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長豐神色一變,潘寶山心裡一緊,是不是說錯了話?
潘寶山擔心有些話說得太過,會引起鬱長豐的不高興,畢竟基層批評多了,也就是對高層工作不力的一個直接反映。
“鄉鎮債務危機確實是一個現實問題。”鬱長豐在稍微沉思過後,緩緩地說道:“有幾個原因是顯而易見的:第一、從上個世紀末期開始到本世紀初期的那段時間,全國範圍內的大發展存在一定的盲動性,各地鄉鎮一級的政府都不惜貸款舉債多上項目、多辦企業,但因爲受能力和大環境的限制,投資多是失策的,一般都血本無歸。第二、鄉鎮級政府的剛性支出過大,由於當時風氣導向沒有把握好,各種設施建設、改造輪番上馬,都要達標升級,可是國家的專項資金投入很有限,沒辦法,鄉鎮只有自行解決,而且還都是大頭。第三、面子工程的不正之風太盛,超豪華辦公、高檔次吃喝還有高規格出行,花費驚人。第四、還有正常的工資發放和公益性事業補貼,鄉鎮幹部工資由縣級財政撥,只是乾巴巴的工資,補貼、差旅費等還是由鄉鎮自己解決的,還有差額撥款、自收自支的人員工資開支,再加上農村公益事業投入,這一切每年都遠遠入不敷出,積攢多了也成病害。”
鬱長豐這話一說,潘寶山頓時鬆了口氣,看來他的神情一變只是在思考,並沒有心生不快,於是繼續說道:“鬱書記您分析得確實是實情,不過我還想補充一點原因,也是我認爲最重要的一點。”
“說,今天專門抽出時間來跟你聊,就是要放開來,你儘管暢所欲言。”鬱長豐呵呵地笑了起來,“否則就沒有意義了。”
鬱長豐說完,探身伸手,拿起了茶杯。
潘寶山馬上站起來,走到鬱長豐辦公桌前道:“鬱書記,我幫您倒水。”
“喔,好。”鬱長豐喝了兩口,把水杯遞向潘寶山。潘寶山馬上一個趨步,伸出雙手接過。
“那邊有乾淨的杯子,你也來點。”鬱長豐指了指特供水瓶旁的水杯。
潘寶山猶豫了下,也不客氣,說了聲謝謝,給鬱長豐倒上水送過去後,回身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接着聊,你認爲最重要的一點原因是什麼?”鬱長豐充滿期待地看着潘寶山。
“爲了GDP,分攤稅收指標。”潘寶山很認真地說道,“那是一級壓一級的,省裡給市裡壓力,市裡馬上就實實在在地傳導給縣裡,而縣裡更是變本加厲地壓到鄉鎮頭上。也就是說,鄉鎮是終端受害者。鬱書記,別的地方我沒有親身經歷,只從各媒體渠道來瞭解,應該跟松陽的鄉鎮也差不多。在松陽,大部分鄉鎮別說完成上千萬、幾千萬的稅收了,說句到家的話,恐怕連幾十萬的目標都是困難的。放眼看看,整個鄉鎮沒有個像樣的企業,從哪裡來錢?沒法子,只好想辦法借,因爲對領導來說,完不成任務就意味着不稱職,所以,這就造成了惡性循環,舊債未去,新債又來,年復一年,哪裡還能翻身?”
“原先我知道鄉鎮一級的政府,確實是在水深火熱當中。”鬱長豐緩緩地道,“沒想到竟會這麼嚴重,看來確實是到了崩潰的邊緣,很危險。”
“鬱書記,還有更危險的,因爲鄉鎮級別的政府所面臨的生死困境,早已經開始轉嫁了,而且這個轉嫁,其危害之大令人夜不能寐。”潘寶山非常果敢地看着鬱長豐的眼睛,“說句有點危言聳聽的話,就是動搖了我黨執政的根基。”
“繼續說!”鬱長豐手指一點桌面,表情極其嚴肅。
“老早以前,在稅費改革還沒推行的時候,鄉鎮政府轉嫁危機還不是很明顯,危害也不是太大,可以很隱蔽、很溫和地轉嫁到農民頭上,應該說還能勉強對付得過去。”潘寶山道,“但現在大的環境發生了變化,隨着國家對農村、農民的一步步鬆綁,鄉鎮政府已經沒法向農民直接下手了,所以無奈之下,只好把壓力再傳遞,全部壓到村級組織的頭上。在松陽就存在一種情況,一個貧困村,每年的稅收任務也要幾十萬。錢從哪裡來?政府可不管,他們關心的就是有沒有達標,完成任務就是英雄,完不成就是狗熊,完全不管村裡採取什麼措施,用什麼手段。所以,一些品行正、得人心的村支書因爲完不成稅收指標,漸漸被趕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手裡有兩個錢,能預先墊付稅收任務的人,他們多是不務正業的,說得再不客氣一點就是地痞流氓,他們自掏腰包墊付稅收款,就能坐上村支書的位子,目的是爲了什麼?撈錢,撈更多的錢!現實中有些村子,能賣的地都被賣了,不能賣的也賣了,良田變宅基地比比皆是,還有的乾脆就當成荒地取了土,賣了土方。更有甚者,把村部都賣了,還打着節約辦公的幌子粉飾。總之,村子被搞得是烏煙瘴氣,老百姓都怨聲載道,但又敢怒不敢言,因爲那些個村支書說白了就是惡霸。”
