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有樹帶着郭易和四個學徒把病人準備好,才通知洗好手的何素雪進去手術間,這時病人身上的髒衣物已經脫去擦淨身體,連胯下都包好了尿布,蓋上了手術單。
饒是這樣,範大使看見兩個年輕女子走進來,仍大皺其眉,一副鄙視輕蔑的模樣。
何素雪冷冷地回他一個白眼,“但凡進來觀摩手術,請嚴格遵守手術室的制度,口罩帽子全部戴上!如果做不到,門口在那邊。”
顧明悅在不列顛學醫,多少知道些規矩,只是進來時,範大使連換隔離衣都勉強,口罩帽子更是不肯戴上,覺得帶那素色帽子很晦氣,還擠兌顧明悅叫他也不要戴。
其實顧明悅坐在一堆穿戴整齊的學徒中間,已是坐立不安,聽何素雪那麼一說,猶豫一下,便從工作服口袋裡摸出口罩和帽子戴了起來,同時低聲告訴範大使:“還是戴上吧,這小何很較真的。”
到了人家的地盤,想學人家的東西,還不聽人家的招呼,這怎麼也說不過去。
範大使心中怒火直冒,但仔細權衡利弊,還是不情不願地穿戴上了。
何素雪暗道可惜,轉身去檢查傷者,那人意識模糊,一側瞳孔有擴大,左顳部頭皮有撕裂傷,一名學徒的手給他一直按着傷口,雪白的紗布吸飽了血水,嘀嘀嗒嗒往下掉着血珠。
何素雪聽郭易介紹完傷情,便讓他和關有樹出去洗手,她自己則戴了一副手套。問毛永盛要了針線,找到幾個小出血點扎好,把那學徒的手解放出來。
範大使看到何素雪像婦人縫衣服一樣在頭皮上縫針,驚得站了起來,喉嚨發出異樣的聲音。
何素雪處理好出血點,輕瞥一眼看臺,“如果忍不住,外面有垃圾桶。”
不止範大使表現異常。就是學徒中間,也有人面色蒼白冒虛汗的,所以何素雪這話真心不是針對某個人。
只是範大使心中像紮了一根刺,認爲何素雪就是衝着自己來的,鼻子裡哼了哼,生生把腹中的難受壓了下去,重重坐回凳子上。
毛永青把熬好的麻藥送進來。給傷者灌了一碗,要達到麻醉效果還得十五到二十分鐘,在這段時間裡,何素雪確認傷者家屬已經簽了手術同意書,便把他的頭髮全部剃光,與關有樹商量着定了手術範圍。
這類手術,在甘州時。關有樹何素雪做過幾例,都比較有經驗了,所以哪怕常得貴不在,兩人也有把握做好。
有一點很遺憾,往常都是大師兄林有文從旁協助,監控着傷者的生命體徵,他可以從細微的脈搏變化,推測到傷者的情況是否存在危及生命的風險。
現在大師兄不在,何素雪自認比二師兄要心細一些,便讓他主刀。郭易做助手,她自己擔當麻醉師一職,實在不行再頂上去。
何素雪幫忙消毒好術野,便把位置讓給了二師兄,毛永盛把銀光閃閃的器械臺拖到旁邊,當何素雪確認傷者已麻醉成功,關有樹橫伸右手,毛永盛立即將一柄手術刀拍到他的手心裡。同時準備好了止血鉗,遞給郭易。
郭易曾經當過很多年軍醫,見過屍山血海,可他從來沒有進行過這樣規範的手術。看着遞到他面前的止血鉗有點發愣。
何素雪今天也有帶教的意思在裡邊,輕聲提醒郭易:“郭大夫,拿好止血鉗,隨時準備幫忙止血扎線。”
這時,關有樹已經等不及,自己把手術刀往器械臺上一扔,搶了止血鉗去夾出血點,同時要線打結。
毛永盛聽見郭易哦了一聲,便遞給他一把剪刀,示意他幫關有樹煎線頭。
經過短暫的忙亂,郭易慢慢跟上了關有樹的節奏,何素雪回頭看着看臺上的學徒們說道:“當我們站上手術檯,一定要鎮定自若,心平氣和,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不但大夫如此,護士也是如此,有經驗的護士,甚至能夠引導新手大夫做出完美的手術,你們的毛護長和方護長,都是個中翹楚,在西北戰場上,我是把他們當成醫助來用的。”
學徒中的男護士們立刻兩眼放光地看着毛永盛和方靈,各種崇拜,內心對於自己沒被選上醫助的不快消散了。
這時,關有樹成功剝離了手術野的頭皮,輕輕翻到一邊,露出裡面潔白如玉的顱骨,砰一聲,範大使倒下去了。
可憐他一開始仗着身份,不想跟學徒們擠,非要坐在最邊上,這下子右臉和地板來了個親密接觸,砸得這麼響,真讓人替他捏了一把汗。
何素雪迅速跑過去把脈,發現他全身冰涼,應是嚇暈過去了,瞪着顧明悅道:“顧御醫,人是您帶來的,您怎麼也不看着點,發現他情況不對趕緊拖出去呀,這要摔壞了,算誰的。”
何素雪沒感覺用拖字有什麼不對,顧明悅口罩下的小白臉抽搐着,很委屈地答道:“本御醫眼睛沒長在側面,哪裡知道他會突然倒下去呀,這不能怪我。怎麼樣,他沒事吧,要不拎出去喂點糖水?”
