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利塔附近遍植了聳天的松柏,肅穆威嚴;周遭有供奉的香燃燈,還能看着打醮用的彩幡在嫋娜的香燭煙火裡飄搖。
安寧的太廟因此平添幾分玄妙,恍惚自身遠離俗世,又難登仙界。
燈燭昏暗,長孫姒瞧不清楚,意興闌珊,索性背靠着青松,尋了乾淨的青石板席地而坐等着長孫衷進香回來。
有風颳過來,帶了秋日的寒意,南錚跽坐在她身側,寬大的袖子被拱得鼓了起來,空空蕩蕩無處依靠。他挪身過去,替她擋了擋風,問道:“冷麼?”
她搖頭,卻往他身邊縮了縮,執着道:“話說你和龔陵朗什麼情況?”
他勾了脣角笑,“公主不如直接問龔尚書。”
她一巴掌拍上他腦門,撇了撇嘴,“龔陵朗不是三哥親近的人,對他不放心。兵部的人挨着個兒躲得遠,尚書黃觀又索性稱病留在了行宮,我總覺得這裡頭不對勁兒。”
南錚淡淡地應了一聲:“公主懷疑什麼?”
長孫姒託着腮皺眉頭,“說不上來,都是陳年舊事。”
“總有云開月明的一日。”
她扭過頭來,笑眯眯地暖意融融,“這幾天事情太多了一點,等到中秋過後,纔要到清華山見見三哥。就曉得他不是個好人,淨會坑我。”
遠遠的有法號的粗獷聲傳來,纖細又暗沉,震得胸腔發顫,宣告着進香之禮結束。南錚扶着她起了身,迎着聲音的源頭往處去,她問:“神武衛的事你知道多少?”
他抿脣,“僕接手已是應和二十五年了,羽林衛成了氣候,世宗忌憚,才重招了禁軍。”
“應和十八年譁變,”她惆悵地嘆了一聲,“那時候我怎麼就摔壞了頭,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她轉過頭來,“不過你也是……”話沒說完,臉色驟變,攀上他的胳膊道:“你瞧!”
舍利塔仰蓮座下的石龕裡,力士和象龍護佑八相成道圖的浮雕,象徵佛陀一生的八個階段,降兜率,托胎,出生,出家,降魔,成道,轉輪,涅槃。
其餘七面與尋常無異,可偏生在轉輪那一面,一小團藍綠色的微光閃爍模糊,詭異可怖;到後來越來越大,自上而下約莫一丈來長,一分爲四,垂在那轉輪相一面,字跡逐漸清晰開來,惟家之索!
那四個字閃了片刻再無痕跡,可舍利塔頗爲雄偉,異色的光在夜幕裡晃出多遠,格外引人注目。聞聲而來的人越聚越多,誰也沒有說話,安靜地看着。
佛陀轉輪,普度衆生,聖人心誠感天動地,這纔有佛陀降了法旨警示人心。前些日子在京城裡所發生的的一切果真是妖孽橫行,究其根源,還是那牝雞司晨,惟家之索。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月色不曉得什麼時候不見了,或許是同那字跡一同消失;天邊幾道閃電,隱隱的有雷聲傳來,伺候聖人的鑾駕才從大夢中清醒似的,慌慌張張地一路擡回小金殿。
長孫姒抿着脣,一語不發,提着裙子就往舍利塔下跑。周遭有宮人看見,紛紛避到遠處跪下行禮,禍國的妖孽,半是恭敬半是畏懼。
她看不清路,只知道這是一條筆直的神道,到了盡頭左轉就能看見九層石階,舍利塔便聳立其上;若是等下雨,一切證據可都沒有了;明日回敬衆人,連拿個有力道的解釋都不成。
同那些朝臣左右盤桓,到了這般時候萬不能功虧一簣。
她一路跌跌撞撞,南錚卻不能由着她。明日祭天大典,萬一公主出了個閃失,到時候只會雪上加霜。他三步兩步趕上來扯住了,垂眼看她:“現在不能慌。”
她扒着他的衣袖,在黑暗裡努力看清他的臉,“不不,南錚,那定是小人作祟。馬上就要下雨了,我只是擔心去晚了連證據都留不下。”
他箍着她往前走,一面安撫:“不會的,還有一時,你慢些。”
她什麼都看不清,只能緊緊地揪住他的衣服伏在他懷裡,心緒不穩,掌心浸出汗來,盡是煩躁。短短的神道像是怎麼都走不完,好容易到了盡頭,卻仍舊是松柏避月,一片昏暗。
舍利塔下圍了十幾禁軍,還有五個供奉的年輕比丘正埋頭苦尋,不多時就聽有人喊:“找着了,找着了!”
衆人圍攏過去,只見那人手裡捏着一撮黑黃的碎末,有個好奇地湊過去聞了聞,叫道:“這不是道士常用之物嘛,那句詞叫什麼來着,君不見燒金煉丹古帝王,鬼火熒熒白楊裡,”瞧衆人豔羨地望着,又搖頭晃腦地道:“本朝有個文雅的說法,知道叫什麼嗎?冷翠燭,那是出自……”
“出自什麼?”
