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家門口前,一對大石獅子張牙舞爪地立在門兩旁,像兩個惡神一般守衛着門口,全無平時嬉笑鬥樂的神態。門前掛着兩個斗大的燈籠顯示出主人家的富有和氣派。在石花街,平時小戶人家是不會掛燈籠的,只有過年過節才掛個燈籠來烘托節日的氣氛,燈籠裡面點燃是桐油,一直燃到天明。小戶人家哪裡點得起喲!
兩隻燈籠被陣陣北風吹得來回搖擺不定。她猶豫再三,上前敲了門。不一會兒熊家的童養媳蘇秀秀前來開門,當她問明情況,熱情地讓她們母子準備進門時,大妹夫熊林出現在眼前。他攔住了她們。原來他早就躲在一旁,聽到了她們的談話,弄清了這母子倆的來意。他決意不讓她們進這個門。一進來就會帶來好多麻煩,比如吃住問題,比如時間的長短,都要耗費財力和精力,他一個富裕人家屋裡怎麼能老待着一個窮酸親戚呢,讓同行、同仁和上層人士見了,多不雅觀啊,況且他更沒有扶養她們的義務。
想到此,他嘆了一口氣說“哎,大嫂,真是老天遭孽呀,把你們搞成這個樣子。”
然後,他神色嚴肅地說,“嫂子,不是我不留你們,你要知道,你身上帶着災星呢!沒有七七四十九天。災星是脫不掉的,你要把災星帶到我家,要讓我們也跟着遭殃呀,你忍心嗎?你千萬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妹妹、你妹夫一家也受這樣的罪吧?”
聽到熊林說的這一番話,陳氏的心一下子全涼了,她是個善良誠實的女人,人家也說得在理,寧可自己遭罪,也不能連累人家。可眼前的狀況,她能到哪兒去呢?她口中喃喃地說道:“怎麼辦,怎麼辦呀?”眼淚又唰唰地流了下來。聽到門口的響動,二妹葉月華也來到門口,畢竟她是葉家的人,孃家遭了這麼大的罪,她能無動於衷嗎?可她見丈夫那種態度,她也不好再說什麼。她知道丈夫的德性,又吝嗇小氣,又脾氣古怪,說一不二的,他決定的事情別人甭想改變他的主意。包括她在內都不好說話的。
她想了想說:“大嫂,這屋裡是不能進的,熊林說的有道理,我們這一家人萬一有個閃失,有傷親戚間的和氣呀。”她得先順着丈夫的意思說,“要不這樣吧,我讓人在河邊搭個窩棚,暫時有個住處再說。”
說到這裡,她斜乜着眼睛看看丈夫的表情,看到丈夫的臉色由陰轉晴,知道他默認了自己的想法。就接着說:“吃的用的嘛,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其實熊林嘴上說得那麼硬,可從心裡覺得這樣對待親戚,是有點說過不去,心中有點虛,見妻子這樣安排,既顧了他的面子,又不太傷親戚之間的和氣,連忙說:“行,行。”轉身向屋裡走去。陳氏此刻心裡也不是滋味,是啊,自己家裡遭火燒了,是有災星的。雖然剛纔去拜了土地爺,土地爺並沒有馬上顯靈呀,可二妹家畢竟還是在幫忙。想到這,她連聲說:“謝謝了,打擾了!”
葉月華連忙呼喚長工們忙着去搭窩棚。一直忙到晚上十一點多鐘了,窩棚才搭好。長工們弄來好多幹稻草,鋪在地上,陳氏將一牀被子墊在稻草上,另一牀被子當作蓋被用。孃兒倆躺在窩棚裡,又冷又餓,河邊的冷風一陣陣地襲來,吹到身上直打哆嗦。“財主櫃裡金銀多,窮人的枕邊淚珠多。”陳氏想到丈夫死得早,孩子也未成人,家中又遭這樣的災難,只得暗暗地流淚。
正在這時,只見草簾一陣響動後被掀開,蘇秀秀端着一個碗,拎着一壺水進來了。碗裡是幾張餅子,還是熱的,這是她剛剛烙好的。她遞給陳氏一張餅,心疼地說:“大姑,你們吃點東西吧,餓了一整天了。天已經很晚了,先吃點餅,喝點水再說!”
