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受傷的池遲,跑起來還是比常年缺乏運動的溫潞寧要快的,等溫潞寧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了兩個街口看到池遲的時候,她已經和四個中學生正面打上了交道。
“他真是我弟弟,我是出來找他的。”身材最高大的男孩兒理直氣壯地摟着矮小的少年,“你誰啊,瞎管閒事。”
帶着口罩披頭散髮的池遲雙手抱臂,樣子同樣囂張的很。對方還有一身校服可以壓制一點痞氣,讓她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壞人。
“你說你是他哥哥你就是啊?你有證據麼?”
聽聽,聽聽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爲她撿了別人錢包不還呢,有個大媽路過,輕輕敲她的手背:“小姑娘,有話好好說哦,不要欺負小孩子哦。”
池遲愣了一下,摘掉口罩露出一張打翻了顏料盤的臉,還沒等擠出笑容來,就把老太太嚇了一跳。一頭捲髮的老太太挎着布兜小步加快就離開了現場。
幾個人一起目送着串場的老奶奶翩然離去的樣子,幾個人之間緊繃的氣氛也消散了些許。
男大孩兒的表情很是不屑:“你跟我要證據,你管得着麼,我們都姓王,行了吧?”
溫潞寧一點點走到池遲的身後七八米的地方站住不動了,從過去到現在,遇到這種事情他都是沉默的那一個。
遇到這種時候,就算有人幫忙又有什麼用呢?
今天好心人攔住了一個向少年進行勒索的人,讓他免於遭受暴力和不公,明天,這些人還會找上他,用比今天更惡劣的態度對待他。就像林秋替他把那些跟他要錢的人都打了,等到林秋不在的時候,他們還會來搶他的生活費,甚至把他摁在校園的牆角里打一頓一樣。
當年,如此惡性的循環往復之下,林秋和那些人的架打得越來越大,出手越來越重,她竟然也跟那些人學會了搶劫同學。伴隨着一次次考試發揮失常,林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嘈雜的街頭,慢慢地淡出了同學們的視線,直到林秋走上天台以非同尋常的方式回到地面……
如果當年林秋沒有替他出頭就好了,就算他被打劫一千次,至少林秋還活着。
在這幾年裡,溫潞寧偶爾會想,是不是自己害死了林秋,如果自己不是那麼弱總是被欺負,很多事情就不可能發生。他把這個話告訴了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他有自毀傾向,嚇得他的爸媽把家裡能用來上吊的皮尺都剪成了一節一節的。
那之後,他就不想說什麼了,自閉症好過抑鬱症,就這樣吧。
所以……
溫潞寧的目光重新回到池遲的身上。
沒有人會跟在別人屁股後面做好事,卻有太多人跟着固定的人身後做壞事,由此可知幸福總是偶然的,而不幸,的確是橫貫人生的必然。
與林秋相處的歲月,是他人生美好的偶然,永遠地失去林秋,是他生命悲劇的必然。
被強大的人欺負是弱小者的必然,這個小姑娘怕是不懂這個道理啊。
站在幾人中間越發顯得矮小瘦弱的男孩兒此刻嘴脣抿的緊緊的,他低着頭不說話,任由高大的少年一雙大手把他拉來扯去。
“我不問別人,我問你,小帥哥,這人真是你哥哥麼?你大膽地說話,他要是欺負你,姐姐幫你揍他。”
“你這人有病吧?多管閒事!”
高大的少年一把推向池遲,池遲擡手格開了他的動作,剛好碰到了手臂上的傷處。
她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不知道是因爲片刻的疼痛還是因爲矮小少年的默不作聲。
“小帥哥說句話啊。”她叫着十三四歲的少年小帥哥,完全忘了其實自己也才十七。
“你別管了。”仍然低着頭的男孩兒甕聲甕氣地說。
池遲迴頭看向溫璐宇,這個男孩兒的樣子會不會讓他想起自己?
如果說林秋是家庭暴力的受害人又是校園暴力的施暴者,溫璐宇自己也曾經是校園暴力的受害人,在沒有林秋保護的日子裡,他就像是一個被人從殼子裡拽出來的蝸牛,只能遲鈍地消極地對待世界對他施與的種種不幸。
那些傷害還是給溫潞寧留下了影響,讓他畏懼與外界的接觸,託庇於林秋的保護,當林秋死了之後,他只能用減少接觸的方式來保護自己,這樣充滿了對世界不安,對人生悲觀的人,他們的鏡頭語言總會有。
亮堂堂的柏油馬路上,一輛白色的甲殼蟲猛地停在路邊,年輕的女人開門跳下車。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聲大喊:“王笑宇!你又逃學!”
