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孤梅, 又是一年嚴冬。
乾清宮外的小太監一動不動地站着崗,眉毛上凝結着霜花,身軀卻沒有絲毫地顫動, 功夫可見一斑。
一隻黑色的靴子從門裡跨了出來, 小太監立刻上前:“皇上。”
“歇息去吧, 朕自己一個人走走。”
“奴才給您提燈籠。”
年輕的帝王點了點頭,率先邁出步伐。
月光拉長了他的背影, 讓他看起來更家孤傲幾分。他遺傳了駱家男子的身形,高大挺拔, 但容貌上更加偏向他的母親, 那個曾名動天下的大美人兒, 半輩子都把他父皇吃得死死的。
小太監一聲不吭地在前面引着路, 擡頭一看,竟然走到了西宮來了。
衆所周知,這西宮以前是皇太后住的地方,如今皇太后和太上皇住到行宮裡去了,無論是這裡還是之前的坤寧宮都冷了下來。
小太監走上臺階, 彎着腰給身後的皇帝照着路。
他仰頭看着頭上的匾額, 揹着手,沒有再往裡面走。
“皇上?”
“朕消完食了,回養心殿吧。”
小太監錯愕:這……是在消食?
養心殿裡, 燈火通明, 東暖閣裡的榻邊,一羣宮人正圍着一個扎雙鬟的小姑娘, 她坐在中間,用嫩嫩的嗓子點名:“富貴兒,菸斗是你的。”
“奴才謝過公主殿下!”
“小圓子,這個小馬車是你的。”
“哎,奴才也謝過公主殿下!”
一羣人熱熱鬧鬧地圍在一團,以至於皇帝都進屋了,也沒人通稟一聲。
“咳!”
一聲低沉的咳嗽聲傳來,首先引起了坐在榻上的小姑娘的注意,她一下子從榻上跳了起來,開心地大喊:“皇兄,我專門回來給你過壽辰啦!”
年輕的帝王眼底閃過欣喜,但面上卻不動聲色,環視了屋子裡的人:“一個兩個擅離職守,成何體統!”
“二哥,快抱我下來!”小姑娘朝着倒在旁邊榻上的人招手。
駱琰,在家行二,小公主的人肉轎子。
他抱着妹妹下來,兩個人齊齊給皇兄行了禮:“臣弟/妹賀皇兄壽辰之喜,願皇兄萬歲萬歲萬萬歲!”
終於,皇帝展示出了今晚的一個笑容。
“都平身吧。”
小公主起得太急,一個踉蹌,往前摔去……
皇帝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將她抱起:“糖葫蘆,你慢點兒!”
“不準叫我糖葫蘆!”小公主很有脾氣,她長得圓潤可愛,雙頰粉嘟嘟的,正是街上賣的糖葫蘆的模樣,得了這個渾名她一直不樂意來着。現在除了她父皇和母后敢喊她“糖葫蘆”以外,其他人喊可是要惹她生氣的。
“好,咱們的長樂公主,你怎麼有空回來看皇兄了呢?”皇帝從善如流。
糖葫蘆笑眯了眼:“母后讓我和二哥一起回來的,明兒就是你的生辰了,若是咱們都不回來,你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宮裡豈不是太可憐?”
“這是母后說的?”
“當然,父皇說的是你纔不可憐,馬上就要大選了,你有人疼!”
皇帝看了一眼旁邊的兄弟,後者點了點頭,示意真的是父皇說的。
“父皇……”
“他太過分了!”糖葫蘆咋呼呼地說道,“他霸佔着母后,都不讓她跟我們一起回來!”
“那老三呢?”
“三哥?“糖葫蘆撅嘴,“纔不要他回來,讓他一直住在江南好了。”
皇帝無奈地笑了笑,戳妹妹的鼻尖兒:“糖葫蘆,你的心眼兒太小了,老三就是愛逗你玩兒,沒有惡意的。”
“哼~上次他弄壞了我的木馬你們也是這樣說的!”糖葫蘆雖小,只有五歲,但她可記仇了,尤其記她三哥的仇。
糖葫蘆,年五歲,明宗皇帝和舒太后的小女兒,封號長樂,是歷史上第一個出生后皇帝便大赦天下的小公主,連他皇兄也就是如今的皇帝陛下當年出生時也沒有這麼大的陣仗,足以見小公主在皇室獨一無二的地位了。
有了弟弟妹妹回來給他過生日,年輕的皇帝這才睡了一個好覺,起碼他不再是一個被至親拋棄在皇宮不能隨着他們遊覽大好河山的孤家寡人了。
而遠在南邊的太上皇和皇太后正在領略江南的風光,根本沒有閒暇去思考自己的大兒子是不是心情舒暢,是不是孤單寂寞冷。
“將軍。”太上皇落下一子,鎖定了勝局。
對面,美豔的中年婦人稍稍挑眉,表情頗爲不屑。
“歆歆,輸了就是輸了,可別再說什麼沒有意思的話了。”太上皇說道。
坐在一邊觀棋的少年忍不住捂牙:“父皇,您能別叫母后小名嗎?起碼別在兒子在場的時候叫啊。”
太上皇一眼看過去,少年稍稍往母親身後躲了躲,硬着頭皮道:“真的挺讓人難以接受的……”
太上皇擡手,一顆棋子飛在少年的額頭上,彈出一道紅印。
“不長記性的東西!”
