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雲在柴房裡躺了好幾天了。每天都有人送來飯菜,原來猴子幾個見她長得漂亮,想到張子明發落時說不定還會賞給他呢,所以他不能讓夏雲餓壞了身子。幾天不審不問,夏雲也猜不透敵人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反正,送來就吃,把身體養好,將來在刑場上說話,聲音就會洪亮些,身體精神些,大氣凜然地爲國捐軀,在敵人面前表現出大無畏的英雄氣概,讓老百姓看到共產黨人視死如歸的高風亮節,激勵人民大衆起來堅決與敵人鬥爭的意志和決心。
由於葉子龍用草藥敷在她的右腳上,紅腫很快就消退了,右腿也能活動伸展了。左腿中了一槍,好在是穿腿肚子而過,沒有傷及骨頭。經過葉子龍的包紮,現在傷口不流血了,慢慢地在結痂,但還是疼痛得厲害。
這幾天,她躺在這裡,想了很多很多。她想起最多的是她的家鄉。她的老家在湖南益陽,著名的桃花江畔,父親是位德高望重的縣裡紳士,她是父親唯一的女兒,被視爲掌上明珠。父親供她上學,希望她成爲一位賢淑端莊,注重禮教的女性,“女子無才便是德”是他信奉的標準。可是夏雲上學後,不是拘泥於三字經,女兒經之類,而是不斷接觸新觀念,新思維,對新生事物好奇,經常突發異想。於是她經常與父親發生爭執,特別是她堅決要求到湖南第一師範學校就讀學習時,父親開始是一百個不同意。他不想讓女兒離開家鄉,離開身邊。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個女孩子在外闖蕩奔波,是多麼危險啊!他也不想女兒繼續探尋新思想,徹底背叛傳統禮教。父女發生了激烈的爭論。最後,父親還是妥協了,誰讓他就只有這一個女兒呀。她如願以償地上了湖南第一師範學校。在長沙,在學校,她多次聆聽到共產黨人的演講,接受馬列主義理論,積極參加革命宣傳活動。抗戰爆發後,她毅然決然地參加了共產***的革命隊伍。從此與家中斷絕了一切聯繫。在以後的革命鬥爭中,她認識了馬光,並與馬光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前不久,在組織的關懷下,她與馬光結爲伉儷。沒想到,結婚不久就遇到了這次殘酷的戰鬥。現在落在了敵人的手裡,她下定了決心,寧可玉碎,不可瓦全。共產黨員爲革命而死,爲勞苦大衆的解放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她記得毛**主席在《爲人民服務》一文中寫道:“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爲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鴻毛還輕。張思德同志是爲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還要重的。”她想,我也是爲人民利益而死的,我的死是值得的。遺憾的是,現在全國快要解放了,死在解放前夕,死在黎明前的黑暗,再也看不到新中國成立的那一天,看不到人民當家作主,揚眉吐氣的那一天,再也看不到自己心愛的人了。一想到這,她的心情就異常沉重,眼淚就刷刷地掉了下來。
猴子來提她了。她坐了起來,整了整衣服,理了理零亂的秀髮。在長沙時,那一頭烏黑的長髮是馬光最喜歡的。後來因爲革命的需要和鬥爭的殘酷,她把長髮剪成了短髮。這一剪,結果大家說她更加英姿颯爽,更精神、更漂亮了。是的,她生長在南方,美麗的桃花江水養育了她,滋潤了她。讓她皮膚白晢細膩,白裡透紅,她身材苗條均稱,阿娜多姿,柳葉似的彎眉下嵌着一雙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小嘴巴細薄紅潤,高聳的鼻子精巧地擺放在標緻的小圓臉上。她曾經偷偷地問過媽媽,爲什麼這個地方的姑娘都長得那麼水靈?媽媽笑了,指着她的鼻子說:這個地方呀,甲魚多,天一晴,甲魚就爬上岸來,大人們就逮了回家熬甲魚湯給兒女們喝。這一喝呀,女孩子個個標緻,男孩子人人帥氣。怪不得媽媽的甲魚湯做得那麼好呢,她心想。
她理好頭髮,掙扎着站起來。一個鄉丁上前攙她,被她拒絕了。她甩開他,挺起胸膛,一拐一拐地出了柴房門。
