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遲蹲在角落裡默默地揉着自己的額頭,短短几分鐘的戲拍了六遍就花了一個小時,爲了保持憤怒的樣子,她的臉上肌肉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現在覺得整張臉都有點痠痛。
宋玉冰走到她的面前想要說點什麼,躊躇了半天,最終只是沉默地遞過了一瓶水。
今天早上她提前走,多半是自己昨夜醉酒又哭訴的尷尬,小半……她微妙地覺得自己不太適合跟池遲混在一起了。
昨天晚上一起喝酒那些人的話灌了她滿滿一耳朵,她當時沒放在心上,半夜酒醒之後卻越想越多。
“說不定那個劉芬(該劇女主)在國外遇到點天災*,你這個替身就直接轉正了。”
“和你一起的那個叫池什麼的,和導演到底什麼關係,我看她拍完戲經常被導演叫去,還跟導演說說笑笑的。”
“你這叫上位有望,她還是個跑龍套的,混一起你也不嫌丟份兒。”
“唉,她今天還幫着場務裝箱子你們看見了麼?就知道跟着打雜獻殷勤,年紀不大心眼不少。”
“不是說才十六七麼?這麼小就出來混,肯定也是有兩下子的。”
年輕的男女們喝多了酒,說話的時候眉梢眼角都帶着亂飛的神彩,“有兩下子”幾個字兒一出,不少人發出了心照不宣的笑聲。
“不說她了,那麼low一人有什麼好說的,喝酒喝酒!”
宋玉冰的心裡一時是隱約的展望和竊喜,一時是對自己替身身份的不甘和鬱結,那羣人不乾不淨地說着池遲,她想要制止,又怕鬧得場面不好看,默默地喝着酒,就那麼醉了。
人醉了,心也醉了。
早上睜開眼睛,看見池遲的牀鋪一如既往的整整齊齊,她徑直起身走了,不光走了,她還想着今天拍完戲就請導演吃個飯,再跟導演提要求,最好能把自己從兩人標間換到自己一個人的大牀房。
這一早上的ng不停地砸在她的臉上,終於把她從“宿醉”中給砸清醒了。
不想演替身,那是要拿出當演員的正經本事的。
自己有麼?
不去攀比那些主角,只跟同吃同住的十七歲小女孩兒比,她有一個做演員的基本素養麼?
作爲整個劇組裡和池遲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她看得見池遲到底有多麼刻苦和努力,哪怕是跟了大夜場,第二天仍然早起去做健身;無論多晚回到酒店,都要先整理當天的筆記。
和她一樣大的小姑娘不是在追着日番看着韓劇,就是天天蹲在123言情上且悲且喜,她卻自律又簡樸地生活,像是一個機器人。
捫心自問,如果脫離了媽媽的督促,宋玉冰知道自己一定會懈怠和經不住誘惑,就像她從出道到現在遇到的很多人一樣,當演員之前只看到了演藝圈裡多麼的光鮮亮麗,當了演員之後,才知道賺大錢必然是吃大苦,必須熬過一個個看着別人光鮮靚麗而自己悄無聲息的日日夜夜。
人們寧肯願意共同生活在灰暗天空下,也絕不會願意生活在聚光燈外的角落裡,看着別人佔據全部光明。
這就是心裡不平衡,充斥着整個娛樂圈的不平衡,在這樣的不平衡裡,太多自認爲懷着夢想的年輕人最終放縱了自我,迷失在了光怪陸離之中。
宋玉冰本來在看不起那些人的,她也以爲自己是平衡的,萬萬沒想到,一次加戲就讓她隱藏的全部的卑劣和狹隘都暴露了出來。
面對池遲,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女孩兒表情自然地接過宋玉冰遞過來的礦泉水,一隻手仍然在揉自己的臉。
“早上吃飯了麼?”池遲仰着臉問宋玉冰,“昨天早上你說聞起來很香的麪包店,我路過的時候買了個杏仁麪包。”
今天的陽光極好,照在少女的臉龐上,坦坦蕩蕩,一如既往。
宋玉冰的手抖了一下,眼眶泛了紅又消了。
“一會兒得進冷水,你才該多吃點增加體力。”
她笑得有點不自然,又慢慢自然了起來,對着池遲做了個鬼臉:“你剛剛的眼神嚇死我了。”
池遲晃了晃頭,把礦泉水打開喝了兩口。
“演的就是壞人,那就得壞呀。”
“哼哼。”宋玉冰蹲下來幫她揉額頭,“你小心到時候走在馬路上有人朝你扔雞蛋。”
她說的扔雞蛋還是個典故,前幾年一些老藝術家們發揮職業精神全心全意地去塑造令人咬牙切齒的人物,結果劇播完了,他們拍拍屁股過自己的小日子,觀衆們受不了了。演員齣戲了觀衆沒出戲,導致可憐的老太太走在菜市場裡還被人砸了雞蛋,另一位更慘,十幾二十年後一提到“衣冠禽獸”“家暴狂魔”他的劇照都會被人拎出來掛牆頭。
池遲嘿嘿一笑,真的能被那麼多人肯定演技,也是很爽的事情。
導演一邊搖頭晃腦聽着手機裡的京戲,一邊看兩個年輕人蹲在大太陽底下說話。看着池遲還對着那個替身笑得傻兮兮的,他的心裡覺得有點不得勁。
這麼好的苗子當個龍套也就算了,天天跟不入流的替身混在一起算怎麼回事?