“鄉鎮政府把矛盾下推到村裡,是極不負責的。”鬱長豐眼中多了一絲憂慮。
“是的。”潘寶山道,“所以導致了農村基層幹羣矛盾的突出,老百姓對幹部的反感直接導致了對黨和政府的不信任,危害之大,怎麼能讓人心安?當然,近些年國家也不斷加大對農村、農民的投入,免稅收、贈補貼,也起到了一定的穩定作用。但是,治標不治本,還是難以走出惡性循環的壞圈子。”
“你對解決的辦法有怎樣看?”鬱長豐問。
“要大力發展農村基層肌體,只是關注城市、扶持工業,然後靠工業反哺農業,那是不切合實際的,當然了,從道理上講工業反哺農業不是沒有可能,但歷時彌久,等於沒有,現實情況不允許,因爲農村的危險情況實在是拖不起。”潘寶山道,“還是要讓農村實現自我逐步發展,不求什麼跨越、飛越,只要每一步都有所改觀就行。但是有一個問題必須重視,發展農村,以村子作爲單位,實在是太微小了,在自我發展能力、抗風險能力等方面都很欠缺,所以,鄉鎮一級是關鍵,必須以鄉鎮的發展爲抓手。”
“嗯。”鬱長豐聽到這裡,溫和地笑了起來,道:“推行新鄉鎮建設?”
潘寶山笑了,他知道鬱長豐說這話的背景,所以並不多說,只是隨之呵呵一笑,說道:“前兩年我在夾林已經開始着手新鄉鎮建設了,再過段時間看看成效,希望能收到預期效果。”
“搞新鄉鎮建設,要多條腿走路,只重視農業是遠遠不夠的,工業、服務業也要兼顧發展,那樣才能形成經濟綜合體,完成地方性的內部循環,也就是增強另一種造血功能。”
“是的鬱書記!”潘寶山鄭重地一點頭,“要各有側重地兼顧發展,不能全面鋪開搞齊頭並進,在具體行業中,最好先搞試點,然後總結經驗再推廣,那樣就能事半功倍。”
“嗯,還要牢記一點,發展只是手段,目的是鞏固農村的穩定。”鬱長豐道,“不管發展什麼、怎樣發展,要關注基層百姓的呼聲和感受,有矛盾就要及時、徹底地消除。包括一些個小矛盾,同樣也不能忽視,因爲問題雖小,但反映的問題可能很嚴重。比如貪污腐敗,老百姓最痛恨,但這只是經濟腐敗,還有政治腐敗更要警惕,它比經濟腐敗更嚴重。因爲經濟腐敗就是貪幾個錢,老百姓罵一通排解一下憤懣可能也就算了,但是政治腐敗,那是根基性的東西。”
“說到基層的政治腐敗,除了要解決惡霸式樣的村官、鄉官外,還要注重新鮮血液的輸入。”潘寶山道,“村級、鄉鎮級的幹部,有些人談不上是惡霸,但私心太重也不行。我瞭解到的村級幹部,有一些的確是需要提高一下綜合素質,否則人家送一盒煙,在村裡土地發包時就會做點手腳。此外,還有親戚朋友也都沾光,村裡有什麼好處,一般落不到普通老百姓頭上。”
“你指的新鮮血液,具體是什麼?”鬱長豐道,“大學生村官?”
“對!”潘寶山很佩服鬱長豐的反應,“大學生村官有幾大優勢,首先是知識素質相對要高一些,在新思路、新舉措的採取上要容易一些,也就相對能促進發展。再者,大學生村官大都不是本地人,自然也就少了所謂的裙帶關係,在公正廉潔方面贏取民心也就好多了。總之不管怎麼說,大學生村官是醫治農村現存弊病的一劑良藥,如果經過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換血成功後,再加上鄉鎮本身的發展建設,農村必將會有根本性轉折,新氣象定會喜入人心。”
“說得好!”鬱長豐看着潘寶山,滿意地點點頭,他剛要說話,門被敲響了。
王天量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擡手看了看手錶,對鬱長豐道:“鬱書記,馬上十二點了。”說完,目光轉向了潘寶山。
及時提醒和鬱長豐見面會談的客人注意時間,是王天量的職責所在。很直白地說,一般幹部見鬱長豐一面很不容易,有的人得到了機會,就能多說一句是一句,甚至到了飯時還會很忘我地講着。
這個時候,作爲貼身秘書的,就有必要出來提個醒了,說白了就是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