張子明的家是一個四進深的庭院。從後面柴房走到前廳,要經過好幾道迴廊,迴廊兩邊是廂房。當她經過時,不時有人探出頭來,嘰嘰喳喳的。當她經過最後一間廂房時,突然從廂房裡衝出來一個妖里妖氣的年輕女人,她是張子明一個月前才新娶的第五房太太。看着夏雲路過,她尖聲尖氣地說:“喲,老爺又弄來個騷娘們,看來老孃我又要吃醋了!”猴子連忙上前賠笑着回答,“五姨太好,這是個新四軍,是個共產黨,您放心吧!”夏雲鄙夷地望了她一眼,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張子明正躺在煙榻上抽着大煙。滿屋子瀰漫着煙土的味道和迷霧。他那乾巴巴的臉盤上,極不協調地鼓出一對肉腫的眼泡,剪光的腦袋上剛剛長出些毛茸茸的刺兒,還遮不住青虛虛的頭皮。後頸上肥嘟嘟的疊起的肉折,使他在轉動腦袋時十分不靈便。眉毛既濃且亂,如兩撇乾草堆在額上,乍看上去像個精力極壯的大猩猩。
夏雲剛一進屋,他突然感到眼前一亮。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麼漂亮的女人,媽的,老子活了這麼大,見過的女人都記不清了,就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怎麼漂亮的女人都被共產黨弄去了呢?他那兩隻又圓又小的眼珠不停地在夏雲身上轉來轉去,竟然忘了問話。
猴子在一旁,見此情景,小心地問道:“大隊長,人給你帶來了!”
“搬凳子,看茶!”
猴子一聽,怔了。不對呀,這是犯人啊!
正猶豫着,張子明又發話了,“怎麼,猴子沒聽見啦?”
“好、好!”
猴子連忙搬來椅子,讓夏雲坐下。一個鄉丁又端上一杯茶。夏雲也不客氣,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後擲杯於地上。
張子明笑道:“美人,不要生氣嘛,到了我這裡你就放心吧,我對女人是不會動刀動槍的。”夏雲不語。心想,我看你後面還說什麼。
張子明嘿嘿地乾笑了兩聲,接着說,“你只要答應做我的六姨太,一切都聽你的。”
夏雲這才明白了張子明的用意,她勃然大怒:“做你的美夢吧,我就是死,也不會屈從的!”
張子明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服從我的,那就死定了!”
“落在你們這些土匪手裡,我就沒有打算活下去。”夏雲堅定地說。
“何必呢,你還年紀輕輕的,女人嘛,搞什麼革命?”張子明勸道。
夏雲把頭一揚,自豪地說道:“我們搞革命,就是要革你們的命,消滅你們這些剝削壓迫人們的人,人民大衆才能得解放,這是我的信仰,我的理想,你是根本就不會懂的。要殺要剮,隨你的便!別囉嗦了!”
張子明氣的直打哆嗦,結結巴巴地說:“拉出去,砍了!”
夏雲早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聽張子明說完這話,她就猛地站起來,使勁地將頭向身旁的柱子上撞去。幸虧猴子在一旁拉得快,不然就是頭破血流了。張子明見她如此剛烈,倒也心裡有些佩服。他只好吩咐將她押下去,過幾天再做處理。
猴子剛把夏雲帶出去大廳,張子明的部下,中隊長揚允明,隊副黃中立和便衣隊隊長付中祥聞訊趕來。他們一見到夏雲,就恨得咬牙切齒。蒼峪口一戰,揚允明的中隊損失慘重,便衣隊付中祥的弟弟付中和也被打死了。他們來到張子明的面前,請求將夏雲交給他們去處理。
楊允明氣憤地說:“把她交給我吧,我要開個大會,將這個娘們點了天燈,爲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什麼叫點天燈?當地封建習俗是,如果有誰違反了祠規或者天條,就將犯人全身用布纏好,澆上桐油,綁在木樁上,用火點燃,從腳慢慢燒起,直至全身着火,犯人被活活燒死。那犯人的痛苦可想而知。黃中立則建議張子明將夏雲押解到縣黨部,去邀一筆重賞,好犒勞一下弟兄們,安撫被打死了的人的遺屬。三個人在那裡爭來爭去,張子明只是不語。
正在這時,李延謙來了,他是來給張子明換藥來的。剛纔他在門口,也見到夏雲了,也聽到了黃中立等幾個人的對話,他突然有了自己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