡起頭笑,“不過一個兇狠的婆子,如何還驚動你了?”
長孫姒道:“路上聽人說了一嘴,所以就有些好奇,轉道去了小佛堂。恰好遇上你和阿嫂去看小世子,你們一家三口的時辰我就沒打擾。”
他一愣,擱下杯子撇開了目光,“我們倒是沒有看到你,持儀每天不去看看他心裡放不下。因爲昨晚鬧了一場耽擱了,今日還頗爲遺憾,留的時辰就久了一些。”
她說不是,“我沒有光明正大地進去,一直坐在佛堂側面的廊下。所以,你們瞧了小世子,我看見了;你祭拜另一個人,我也看見了。”
長孫瑄就是一愣,打量了她半晌覺得不像有假,起身叫伺候的人全部退到院子外頭,這纔不顧禮數把門給闔上了,轉過身來皺着眉頭道:“阿姒,你到底是爲了什麼來的漢州?”
兩個人都開誠佈公,再藏着掖着反倒沒什麼意思了,她擡眼看他,“爲了你祭拜的那個人來的,或者說爲了十五年前他家滿門的案子來的。”
“你……”長孫瑄不可置信,“那時候你還沒進宮,是怎麼知道的?”
“五哥,但凡想把一件事情毀屍滅跡,那麼無盡的疏漏就會隨之而來。”她看他滿目的嚴肅,覺得南郭深之事他多半知情,“在我監國前後,京城發生了四件案子,涉案的官員都是十五年前那件事的參與者,而且最後一件涉及到戶部尚書蘇長庚,偏偏失蹤了。若是你,你不覺得這裡頭有問題嗎?”
長孫瑄反問道:“按你這麼說,前些時候發生在渭川的事情,便是你挑出來的?那死了的擺渡老人和地坑是怎麼回事?”
長孫姒道賀季是南郭深身邊的七品參軍,又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地坑的前因後果,瞧他不可置信的模樣,又道:“賀季曾爲南郭先生喊冤,你救了他一命,這是爲什麼?”
他知道這事再也瞞不住,閉了閉眼睛,低聲道:“南郭先生於我阿孃有活命之恩!”
“阿孃性子寡淡,處處忍讓,在肅睿皇后殿下宮中生存極爲不易。一日,皇后殿下說我阿孃與禁軍私通,若不是隨阿爺議事的南郭先生仗義相救,只怕也不會有我們母子。阿孃生前對南郭先生尊敬有加,叫我喚他爲老師。所以,南郭先生當年的案子無論真假,我在心裡自當他是恩人。有人肯爲他案子忙碌,無論是真或是假,我都不能袖手旁觀!”
長孫姒反問道:“五哥你這麼說,也是懷疑南郭先生當年的案子?”
他搖了搖頭嘆道:“懷疑不懷疑都不重要,阿爺當年連案子都沒有審清就下了旨意,誰勸都沒有用。當年穆貴妃殿下同你進宮,我本想着能夠救先生一命,可是沒想到最後還是滅門。大晉百餘年,從未有過的事情,可想而知阿爺當年是多麼生氣!”
長孫瑄尊敬南郭深也無可厚非,當年南郭深被斬之前,他是否見過一面她很想知道,“五哥,你去送過南郭先生麼?”
他點頭說去了,“我當時央求阿爺,他雖然生氣但還是準了。南郭先生在獄中受了刑又久無郎中醫病,傷勢極重。他過了很久才認出來我,不哀求不解釋,只道從沒做過愧對天下蒼生之事,再無別話。我想當年所謂的認罪口供,多半是僞造的,可上頭有他的手印,誰也不能說什麼!”
提起往事來,晦暗的叫人心驚,兄妹兩個枯坐無話。隔了好半晌,長孫瑄才擡起頭來問:“阿姒,你連日爲這件事情奔波,難不成想給南郭先生翻案?”
她不置可否,埋着頭怏怏地道:“既然這件事情撞到我跟前了,先不說有人刻意爲之還是湊巧。既然有冤案,查個水落石出也無可厚非,五哥你這麼說,是覺得我做得不對嗎?”