圍着的人聞聲一個激靈,看都不敢看,跪地行禮,“見過統領。”
小小的一團粉末,黑黃參半,煙熏火燎的難聞氣味。墓地裡常場出現的鬼火卻被用到了這裡。
彼時,落了細密的雨,長孫姒叫人把尋着粉末的一處蓮花座用氈布蒙上,她掖着手站在赤面白梅的傘下,笑得勉強,“小時候聽舅父說起,其實沒有什麼鬼火,翠燭和硃砂礬石一樣,是個尋常之物。我還鬧着要同他去看一看,後來我來了京城,……沒想到親眼見到,卻不是在墓地。”
他一語不發,攙着她下臺階,踉踉蹌蹌。
“今日日頭頗好,翠燭見光即燃,所以不可能白日裡堂而皇之地垂在舍利塔上,只能等日暮。”
她腦子還算清醒,知道如何盤算,“想必在聖人蔘拜前就做好了手腳,那時候掃塔的,放祭臺的來來往往,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有人舉止怪異嗎?”
南錚沉聲道:“當時在場之人,僕俱已傳喚。”
她點頭,一腳踩進一個水窪裡,身子歪斜了些,藉着湊近的燈籠,水窪裡好像印出個人影來。她四下張望,松柏遙遙,哪裡見到半個人影。
夜色沉寂,香燃燈裡熬盡了供奉油,奄奄一息。幾步開外有人合窗回身道:“長孫姒這個丫頭,年歲不大,心思倒是多得很。聽說在舍利塔下找到了翠燭灰燼,轉瞬間反敗爲贏。”
賈丞道擱了茶杯冷笑,“只要有人相信她是個禍害,找到了又有何用!”
“老師說得甚是!”徐延圭從窗臺邊踱過來長吁短嘆,“聖人年紀小,諸事不明。名義上監國公主,過不了幾日就獨攬大權。關隴李家,名利在生命之上,學生就不信時日長了她露不出馬腳來。”
蘇長庚捋須贊成道:“徐侍中這話說的在理,可她要重設太平倉和市易所,咱們沒那麼多時辰等着,到時候釜底抽薪,吃虧的是咱們!”
徐延圭看了他一眼:“蘇尚書的意思,索性隨了她,這個啞巴虧就吃定了?”
蘇長庚道:“咱們也不能幹看着,總得想個萬全之策!”
徐延圭哼了一聲,甩袖落座,“萬全,什麼事萬全?她鐵了心要給咱們難堪,哪能叫她得意,無論如何我是不贊成!蘇尚書要是贊成,大可去中書省謀劃,我這兒廟可小!”
“世伯,阿爺,”久坐未語的蘇慎彤起身,給二人斟茶,福了福身笑道:“切莫爲外人傷了和氣。倒不如還是依照白日裡商議的,修惠通渠!公主擔心糧餉不夠,咱們就想法子湊齊了,到時候咱們就以莫要本末倒置進諫,公主若是不應下這樁事,天下百姓也不答應;雖說先頭咱們吃些虧,到時候修起渠來,裡頭的妙處還不是咱們自己知曉?”
賈丞道點頭:“小彤這話說的在理,你們年歲大了手腳卻放不開,還不如一個娘子!”
蘇慎彤笑:“我不過和公主同爲娘子,能瞭解她的想法,在諸位世伯面前班門弄斧!“
商議至此也算得上功德圓滿,紛紛起身告辭去了。
徐延圭送了三人出門,身後一個皁衣小廝輕步跟上來低聲道:“主子,聽聞長孫姒在聖人宮中查驗衣寢之物,這般時辰還沒歇下。”
他眸光一閃,冷聲道:“她怕是察覺了什麼,把人……算了,趁着聖人明日祭天,處置了吧。利索一些,別叫旁人發覺了。”
慕璟是亥初回了屋,蘇慎彤正在燈下看書,瞧他進門,歡喜地迎上來,接了他的傘倚在門邊,卻發現門外還立着一把,緊緊的合着,赤面白梅。
她不禁疑惑道:“夫君去見公主了?怎麼沒隨着去小金殿!“
他笑,跳過去一把摟上她的肩頭,“吃醋了?我哪是去見她,在外面閒逛遇着聖人,給他說故事的內侍不知道去哪了就央我給他說。臨走賜了我一把傘,不好推辭,就帶回來!”
她笑,給他換下溼透的外衫,“傳聞公主愛這赤面白梅的樣式,夫君不曉得麼?”
他笑彎了眼睛,進了內室,揚聲道:“我是瞧她用過,多年以前的事情那還記得清?”
她抱着衣服站在燭臺下,有些淒涼。說故事當是在室內,外間的雨下的又不大,衣衫溼成這幅模樣,只怕久立雨中,不肯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