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堰單手撐地,踉蹌一步站起身來,他看着鳳桓矣那一派問心無愧的從容模樣,面上神情終究由譏誚轉爲了怫然之色:“姜家世代忠良,寧死,也不可爲逆臣所用!”
鳳桓矣指節輕輕敲着案臺,閉上了眼,外面漫天雨幕,將整個世界襯得無比寧靜,景升宮常年失修,經不住這風勢迅猛,“哐當”一聲被卷裂了窗櫺,他睜眼,裡頭方纔稍顯洶涌的神色又平緩如水,不再波濤。
“三天。”他淡道:“本王給姜副統領三天時間考慮,三日後,本王再來。”他留下最後一句,轉身又迎着雨幕離開,淹進無邊夜色裡。
夜的路很長,一路濘泥的雨坑,這一場雨斷斷續續,時起時停,捱了兩日竟也未休,雨起時鳳桓矣派人撐了數十把傘,去給姜國公那些個老祖宗們頭上頂着,偏老祖宗們都不領情,憤然掀開。
鳳桓矣路過金殿外,駐足停留,檐下雨簾細細,沒有一絲落在他的肩頭,許是接連幾日都沒睡好,言喻之眼下有了兩片烏青,他見鳳桓矣撐起傘來走去了姜國公跟前,也似一時懶得動彈,只站在宮檐下隔遠了看着。
姜國公臉色蒼白,本已有搖搖欲倒之勢,見到眼前這雙官靴,又漸漸挺直了脊樑。
“鎮國公,不好奇姜副統領現在何處麼?”鳳桓矣眼神平視着前方,嘴脣幾乎沒動,僵然而生硬的問眼前老人。
姜國公已有些混濁的眼睛動了動,突然從殘存的意志中提起了兩分清醒,他嘶啞而遲鈍地輕輕喃喃:“我兒……”
鳳桓矣淡道:“若是鎮國公現在肯答應本王起身回去,本王保證,姜國公到府之時,便是與令公子團聚之日。”
姜國公疲然從胸腔中溢出兩聲笑聲,“逆臣……”他啞聲決然道:“老夫半輩子爲着這個鳳室,不是頭一次顧不了妻子,姜家兒郎,自幼所學第一件事,便是如何忠君報國,而不是喪志投誠!”
鳳桓矣垂眼,“鎮國公莫忘了,逼皇上放權,當初與本王爲伍的,也有你鎮國公一份,有你們跪在這兒的所有人一份!大錯早已釀成,又何必現在來做這些徒勞無功之事?”
姜國公身軀顫抖起來,“老夫自是罪無可恕,待盡全力挽回一切,自當以死謝罪,若不然……也當以身殉國!”
鳳桓矣抿脣,眸中終起了一絲戾氣。
劉太傅垂頭已直不起了身子,他聲音顫抖,悲至極了令人聽出一分哽咽:“回頭吧……王爺,現在回頭,終究是血親一場……皇上不會怪你,先帝也不會責你……老夫就是拼了老命,也將護王爺一個周全!”
鳳桓矣單膝蹲下來,平視着他:“周全?太傅現在是在護着誰的周全?您自幼教導本王,育本王成人,卻爲何不肯捫心自問一句,本王爲帝,難道會輸給了誰去麼!?”
劉太傅嘴脣也開始抖,抖着抖着,說不出一句話來。
鳳桓矣終於不再掩着那分怒氣,他憤然將手中的雨傘掀到一旁,沉聲幾乎是低吼了出來:“祁兵壓境,朝堂之上亂成一鍋粥,你們卻要咬着這個空子前來逼迫與本王!究竟是誰對不起這個鳳室?是誰不配爲三朝老臣!?”
胡相心志堅定,不禁狠狠啐他一口:“國君有難,我等身爲臣子若袖手旁觀,豈配爲臣!王爺不必以此來壓迫我等!若國室血脈都易了血統,那又何來南莫鳳室!?”
鳳桓矣紫眸一斂,暗涌起伏,他仍蹲在劉太傅身前不動,輕輕啓齒:“老師……”他目中忽顯出一分哀痛:“本王……也是姓鳳的啊……”
劉太傅忽然渾身劇烈的顫抖起來,他一口氣似已接不上去,只能用力的倒抽着四周的空氣,卻終究是沒能續的上,化作仰天一聲痛哭,暈了過去。
“老師……”鳳桓矣急忙扶住他,“傳太醫!”
言喻之傘都不打了緊忙奔上來,“王爺莫急,劉太傅不會有事。”他招手喚來侍衛:“快,立刻將劉太傅送往太醫署!”
侍衛領命而來,接過劉太傅匆匆而去。
胡相氣的渾身顫抖,怒氣從胸腔間噴薄而出:“逆臣……逆臣哪!”
言喻之將鳳桓矣扶起來,鳳桓矣站在雨中似有些出了神,他面上無任何表情,偏言喻之看的出來,他那雙紫的發暗的眼眸底下,裡面有些茫然。
他便站在那裡不動,由得眼前的這些老臣們罵他,彷彿什麼也聽不見,俄頃有些恍然的一擡頭,似乎想看看天邊有什麼色彩,卻在宮牆之上,對上了一雙眼眸,漆黑冰冷,裡面是對他濃濃的不屑。
鳳桓矣眼眸動了動,傾兒……
那人轉身,忽然從宮牆上一躍而下,鳳桓矣緊隨而動,擡足追了上去。
“王爺!”言先生很愁,急忙喚了一聲,沒將人喊回來,只能撩起衣襬子,緊跟着追了上去。
雨忽的又大了起來,前方一座九曲迴轉的宮亭,連着兩岸浮橋,綿延至頭,那人要順着這橋穿過去了,鳳桓矣驟然駐足一聲大吼:“傾兒!”
傾北祭停下,回頭看他,雨糊了眼簾,使得她眼眸微眯着,看起來有幾分不耐和厭煩。
鳳桓矣聲音輕下來:“來都來了,跑什麼?”
傾北祭道:“我懶得看你惺惺作態。”
鳳桓矣沒說話,他們之間隔着雨簾,人臉看起來有些模糊,他半晌低道:“我沒有。”
世間人都信,都信他賢,可爲一代明君,可眼前這人不信,從來不信,爲什麼?
傾北祭冷笑一聲,慢慢迴轉過身來,“你演出這麼一副痛苦悲哀的樣子,不正是想給劉太傅看麼?九王爺慣來會做戲,用這一招逼的老臣心軟,讓他們自發退去,若不然,也能氣死一個是一個,總算不虧。”
鳳桓矣眼眸漸深漸沉:“在你眼中,本王是不是從來沒有好過哪怕一絲半點?”
“沒有!”傾北祭道,她不帶絲毫猶豫,神情冰冷:“你生來就是一個虛僞做作,冷漠無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