她又遞給葉子龍一張餅,說:“快吃點吧,子龍哥!明早我再送吃的來!”看着蘇秀秀她熱情勁兒,陳氏一把把她摟在懷裡,說“你真是個好姑娘!”蘇秀秀依偎在陳氏懷裡,小聲說道;“都是窮人嘛,窮人應該窮幫窮的。”
這個蘇秀秀,是熊家花三百塊錢買來的童養媳,今年十四歲,蘇秀秀老家在石花街西邊的五山九里崗。山裡土匪多,家裡不幸遭了土匪搶劫,正直倔強的大伯被打死,老實巴結的父親被嚇死,母親也很快因憂傷過度而離開了人世。一個家道殷實的人家就這樣被毀了,只剩下她姐弟三人。當時她十二歲,大弟八歲,小弟才五歲,人真是命苦,小小年紀就要過早地承擔這樣的苦難和重擔。她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兩個弟弟哺養成人。她央求當地的大戶人家,把大弟送給人家放牛,只要人家給口飯吃就行。她又把小弟寄養在別人家,她決定把自己賣給有錢的人家當童養媳,賣來的錢全部給收養小弟的那家,算是收養錢吧。蘇秀秀長得俊俏水靈,五官端正,熊林在街上一眼看到她,就覺得這個女孩漂亮,乖巧,買回去給大兒子熊清泉作媳婦。那個大兒子呀,今年十七,八歲了,每天只知道玩耍,不務正業,不思上進,需要一個賢慧,聰明,懂事的女孩子來好好管管他,將來熊家還要靠老大支撐門戶呢。況且,撿來的媳婦,今後長大了,給他們完婚,又可以省去許多開支,如聘禮、酒席之類。這個熊林真是吝嗇到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熊林派人過來說,讓陳氏過去給他們家洗衣服。從此以後,熊家不管大人的還是小孩的衣服,都由陳氏包了下來,熊家也趁機辭去原來請的洗衣工,雖然熊家時不時地送來一點點毛大麥、玉米,高梁之類的食物。但陳氏知道,那是她用勞動、幹活換來的,而且送來的那點糧食好多是發了黴的。那是熊家打掃倉庫、清倉清出來的東西。陳氏心裡清楚,不能說什麼,現在還是得依靠人家呀。她只有一個信念,不管吃多大的苦,遭什麼樣的罪,無論如何也要把兒子撫養成人。不管炎熱酷夏,還是寒冬臘月,陳氏的一雙手都是裂口,粗糙的。這樣的苦日子,他們在河邊窩棚一住就是三年,熊林再也沒有提過四十九天之說了。兒子葉子龍也慢慢地長大了,兒子很爭氣,出去打柴、拉板車、當搬運工、賣油條等,什麼樣的髒活,重活,只在能掙到錢,他都願意去幹。總算能掙回點家用,減輕一點母親的負擔。在外邊,再苦、再累,哪怕累得趴下,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苦日子會很快過去的,我一定要給家裡爭氣!”扁擔橫起來有吃,扁擔立起來無吃,他總是這樣在想。再後來,他們就在街上租了夏家的一間房子住下。夏家的媳婦也姓葉,是葉家遠房的姑娘,嫁的是個夏姓地主,婆家在新店,街上買了房子沒有人居住,陳氏租住在這裡,其實是替別人夏家看房子罷了。在這裡總比住窩棚好的多吧。
葉子龍匆匆地回到街上,就來熊家找熊清泉。
葉子龍和熊清泉這對錶兄弟,都是同一年出生的,葉子龍大他月份,雖然,兩家大人之間有些恩恩怨怨。但他們倆就像親兄弟一樣來往密切。“表兄表弟,大似皇帝。”葉家住窩棚的時候,熊清泉也偷偷地賙濟他們一點什麼的,如紙、墨、筆等,他知道表兄弟喜歡畫畫,寫字,特別是字寫得非常好。雖然只讀過幾年私塾,但老師教的知識記得牢,用得活,反應得也快。遺憾的是沒有學上幾年,就因爲沒有錢交學費而輟學了。有時,熊清泉還偷偷地給點零花錢,幫助表兄臨時急用買點吃的鹽,點燈用的油之類。熊清泉是縣高中的學生,每次從縣城回來,總是給葉子龍講些縣裡的消息,還有北平的學生鬧**的事,講的眉飛色舞,有鼻子有眼的,葉子龍也聽得入耳入神,感到新鮮,新奇,過癮。有時候熊清泉還神秘兮兮地講什麼共產黨之類,當然都是些道聽途說來的消息。而葉子龍則喜歡向他講一些鎮上的所見所聞,像前不久發生的農民爲抗議鎮公所加重稅捐,幾百人圍住警察不讓走,用石頭打警察的事情,也是講得惟妙惟肖,唾沫星子亂飛。葉子龍還吹得一手好笛子,唱得一手好山歌,這些也讓熊清泉欽佩不已。一個喜歡新思想,詩歌和藝術,一個熟悉鄉土人情,懂得鄉土氣息,多才多藝,哥倆在一起經常無話不談。雙方遇到不順心的事,難事,總是喜歡在一起談談,商量商量。