“母后……”少年跳了起來,躲在母親的身後,抓住她的衣裳求救,“您看父皇,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
端坐的中年美婦端起茶杯,一臉的淡然:“該打。”
少年:“……”
“你也十五了,怎麼總是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你皇兄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監國理政了。”
“嘿嘿,所以皇兄是皇帝,兒子只是一個王爺啊!”少年臉皮極厚,才捱了打轉眼就不記恨了,立馬侃侃而談了起來,“兩位想想,王爺要是上進心太強,豈不是危險?看看以前的淮王中山王,哪個不是因爲太有上進心被父皇給削了?”
太上皇:“……”
“駱煊,自己不努力就不要找藉口開脫了。”美婦放下茶杯,瞥了他一眼。
少年聳了聳肩,不欲反駁:“兩位繼續下棋吧,兒臣要出門走走了,整天待在這屋子裡真是悶死了。”
他長腿一邁,下了榻,拱手對着兩位行了一個禮,然後就晃着出門了。
“他到底像誰?”太上皇看着窗外的少年的背影,深度思索這個問題。
美婦人沒有回答。
太上皇轉頭看她:“幸好是個兒子。”
“嗯?”
“朕懶得管他。”
這句話如果解讀一下便是說……如果是女兒,他還是要管管的?
冬去春來,等到京城也暖和了,太上皇和太后終於回京了。儘管兩人十分低調,並沒有擺出儀仗,但得知兩位回京後,行宮外面求見的官員們仍舊是絡繹不絕。
舒慈倒沒空接見這些人,此行回來,她是有備而來的。
“這些女子都是本宮和你父皇精挑細選出來的,品行端正、相貌齊整,和你甚是相配,你便從中選一個當你的皇后吧。”
皇帝看着自己的母親,問:“這是母后的懿旨嗎?”
舒慈疑惑:“這怎麼能算懿旨?”
“既然不是,那兒子可以拒絕嗎?”
“爲何?”
“兒子還沒有遇到心愛的女子,不能把妻子之位貿然許給別人。”
不僅是舒慈,連在一邊看自己皇兄熱鬧的兩兄弟都愣住了。
榻上,駱顯把小女兒從背上撈下來,說:“那按你的意思,這中宮的位置要一直空着?等着你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現的真命天女?”
“父皇而立之年才遇見母后,之後克服了千難萬險纔將母后扶上了皇后的位置,兒子不才,但也想效仿父皇,此生想要和自己心愛的女子成婚。”此時的駱禹雖面孔稚嫩,但眼神卻十分堅毅,已然有了日後明君之相。
舒慈的臉龐有些火辣辣的,自己的故事從兒子的嘴裡說出來爲何會有幾分難爲情呢?
“你是皇帝,你不納後宮會致使江山不穩。”舒慈道。
“皇帝就非要三妻四妾嗎?父皇之前嬪妃數十人,可當得了母后一人?”皇帝轉頭看向自己的父親,想從他那裡尋求一絲認同感。
駱顯:“說你自己,別老扯上朕和你母后。”
“兩位鶼鰈情深,是兒子最好的楷模。”皇帝微微一笑,眼神裡有幾分熟悉的神采。
駱顯定睛一看,才覺得這時候的長子跟二十年前的某人很像。
糖葫蘆窩在父皇的懷裡,她是鬼靈精,東聽一耳朵西聽一耳朵就能把故事給湊全乎了。見沒有人說話,她仰着頭問駱顯:“父皇是想逼皇兄成婚嗎?”
舒慈輕斥:“糖葫蘆,別沒大沒小的!”
“兒臣沒有沒大沒小,兒臣是替皇兄委屈。”糖葫蘆癟嘴,大眼睛亮晶晶的,“平日裡咱們都在行宮,留皇兄一個人在皇宮裡就夠無聊了,爲什麼還要逼他和一個不認識的姐姐在一起?”
