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曹拍拍何素雪手背,將糖塊納入口中,“呵呵,好,謝謝閨女。”
一聽說這糖能治爺爺的咳嗽,冬生舔過的那顆也不吃了,在袖子上擦了擦上面的口水,準備放回荷包裡去,喉頭卻在不斷滾動。
何素雪一巴掌輕拍到冬生手臂上,“你都舔過了,哪能放回去,別把糖都弄壞了,趕緊吃掉。”
“哦。”冬生有了藉口,不糾結了,馬上把糖塊塞進嘴巴,腮幫子鼓起一個小包,樂得眼睛都眯起來。
何素雪讓冬生把荷包放在陰涼乾燥的地方,如果曹爺爺吃得好,再去找藥鋪拿,老曹和冬生只是笑,卻不接話。
何素雪心知曹家人身份低微卻有傲骨,想着他們不會主動去要東西,還是自己隔段時間過來送一趟。
眼看着鞋子不冒水汽了,快烤乾了,何素雪便坐不住了,讓冬生出去找找他二叔,這是把趙本真帶到哪裡去啦。
冬生晃到門口就回來了,“那個哥哥在和我二叔說話,就在院子裡,沒走遠。”
“他叫趙本真。”何素雪說道,心想可能趙本真的兵營就在七裡屯附近,跟衛所的士兵混熟了,這交際能力槓槓滴嘛。
從老曹家出來,冬生一直送到街口,何素雪走了一段回頭看,那黑黑瘦瘦的小人兒還靠在牆角處。
趙本真有些吃味,加快了腳步,無形中帶動何素雪,倆人幾乎用跑的,一會就拐上了另一條街。
到了定國公府別院,守衛的軍士一聽江南藥鋪常大夫有信送給世子爺,馬上就放行了,結果沒能見到秦世子本人,信被秦六校尉接了過去。
秦六讓倆小稍等。回屋捧了個包袱出來,包得四四方方的,應是個木盒子,比現代的鞋盒稍大一點。
面對兩雙好奇的眼睛,秦六笑得意味深長,“常大夫等的應是這玩意,趕緊給他送回去吧。”
何素雪和趙本真疑惑對視,難道送信是藉口,提貨纔是目的?
接了包袱辭別秦六出府,何素雪提議去春水街的木匠鋪子瞧一瞧。趙本真沒有異議,拎着包袱跟着就是。
春水街就在江南藥鋪所在琳琅街的後面,等着倆人的。是緊閉的門板。
趙本真不忍心看雪姐兒失望的表情,想勸她改日再來,卻見她兩步跳上臺階,用力拍打門板,竟是見不到人不罷休的樣子。
門板哐啷哐啷直響。趙本真眼皮子直跳,“你輕點兒,仔細手疼。”
“我不疼,我急!”何素雪撅了小嘴兒,趴在門上聽了聽,又用力拍打。高聲叫馬老闆、小馬哥。
趙本真長劍眉輕蹙,前面一個徐小哥,現在來個小馬哥。不是說沒啥機會出門的麼,這才幾天呀,認識一堆的哥(乃還沒聽說到小毛哥捏)。
“來了來了,別拍了,來了!”一個甕聲甕氣的男子聲音快速由遠及近。伴隨着沉重的腳步聲,這是從鋪子後頭飛奔出來的。
“小馬哥。是我,小何,找你有事兒。”何素雪小酒窩飛起,象珍珠樣雪白的貝齒閃掉了趙同學的心神,等他回神,人已經站在木器鋪裡了。
眼前是一個比關有樹還要高大健壯黝黑的年輕男子,國字臉一字眉,高鼻樑厚嘴脣,頭髮亂蓬蓬隨便抓個揪,一身豪爽氣。
“你就是小馬哥?”趙本真問道,目光明顯有點小挑剔。
小馬哥啊一聲,搓搓手,“我就是,你是趙哥兒吧,常聽大家說起你,果然是少年英雄。”
面對小馬哥豎起的大拇指和真誠的笑容,趙本真耳根有點發燙,嘿嘿笑道:“都是大夥擡舉,本真哪有什麼本事,倒是小馬哥英武不凡,失敬失敬。”
“好啦,你倆別互相吹捧了,什麼跟什麼呀。”何素雪心中有事,拽開面前的趙本真,詢問小馬哥能不能幫她趕製一件木器來。
小馬哥抓抓後腦勺,髮型更亂了,笑道:“這事得問問我大伯,走,進去說。”
小馬哥門也不關,就這麼引着倆小進了木器鋪後院,這裡的格局跟江南藥鋪差不多,就是院子裡少了一排廂房,多了一間工棚,石板地面掃得乾乾淨淨,院角堆了各種木料。
井臺邊有個老婦人在打水,看見有客到,驚訝地放下水桶迎上來,“堯兒,這兩位是誰呀。”
小馬哥指着倆小道:“大伯孃,這是趙哥兒,還有這位,您不是常說要見見小何大夫長啥樣麼,她就是了。”
“哎喲,還真是稀客,貴客來了,快請進。”