好嘛,一個叫拖,一個叫拎,學徒們心中狂喊,那樣對待五六十歲的老者,真的沒關係麼?
何素雪就近點了四名學徒,讓他們把範大使擡到隔壁的手術間去,方靈拎着裝滿糖水的鶴嘴壺跟過去了,過了一會回來報告,人醒了,就是手腳痠軟頭還暈。
“就讓他在那躺着吧,留一個人守着他。”何素雪沒好氣地說道,“甘州有個暈血的石大使,京城有個暈血的範大使,顧御醫,您回去太醫院可得跟院正大人好好說說,下回再要選大使什麼的,暈血的不能要,難爲自己也難爲病人嘛。”
顧明悅左右看看,“你這些學徒,都是特意問過不暈血的?”
何素雪傲嬌地揚下巴,“那當然,所有學徒都是層層篩選得來的,其中一項考覈就是要獨立殺好一隻雞。”
顧明悅默默無語,選學徒要考殺雞,千古奇聞啊,真心服了你們。
小插曲過去,手術一步一步接近尾聲,要不是考慮到麻醉時間,關有樹都想把傷者碎裂的肩胛骨給正好。
當傷者的頭部包紮上繃帶,郭易纔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個,小關,小何,這名傷者是難民,可能拿不出銀子來付診費……”
何素雪扶額道:“你不覺得這話說得有點晚了嗎?等下出去人家問起,咱們得這樣說,沒銀子就來做工還債,或者送柴還債,總之,咱們不能白乾一場,開了這個頭,將來就不好收拾了。”
關有樹大笑,“師妹能不能想點新鮮的?總是做工砍柴,太老套了。”
“抱歉,本人想像力不豐富,實在想不出別的好點子。”何素雪攤手說道,伸手推開手術室大門,被黑壓壓的人羣嚇了一跳。
“出來了,出來了。”
“那人不見了,死在裡頭了吧。”
“嗚嗚,我的夫啊啊啊……”
“就是說嘛,腦袋都打破了,哪裡還能救得活,以爲自己是神仙呢。”
何素雪扶起軟倒在地的傷者家屬,大聲說道:“人還沒死!腦袋裡面的血已經清理出來了,就是肩胛骨的傷還沒治,過幾天病情穩定一點了還得動一次手術。”
家屬用力扳住何素雪的手臂,激動得問:“真的?俺當家的沒事?”
“嘶,手勁真大呀。”何素雪呲牙咧嘴的把自己胳膊救回來,指了指後頭,“你不會看呀,這不是人出來了。”
關有樹站在治療車前,張開長臂攔住洶涌的人羣,“都退後!除了家屬,其餘人等全部退後!把人弄出個好歹,你們來負責?”
嘈雜的聲音,把傷者吵醒了,他睜開雙眼,看見他家老婆,傻傻地問了句:“老婆,你也死進來啦?”
“沒有,俺倆都沒死,都活得好好的呢。”那老婆抱着當家人,喜得眼淚直飈,結果壓到他的骨傷,疼得他直吸氣,何素雪忙把人拽開。
等到門口的人羣都散開,顧明悅才把範大使扶出來,可憐的老頭兒一輩子沒遭過這種罪,半邊臉都是花的,兩條腿還軟得跟麪條似的,大半體重都壓在顧明悅身上,累得他都想喊人推車來接。
何素雪從女更衣室走出來,範大使張口就說:“本大夫不暈血!在家也是殺過雞的!”
何素雪先是一愣,繼而想笑,然後又覺得當着人家的面笑話人家不太好,因此面部表情極度詭異,“哦,是這樣啊,那就好,下回再有手術,歡迎您老再來指導。”
範大使很用力地點頭,“要來,一定要來,你讓人通知老夫,不要忘記了。”
對這樣一位執着的老人,敬佩油然而生,何素雪連聲說好。
江南藥鋪開業第一天,就徹底火了,從下午開始,陸續有病人上門求診,只是,偏科很嚴重啊,外傷瘡癰比較多,內科婦兒幾乎沒有。
何素雪接診了兩名女病人都是皮膚病——面部痤瘡,她告訴自己,慢慢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