長孫瑄搖了搖頭,說翻案不是不對,“只是翻案之後呢,你可想過如何自處?”
她不解,擡頭看他,“翻案又不是壞事!”
在長孫瑄眼裡她始終是那個在永安宮受盡世宗寵愛的小娘子,聰明,知進退,可如今卻越發的張揚起來,他有些擔心,“當然不是壞事,可是案子裡涉及的老臣,一個兩個不足爲懼。但若是聯起手來,莫說是你同聖人,單是關隴李家也兜不住。我聽聞你在京中幾次遇險,你不爲你自己考慮,也不爲衷兒和大晉天下考慮麼?他年歲還小,不知道如何知人用人,是鬥不過那些老臣的!”
她知道他的擔憂,安撫似的笑了笑,“五哥,你多想了。那些老臣伏法的伏法,餘下的烏合之衆不足爲懼,哪能鬧出滔天大浪來?再說了,三哥這個太上皇在清華山清修,若我真有不測,他不會不管衷兒的。”
他有些急切,嘆了一口氣繼續勸道:“阿姒,你鬥不過那些人。他們根基深厚,附庸衆多,耳目極靈,你一有動靜他們便能知曉。若是知道你要把當年的案子翻出來,如何能坐以待斃,到時候明槍暗箭,你如何能防備!”
他言語裡都是急切,長孫姒摸不着頭腦,疑惑道:“當年涉案的無非是高復岑,關仲爲,陳生恪和蘇長庚,就算還有什麼黨羽也是羣龍無首,聚不起的散沙。明槍暗箭,仔細些也便是了,哪有你說的這般嚴重?”
她看着他着急的模樣,心頭上有烏雲攏來,“五哥,當年南郭先生是不是同你說過什麼,還是你知道什麼內情?”
長孫瑄見她固執,急的不知如何是好,音調也拔高了些,“阿姒,南郭先生自己都不知道來龍去脈如何跟我說?就算這些你不在乎,那麼阿爺的名聲呢?你現在翻案也就說明阿爺當年錯了,你叫天下百姓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你?大晉律法裡忘情棄禮告父母者,爲不孝!”
長孫姒起身同他論理,“大晉律法裡尚沒有滿門抄斬之刑,大逆之罪也不過主犯斬,父子絞,女眷沒爲奴籍。就算南郭深貪了修渠的款銀,按律當斬無可厚非,同他家人又有何聯繫?當初阿爺一怒之下難免犯錯,無論做君臣還是做父子,都沒有盡到勸諫之責,按律是不是都該去自裁謝罪!”
長孫瑄被她氣得頭疼,“阿姒,你是被利用了!”
他倒是提醒了她,長孫姒歪着頭打量長孫瑄,“五哥,你到底爲什麼瞞我?”
他垂下眼睛,只道:“更深露重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不歡而散,她磨蹭回園子,煙官來扶她回屋,小心翼翼問是不是和漢王殿下吵架了。她點點頭,幽怨道:“大家都知道了?”
她伺候她安置,“據說漢王殿下方纔難得發了回脾氣,所以猜想着……殿下也不急,趕明兒再去試試!”
轉過天來,晨曦初上,慕璟就火急火燎在院子外頭叫人,“阿姒,你起了沒有,出事了出事了!”喊了半晌也沒見個動靜,三步兩步邁進院子裡,被煙官一雞毛撣攔在了屋外頭,橫眉立目,“哎,瞧你人長得俊,合着規矩都長到臉上了?殿下還沒起,你叫喚什麼!”
慕璟被她一番話氣得七竅生煙,“你個小丫頭,年歲不大嘴不饒人。我要不是有急事纔要好好給你教規矩!”他伸長了脖子接茬喊:“長孫姒,你給我起來,起來!”
煙官惱得要揍他,長孫姒從洞開的窗戶裡探出迷濛惺忪的半張臉來,“什麼急事,你房子被人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