何素雪不知道該怎麼叫人,聽到趙本真叫大娘,她也來個大娘好。
老婦人滿頭白髮梳得很齊整,插了一支雕刻玉蘭花的木簪,一身八成新的暗紅色棉衣褲,腳下的鞋子小小的尖尖的象小船兒,竟是個裹腳老太太,她笑着道好,又說孃家姓高,於是何素雪兩人又復喊了高大娘好。
馬老闆扛着他的煙槍出現在堂屋門口,噴着白煙嚷嚷:“稀客哎,小何大夫咋這時候來呀。”
小馬哥代爲轉告說小何大夫要做件東西,急着要。
有生意上門,馬老闆很高興,完全沒有歇鋪子不接活的念頭,老兩口熱情地把人往屋裡讓,高大娘還端出花生瓜子等炒貨,讓他們吃着玩。
“我給你們做碗圓子吃。”高大娘說着,踮着小腳往竈房挪。
何素雪急忙勸阻,“大娘別麻煩了,我倆說完事就回了。”
馬老闆擺擺手,“讓她去,家裡好久沒有娃娃來,她高興着哪,不讓她做點啥她心裡不舒坦的。”
話說到這份上,何素雪只得鬆手讓老太太出去忙活,她這邊跟馬老闆仔細說了她要的東西。
其實就是給常得貴做個出診的藥箱,先前那個沒能帶出高府,被燒掉了,常得貴雖沒說什麼,但當時也流露出幾分惆悵。何素雪心裡愧疚得很。打定主意要給師傅賠個更好的來。
小馬哥立在一邊欲言又止,馬老闆咬着煙槍沉吟好一會,方纔說道:“常大夫那個藥箱,我見過多次,照着樣子做出來容易,就是這材料,我沒法子,那紫檀木只是聽說過沒見過。”
何素雪更覺心痛,美眸暗淡,愁容滿面。“就我現在的條件,貴的也做不起,就麻煩您先用輕薄耐用的木料做一個對付着用吧。往後等我找着好料子,再給師傅做個好的。”
馬老闆點點頭,“就是這話,咱小老百姓的,人有多大碗。就裝多少飯,你放心,保管還你一模一樣的箱子來。”
“那就多謝馬老闆了。”何素雪恭恭敬敬做了個揖,又問年三十前能不能做好,她想當成年禮送給師傅。
這個要得有點急,攏共還有三天就過年了。在何素雪擔心的目光中,馬老闆一拍大腿,說:“成!年前準叫夥計把箱子送去!”
何素雪立刻眉開眼笑。掏出一錠銀元寶放在桌上,說是訂金。
這是一錠十兩的元寶,馬老闆心中已有了計較,二話不說就收起來了,何素雪就更高興了。這證明人家馬老闆準備全力以赴做箱子了。
高大娘在竈房喊了一聲,小馬哥跑出去。端回來兩碗湯圓,上面還臥了個雞蛋,香甜的味道直勾人口水。
何素雪和趙本真推讓幾下,便也吃了,馬老闆兩口子笑眯眯地看着他們吃,彷彿比他們自己吃還要香甜。
最想辦的事情辦完了,何素雪回程的路上也沒那麼糾結了,跑去張記雜貨鋪轉了一圈,聽說徐小哥說焦嬸子已經從這拿了不少炒貨點心,她也就歇了置辦的心思,甩甩手,回家。
家這個字,又悄悄住進了何素雪心裡,這個字等於江南藥鋪,等於她的精神寄託、心靈依附。
回到鋪子向師傅大人交了差,何素雪便安安心心等過年了,這是她在大明朝的第一個年,也是頭一回沒有父母親人的陪伴下過年。
原本以爲,大雪封路,軍士們即使都可以出院,但也要在江南藥鋪過年了,沒想到二十八那天,各兵營就分別來接人了,據說全軍將士都出動了,挖通了各兵營衛所到城裡的官道。
江南藥鋪熱鬧了整整一天,各營不單是來接人的,還是來送禮的,包袱提盒麻袋流水般扛進院子,街坊鄰居都跑來看,眼睛都紅了。
現在大家條件有限,將士們的禮物不多,幾斤米幾斤面的,還有將士們自己獵的野物,一隻兔子兩隻野雞什麼的,多少是一點心意,常得貴非常感動,何素雪不止一次看見他紅了眼眶。
這一天,師傅大人仰頭望天吸鼻子的次數特別多,導致何素雪不敢問住院費手術費什麼的。
晚飯時方再年提了一嘴,說是兵部有人來結算過了,具體多少方再年沒說,這位江南藥鋪排位第一的夥計不是蓋的,嘴巴特嚴,連他叔方老闆都問不出一二三來,難怪常得貴看重他。
江南藥鋪這麼一鬧,整個甘州府都知道城外的路通了,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外面街上就熱鬧起來了,何素雪吃過早飯興沖沖跑出去,驚叫我的個娘誒,這人山人海!
