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過後,清理戰場,那一日殺紅了眼的人找回神志,回首城牆斑駁,旗幟殘破,眼前走過的人再也不是那面目猙獰醜惡該宰的修羅,穆青才發現,似乎有一個人,不見了。
灰敗的城門前,將士的屍首一具一具的擡過,穆青看着,神情有些麻木,思緒在不覺間飄遠了,渾渾噩噩的,不知自己眼下身在何處。
恍然記起,那日遍佈血光的修羅戰場上,有一幕壯烈混雜於其中的悽美,驚豔了落日餘暉下,他們被血浸透的眸光。
細雨還在不斷的交織,籠着遠山如霧,沾溼腳下的土壤,清晰還餘留有血腥的味道,副將正將這都城戰後的境況一一稟來:無處安放的百姓,繳獲的軍械戰俘,還有城中的兵荒馬亂——
穆青聽着,當日因憤怒而失控的情緒,漸漸地,息了波瀾。
若是放在以往,此時該有一名蒼髯老者,大笑着過來拍他的肩膀,或贊或警,囑他不可自傲,而放眼如今十萬將士,又有誰敢來他肩上動土?
心中覺了酸澀,副將的聲音變得遙遠,從一片混沌中傳到耳邊:“將軍?將軍?”
穆青回神,尚有些渾噩:“你剛說什麼?”
副將只得又重新說一遍,向他詢問稍後事宜的處理,話剛說到一半,忽而神情一肅,朝着他身後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穆青尚沒回頭去看,肩上便是一重,他微微一愣,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就僵在了那裡,然後遲而緩的垂下頭顱,無聲喚了一聲:爹。
這一雙落在他肩上的手,真就宛如他家中的那位老者還在一樣,如同舊時,每逢戰後,便會如此前來,與他肅聲交談一番。
然而他清楚的知道,這已不是當初。
畢竟如今軍中,敢在他肩上動土的,還明確的剩有一人。
“切忌擾民,若是發現軍中有趁亂掠奪民財者,軍法處置。”意料之中的嗓音,清沉而低緩,帶着常年病弱,羸弱而蒼白的氣息。
“是,丞相。”副將得了命,又再離去。
穆青沉默回身,候身前之人的指令,蕭彧看着他,眼眸幽深而沉重:“你且放心,我一定會將穆老將軍給找回來,絕不會讓他英魂無冢,白骨無家。”
穆青抿脣,按住佩劍的手有一瞬間指骨緊握,暴起青筋,眼前的這一仗北祁軍中大傷了元氣,儘管順利奪城,他卻知道還沒到他該休息悲傷的時候,他斂首,拱手向蕭彧行一記重禮:“多謝丞相。”
蕭彧攙住,扶他起身,旋即道:“喬彌呢?”
喬彌呢?
穆青突地一陣迷茫,恍惚道:“屬下不知。”
好像一直到戰事的尾聲,便都不曾見到過他口中所說的這個人了。
說好的要報相救之恩,說好的無論如何,都會以喬二夫人安危爲先,結果呢……
愧疚如絲,密密籠上心頭,穆青微垂眸,不知再該說些什麼,頭頂的天光破不開雲層,已持續的陰沉了很長時間,以至於遠方刮來的風聲都似低沉的怒吼,突然有疾猛的一陣,便就那麼颳了過來。
蕭彧趔趄了半步,擡手扶住城門的邊框穩住身形,攻城時那斷裂掉的城門門閂,便恰好混雜着血土橫陳在他腳邊,經他足下一絆,發出沉悶的一響,惹人注目。
這不經意間的一眼,就見那粗壯的木身,被撞裂的斷口處,竟有一處刀削般平整的切口。
穆青眉心微動,攻城時被撞木撞開的城門怎麼也不會有這樣的斷口,他正想要蹲身細看,剛有動作,便見一雙蒼白的手,已先他一步落在了這根門閂之上,顯然發現這個蹊蹺的,並不止他一人。
穆青擡眼,看蕭彧半蹲着身子,從斷掉的切口處摸過來,除了最外圍切口的平整,剩下的,便是層層斷裂出的尖利木梢,也是它最該有的參差不齊的形狀。
若是城門門閂提前便有了這樣一個缺口,那想要撞破城門,委實就不算得是件什麼難事了。
腦中閃過一個不太可能的可能性,蕭彧淡聲道:“穆青,那日的情形,你再跟我說上一遍。”
幾乎是條件反射,穆青猛地便又想起那日攻破城門,半空中突然逶迤綻開的那朵金色華蓮,踩着密集的鼓點節拍,灼了許多人的眼瞳。
他是真沒想到,那人會跳下城樓。
恍然還如昨日,戰場紛亂,他初見那人金衣凌頂的那一剎,尚且只覺憤怒,還當……還當她是欲以己身作爲籌碼,逼迫喬彌妥協,進而行大逆之事來開口勸他退兵,可沒想到……
她竟是一言未發,當城破之時,便立即縱身躍下,殉了她的故國疆土!
“儘管不合時宜,可末將還是想說……”他低聲道:“末將欽佩她,喬二夫人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當得起這一國公主的身份。”
蕭彧沉默片刻,不曾否認,竟算是了默認,俄頃沉吟道:“是個大義之人,誠然鳳室先帝教出了一個好女兒,只可惜……”他話音微頓,拇指摩擦着那平整的切口,終究是沒能將接下來的話說出來。
想來有些事情,鳳罄瑤也是不願有第二人知曉的,既然她生前到死也不曾說出一個字,那他又何必要將這件事再掛在嘴邊提起?儘管這件事,她的初衷並不是爲了他,可說來說去,最終的受益人到底還是他蕭彧,那他便向世人隱了這點瑕疵又有何妨?
這個人,她從不曾枉爲公主,也絕不曾愧對於臣民,生前卻惡名昭著,也是難堪,唯這死後或還能討得一點償還,他也不能給她斷了去,時間最爲公正,黃沙過後又是新洲,他們己國公主的好壞,總有世人會替她洗證清白,也不用他來道這一句可惜——
可惜她,還是因這情之一字,在她餘生的最後一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污點。
“……將這門閂燒了吧。”
蕭彧嘆息,他這一生難得爲誰嘆上一句,未料得這一次,他嘆的格外深沉。
穆青垂首答應下來,這南都城門口的風聲一聲比一聲疾,嗚咽着,像是無數人在耳邊嚎叫着哭訴,又彷彿戰亡於此的將領還欲頑守着這方故土不願散去,故而只能盤桓着呼嘯聲聲,發出陣陣悽切的迴響,可憐又荒涼。
蕭彧道:“杳杳還在麼?”
穆青默然道:“一直由乳孃好生帶着,若有情況會有人前來稟報,現眼下沒有,應該是還在的。”
蕭彧頷首,身子不好的人蹲久了些時辰,腿總容易麻,他轉身往回走去,沒了城門倚着,走路便像個瘸子,然而他頭也沒回,一本正經的堅強,繼續挪着老寒腿又往前走了幾步,終於等到穆青懂事的扶了上來。
心中滿意,蕭彧未動聲色,在這大風從未息止過的暮色中平靜而輕緩地道:“戰場上尋不到鳳室公主的遺體,多半是被他給帶走了,媳婦沒了,女兒總該是要要的,派人看好杳杳,若是人回來了,替我將人留下。”
穆青道:“好。”
遠處青山依舊,微雨斜陽,這一方廣袤的疆土之上,故城未改,唯一不同的,不過是深入城心百餘里,再也不見一杆鳳字大旗,也再也沒有一張,曾經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