舒慈錯愕,她沒想到自己的小女兒領悟力竟然這麼強。
駱顯也愣住了,這小丫頭……
皇帝走上前去,眉眼彎彎:“糖葫蘆是在心疼皇兄嗎?”
“嗯,當然!”糖葫蘆點頭,一臉的認真。
“真乖,皇兄沒有白疼你。”皇帝伸手,糖葫蘆從父皇的懷裡逃出來,立刻投入了長兄的懷抱,她像是大人一樣,拍着皇帝的背安慰他,“皇兄,等糖葫蘆成年了就來宮裡陪你。”從目前來說,她父皇是不會允許她隨意離開的。
舒慈忍不住道:“你成年了就要從宮裡搬出去了。”
“爲什麼?這裡不是我的家?”糖葫蘆撅嘴,很不滿意。
“這裡是你皇兄的家……”
“是,這裡永遠都是糖葫蘆的家。”駱禹異常地打斷了母親的話,他摸着小妹的腦袋,說,“無論什麼時候,皇兄都歡迎你來。”
糖葫蘆得到滿意地答案,立刻得意了,抱着駱禹的脖子,十分親熱的說:“我就知道皇兄最疼我!”
一旁的駱煊發出幾絲嘲笑的聲音,卻迅速地被身邊的駱琰給捂住了嘴。
“你到底會不會看事兒?”駱琰嫌棄地看着他。
駱煊:“唔唔唔!”
“哼,二哥幹得漂亮!”糖葫蘆爲二哥搖旗吶喊,要知道她最討厭的就是三哥了,總是跟她唱反調,她都要被氣死了!
三個小的偏移了注意力,唯有駱顯和舒慈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
駱禹鄭重地說:“請父皇和母后給兒子五年時間,若是真沒有那個福分,兒子再從兩位給出的人選中擇一人爲後。”
見他妥協,舒慈卻沒有意想之中地如釋重負。她走上前去,仰視着這個早已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諸多感概浮了上心頭。她還記得他出生的時候的模樣,那樣皺巴巴的,讓她以爲自己生出了一個小猴子。
“母后?”
“你長大了,本宮和你父皇不能替你決定你的人生。”舒慈淡淡一笑,眼神一如既往的平和溫柔,“你若是覺得對就去做,只要你有那個能力平息宗室和臣子們抗議,我們都不會成爲你的障礙。”
“謝謝母后。”
“但有一點……”
“母后請說。”
“本宮和你父皇不便時常進宮,你有時間也記得多來行宮看我們。”她擡起手,輕輕替他撣去肩膀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我們都惦記着你呢。”
她的兒子已經長成了她期待中的那個獨立自主的人,她心滿意足,唯願他日後笑口常開,孤峰之上,也能有一個人與他並肩而立。
後來,正如她所期望的那樣,他留名青史,成爲一代明君,比他開疆拓土、四處征伐的父皇更得民心。
時間流淌而過,她與駱顯的三子一女,皆得良果。長子自不必說,次子雖沒有兄長的抱負卻成爲了駱家鮮少在史書上留名的文學大家,他沒有參加過科舉更沒有進出哪個府邸加入清談,卻絲毫不妨礙他所著的史書成爲了後來的經典。幺子年少時不着調,吃喝玩樂無一不精,是京城最大的紈絝,可誰也想不到,在後來爆發的邊境之亂中他竟然率軍脫穎而出,成爲三個孩子中唯一繼承了他父皇軍事才能的兒子。
至於她和駱顯最疼愛的小女兒……因出生高貴,所受束縛極少,所以她的一生比大半輩子都困在閨閣中的女子好上太多了。她去過漠北,去過南疆,闖過西戎,也曾在東夷駐足,她是京城裡最受歡迎的長樂公主,也是這世間活得最瀟灑肆意的女子。
而那個他們所有人口中的皇姐,樂暢公主呢?
或許是受她母親影響頗深,她成爲了南秦第一位女將軍,驍勇善戰、戰功赫赫,絲毫不亞於得明宗皇帝真傳的煊王爺。
當很久以後,這些人都成爲了史書上的一個名字的時候,回頭再看,不難發現他們或多或少都受了那個女人的影響。她是文帝朝囂張跋扈的貴妃,她是明宗皇帝明媒正娶的皇后,她文韜武略皆有所成,她從未向世間傳遞自己的思想,但世人皆知,她非同凡響。
而所謂傳奇,便是有人身體力行地講述了一個美妙而動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