這不,葉子龍遇到這等事,他只有找熊清泉來商量,和他一起想個辦法。葉子龍來的時候,熊清泉正在家中看書,聽到葉子龍找他,急忙走了出來。倆人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葉子龍如此這般地把事情說完,熊清泉沉思良久。他所接觸的新思想中,有不少是馬鬍子的,還有毛潤之的,中國共產***的八路軍,新四軍是爲人民大衆服務的,是爲真正實現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而奮鬥的,他聽人說過。而現在傳聞**要打內戰,人家共產黨是在做最大的努力,儘量維護和平的局面,他已親身感受到。他也是十分反感“窩裡鬥”的。他主張除暴安良,濟世救危。不管哪個**當權,都要爲人民大衆謀福祉都行。
熊清泉當機立斷,決定全力營救受傷的新四軍女戰士。他和葉子龍商量好,由他出面到鎮醫院借一副擔架,就說家裡有病人急用,要送到縣城去治病。讓葉子龍回家後,立即把夏家的一間還沒有人住的房子打掃一下,好讓新四軍傷員住下。約好下午天黑時,在古牛石旁邊的大皁角樹下見面。然後一起上山,趁天黑把夏雲接回家。
古牛石旁邊的大皁角樹,是一棵有着四百餘年樹齡的老樹。樹圍約三米,高七米,枝葉茂盛,果實豐碩。樹陰下很涼爽,來往行人都喜歡在樹下歇歇腳,坐一會兒再走。樹旁住着一戶人家,由於近親結婚的緣故,生了個兒子是個傻子。經常站在樹下,向來往行人扔東西,並喜歡尾隨行人嬉笑一陣子。
天黑下來的時候,葉子龍和熊清泉如約在樹下見面,他們扛着擔架向山裡走去,傻子在那裡“嘿嘿”地直笑,然後尾隨他們而去。一般情況下傻子尾隨幾十步就轉回了,葉子龍他們也沒有在意他。誰知這傻子一直跟着他們來到了河邊,爲避開河邊民衆自衛隊的哨卡,他倆選擇了一處水淺的地方涉水過河。傻子來到河邊,不見了他倆,就在那裡大聲嚷嚷。聲音引來了在河邊值班的鄉丁,那鄉丁正在屋裡喝酒,他聽到嚷聲,出來一看是傻子,就大叫“滾!”傻子憨笑着,指給他看,“就在那,就在那!”順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遠處有兩個黑影在涉水過河。他犯疑了,怎麼這倆人旱路不走而走水路呢?而且這麼晚了,他們要到哪兒去?幹什麼去呢?他覺得這事不那麼簡單。連忙把這事報告給了小隊長。這小隊長是張子明的小舅子,是個下三賴的角色,瘦兒吧幾的,渾身瘦得沒有幾兩肉,長得尖嘴猴腮的,滿臉是毛茸茸的鬍鬚,活像一隻脫了毛的獼猴。兩隻大眼珠子,喜歡在別人身上滴溜溜亂轉,人們戲稱他“猴子”。張子明這次受了重傷,傳令下去要逮住掉隊或者受傷的新四軍傷病員進行報復。這是一場大仗,新四軍也有受傷的人員,不可能全部隨大部隊走掉,極有可能留在當地,他要逮住他們,殺掉他們,才解心頭之恨。民國二0年他就親自殺死了三個紅軍傷病員。猴子這回長了個心眼,他要搞清楚這倆人是幹什麼的,想幹什麼,也許與新四軍傷病員有關。若是這樣,他就要發財升官了,猴子悄悄地帶了幾個人尾隨葉子龍他們。可惜的是,葉子龍他們只顧趕路,全然不知已經被人跟蹤,只是急急忙忙地向山上奔去。
當葉子龍他們趕到白天夏雲藏身的地方,天已經全部黑了下來,夏雲已經昏迷過去了。葉子龍呼喚了好一會兒,夏雲才慢慢地甦醒過來。熊清泉把帶來的食物和水給她。好幾天沒喝到水了,夏雲接過來,“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多,喝了點水,又吃了點東西,她覺得身上頓時暖和了許多。葉子龍把熊清泉介紹給夏雲。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熊清泉這才認真地看了看夏雲,大腦裡忽然閃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熊清泉把他的打算和夏雲說了,夏雲表示同意,葉子龍急忙把擔架打開鋪好,兩人又把夏雲輕輕地擡到擔架上。熊清泉在前,葉子龍在後,踉踉蹌蹌地摸黑向山下走去。
當他們走到潭口山腳下的時候,倆人已是滿頭大汗。他們準備休息一下再走。突然,前面不遠處竄出來兩個黑影,他倆一驚,再望後看,背後也出現了幾條黑影。他倆慌忙放下擔架,還沒有來得及去背夏雲,後面的人就撲了過來,熊清泉忙喊了聲“快跑”,敵人槍聲響了。葉子龍趁勢向下一蹲。卷身向路邊山坡滾了下去。熊清泉急中生智,大喊一聲:“手**!”嚇得敵人趕緊爬在地上,熊清泉趁敵人驚慌失措之機,乘機向附近的一片樹林裡跑去。敵人回過神來。對着他倆一陣射擊,子彈打在他們的腳下,身邊,樹上。由於天色太黑,猴子幾個也摸不清他們的底細,也不敢貿然追趕,轉身擡着躺着夏雲的擔架,急忙回去邀功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第四章“逼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