趙本真換了夥計們的石青色棉衣,揹着右手踱到她背後,微微勾了嘴角,問:“你想怎麼逛?”
何素雪吞了吞口水,“這人也太多了吧,你看看,還能插進腳麼?”
趙本真要的就是她的退卻,聞言笑容加大,“那就別逛了,回屋,我幫你磨鹽巴做牙膏玩兒。”
裡頭值班的毛永盛聽了嘴角直抽抽,還做牙膏玩兒,你直接說不喜歡她出去亂逛接觸人不就得了。
何素雪哪肯甘心,捏着手指想了半天,指着不遠處人頭最多的地方道:“遠的難擠,就它了!”
趙本真見是方記繡莊,心說到底是女兒心性,擺脫不了美麗的誘惑,也罷,本就想着送她幾塊好料子做春衫的(趙同學!甘州的春天還遠着呢!)。
趙本真在前面開路,何素雪在後面緊跟,幾次差點被人擠散了,趙本真一咬牙,拖了她的小手拽住,這才安全到了繡莊。
一進那拉風的紅簾子,何素雪就掙脫手上的束縛,興致勃勃地擠向櫃檯,高舉着小手呼叫:“方老闆!袁三兒!”
趙本真當即黑線,菱脣緊抿了起來。怎麼哪家的夥計她都熟!哎,總是這般沒心沒肺的,被人賣了可能還要幫人家數錢,怎麼能叫人放心得下。
方老闆夫婦、袁三兒,以及被抓回來幫忙的方再年,均是忙得滿頭大汗,匆忙跟倆人招呼一聲,又淹沒在大媽大嬸們的七嘴八舌中。
何素雪對趙本真攤手,“沒辦法,咱們自己招呼自己吧。”
趙本真頻繁被婦人們碰撞,早就處在暴發的邊緣了,見何素雪捨不得走,便道:“你慢慢挑,我出去透口氣兒。”
瞧着趙本真狼狽地逃出去,何素雪捂嘴竊笑,這纔是男孩兒該有的樣子嘛,總是繃着個正太臉裝男人,雖然很喜感很好玩,但是看久了也會視覺疲勞的嘛。
打發走了小正太,何素雪擼起袖子朝櫃檯擠去,“袁三兒,我來幫你!”
到了晚間快宵禁的時候,趙本真纔等到累癱的何素雪,她捧着幾匹顏色各異的布料,一邊走一邊打呵欠,在繡莊幫了一天忙,真的把她累壞了,嗓子啞不說,胳膊酸得擡不起來,都是不斷地拿取布匹鬧的。
趙本真從廚房出來,接了她的布匹過來抱着,眼神那叫一個幽怨,“身子纔好幾天就這般折騰,累壞了吧?怎麼就不知道愛惜點自己個兒。”
這語氣,愣是把何素雪的瞌睡蟲給嚇跑了,伸手摸摸小正太的額頭,“你沒病吧?”
怎麼跟個怨夫似的,太嚇人了!
趙本真積攢了一天的火氣再也壓抑不住,身子一扭,避開何素雪的手,怒道:“我沒病!你纔有病!你……你……”
趙本真你不出來了,因爲何素雪拿鑰匙開了自己房門,奪過她的布匹,說聲晚安,就把他關在門外了。
一陣小北風颳過,趙同學的琉璃心碎了一地。她怎麼能這樣!人家擔心了她一天,她怎麼能這樣!
王小九噔噔走出來問:“趙哥兒,現在就要水麼?”
趙本真惡狠狠地瞪眼,一言不發擡腳就往左院走,這是回屋的節奏。
王小九委屈地低頭捏衣角,“什麼意思嘛,叫人家給小何燒水,現在這樣,這水到底還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