宋玉冰被副導演叫走去講戲,導演招招手把池遲叫了過去。
“說過演戲得放開一點,越是玩得開的越是玩得好的,你是怎麼回事?”今天小姑娘的鬆弛度不比往常,她的神情有點繃得太緊。
小姑娘沒忍住又揉了幾下臉。
“大概是昨天落枕了。”她的語氣特別乖。
導演:“……”
池遲自己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不如以往,第一遍的時候尤其緊繃,後面只是一次次調整漸漸好了一點而已。
如果換一個人跟這個女孩兒搭戲,哪怕能夠稍微給她一點正常的感情反饋而不是要求她控制着全部的節奏和氣場,這個導演相信,憑藉池遲的悟性,她很快就會恢復到正常的水平。
“獨角戲很累是吧?”導演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跟這樣的爛劇組就是這樣的,好演技一點用都沒有,好演員撐不起爛片,爛演員要是運氣好進了好的劇組,倒是能裝個演技派。”
好的戲都是要帶出來的,兩個人演戲要互相帶,一羣人搭戲,一羣人烘托着戲份把所有人的感覺都提升起來,這才叫對戲。
就彷彿他剛剛在聽的經典三人段子《智鬥》,刁德一越是奸猾就越能襯托出阿慶嫂的沉穩機智,胡傳魁越是愚笨就越顯出了刁德一和阿慶嫂的暗潮洶涌,任誰缺了力氣,整個戲都會塌。
池遲彷彿沒聽見導演當着自己的面說這個劇組很爛。
正好池塘的一邊要搭一個新的機位,她跟導演示意了一下就很熱情地去幫忙了。
導演跟着手機哼唱了一句“我待要旁敲側擊將她訪”就歪過頭閉目養神去了。
站在池塘邊上,池遲看着幽幽的水面,腦袋裡又是一陣的刺痛。
這纔是她今天表現失常的原因,她對水也有非同尋常的反應。
陪着宋玉冰一次次地走到池塘邊的時候,她的頭疼一次次地加劇。
這疼痛並沒有讓她畏懼。
“池遲,準備一下,馬上開下一場了。”
“哎!”她乾乾脆脆地答應了一聲,跑去準備室裡找化妝師補妝。
很快就到了今天她的最後一場戲,被男二踹進水裡。
導演嫌棄回身一推的動作沒有足夠的表現力,臨時改成了踹。
事實上負責把池遲踹進水裡的人並不是男二,而是劇組的經驗豐富的武術指導。
池遲站在水邊,宋玉冰站在不遠處抱着她的大衣看着她。
在這場戲裡池遲要背對着池塘一臉恨恨地看着男二,嘴裡咒罵着女主是狐狸精,然後就被暴怒中的男二踹下了水。
這也是池遲真正意義上的獨角戲,畢竟這一條裡面除了她之外只有一條腿出場而已。
“!”
“南宮麟,你以爲你是個什麼東西,你居然敢罵我,我告訴你,早晚有一天,我會讓那個狐狸精……啊……!”
女孩兒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恐和難以置信。
武術指導的腳力恰到好處,把她踹進了水裡。
一米五多的水,池遲屁股向後跌落進去,還要冒出頭來佯裝掙扎。
隨着水淹沒了池遲的口鼻,她猛地睜開了眼睛。
【“哥哥!嫂子!你們在哪?你們別嚇我!”
“你們看見我哥了,你們看見我嫂子了麼?”
滂沱的大雨依然在下,渾濁的水沒過了房子和牛棚,樹杈上有人在嚎哭,懷裡的幼兒緊緊地摟着她的脖子,年輕的女人站在堤壩上,雨水遮掩了她的視野,洪水沖垮了她的故鄉,她的家……
沒了。】
在水中掙扎的女孩兒腿部猛地使力,讓頭部呈現勉強露在水面之上的狀態。
“救命!你們快點下來救我!”她準確地找到了機位,對着鏡頭怒喊。
“南宮麟!你會後悔的,我發誓!”
“cut!過!”
渾身*的女孩兒站直了身體,水順着她的頭髮和臉緩緩流下,劇組的人們開始準備下一條的拍攝,只有宋玉冰一臉擔心地喊她快點上岸。
這一切和平日裡並沒有不同,只有她與上帝知道有什麼東西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池遲站在水裡猛地發出了尖叫。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這巨大的哀痛卻彷彿再次擊穿了她的靈魂,她不知道她是誰,可她知道自己曾經被一場洪水奪走了幾乎所有的親人,也有什麼東西,隨着洪水一起被剝奪了。
一聲尖叫打破了劇組冷漠繁忙的氣氛。
一聲尖叫,彷彿壓抑了太過久遠的時光。
導演猛地站起來:“你要加詞你怎麼不早說!”
喊得這麼過癮也是白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