“班主任!”
三個高壯男孩兒中的不知道誰驚叫了一句,他們仨小子撒腿就要跑。
被池遲擡腳一次絆倒了兩個。
其中一個就是剛剛說自己是別人哥哥的。
穿着淡黃色套裝的女子有一頭濃密的大波浪捲髮,隨着小跑來的動作,長髮在她的腦後搖曳。
事情很快就搞清楚了,王笑宇,也就是那個領頭的大男孩兒確實是逃課出來不幹好事兒的,他弟弟王笑宸在隔壁學校被欺負了,他把他弟叫出來要堵那個敢欺負他弟的人小黑巷。
沒錯,那個矮個子就是王笑宸,王笑宇真是他哥。
哥哥糾集了兄弟要爲弟弟出頭,弟弟反對以暴制暴,兄弟倆就這麼在路上拉扯了起來,引來了奇奇怪怪的池遲。
王笑宇的班主任有點牙疼地看着這對彆扭兄弟,還有王笑宇的兩個死黨。
“逞英雄啊,打來打去有用麼?這種事情你們應該先找老師和家長知道麼?可能在你們的眼裡老師只會和稀泥,家長只知道讓你們埋頭學習,你們都覺得特慫,但是用暴力解決暴力只是解決你心裡的不服氣,根本不是在解決問題你們懂麼?!”
五個少年一字排開挨訓,綠樹紅花下面一溜的藍校服很是讓人賞心悅目。
聽着老師的話,溫潞寧出了一會兒神兒,回過神來,就看見池遲正看着自己,帶着口罩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帶着明顯的笑模樣。
“看什麼?”
“沒啥,困境鑄就藝術,生活的目的卻是解決困境,挺有意思的,對吧?”
“呵……”
踹了別人膝蓋把兩個少年掀翻了的池遲看沒自己啥事兒了,摸摸鼻子拽着溫潞寧轉頭往車站的方向走過去。
忙着訓人的老師沒注意到。
在不遠處,那輛白色甲殼蟲的車窗緩緩降下,一個溫柔的女聲從其中傳出:
“找到孩子了就先回去吧,教育他們也不在這一時。”
“你們看,你們謹音老師頂着大太陽開車陪我找你們,你們過意的去麼?”
此時的池遲早就拐到了另一條路上。
自然聽不見身後那些孩子們有點羞澀有點緊張地對着車子喊“池老師好。”
……
“我以爲會是校園暴力,結果是校園暴力加兄弟情深。”站在公交站等車,池遲開始跟溫潞寧交流剛剛的心得體會。
一場虎頭蛇尾的“見義勇爲”給了池遲的新的思考。
看見三個高壯的少年圍着一個小矮子,九成九的人都會認爲那三個人是在欺負人,但是沒人知道故事的結局是什麼。
第一次當主角的池遲開始學着從整部電影的角度出發去看待電影中的每一個元素和事件,這種視角很廣闊,也很容易讓人發現自己曾經忽視了的問題。
整部電影,其實是有兩個主角的,一個是沒有名字的林秋,一個是鏡頭外的溫潞寧,林秋總是對着鏡頭說話,其實就是對着溫潞寧說話,而鏡頭外的溫潞寧,控制着整部電影真正的情感走向。
林秋的想法池遲自信自己能慢慢揣摩到位,溫潞寧的想法就牽扯到了整個電影的核心表達和基本視角。
如果溫潞寧對於自己的情感把握不能達到一定的水平,那麼整個電影就會混亂又蒼白。
演員不過決定了電影的表達,導演和編劇才掌握着一個作品的內在——這是池遲第一次當龍套的時候就明白的道理。
當導演、編劇、主角三個身份都在溫潞寧的身上的時候,他的情感就凌駕於這個電影本身之上,池遲想要做的,就是引導着溫潞寧這個人,讓他把自己的情感流暢又舒展地釋放出來,排解掉過多的負面情緒,去紀念一個真正的林秋。
溫潞寧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女孩兒問他:“你把這個劇本修改了無數次,爲什麼不寫結局呢?”
“……我寫劇本,是爲了問她一個問題,她不回答我,就沒有結局。”
一直到他們坐上車抵達目的地又下了車,走到等在那裡的溫新平身邊和他一起佈置好了拍攝的現場。
溫潞寧才這樣對着池遲說着。
池遲笑了。
“好,那我們一起問。”
這是一個與林秋截然不同的笑容,配着陽光與清風,帶給了溫潞寧異樣的迷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