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錦樓掌櫃的扮演者叫秦頌,以前也是搞話劇出身的,這幾年娛樂圈裡風生水起,有人因爲討厭環境的聒噪而回到了話劇行當,也有人因爲羨慕電影電視賺得多就“下海”來撈一票。
秦頌顯然是後者中的一員,作爲曹熙的同門師弟他在影視圈裡混得比他師兄要好一點,倒不是因爲他的演技有多麼的出衆,只是因爲他年輕,趕上了娛樂業蓬勃發展而年輕有演技的演員數量不夠的那個好時候。
憑藉那張一看就是花花公子的臉,他在很多電視、電影裡出演了頗有人氣的角色——霸道的反派總裁,花心的公子哥兒,在暖男當道、經濟適用男稱霸屏幕的時代,這種角色也被人稱爲是萬年男配。
按照他老師的評價,秦頌這個人演技比偶像派好,臉卻不如那些所謂的偶像派演員討喜,在影視劇類型單一的時候,當配角的前途大過當主角的——他老師是學院派裡面難得對偶像派演員持正面態度的老教授了。
這次他來出演掌櫃這個角色,也是想給自己拓寬一下戲路,隨着池遲拿獎,大衆對《鳳廚》的關注度陡增,這也是他的意外之喜。
只可惜,他正式進組的時候池遲已經拿了獎,師兄曹熙還能憑藉之前的交情和池遲談笑自若,秦頌總覺得他如果表現的太熱情,就顯得有點丟份兒了。
所以,儘管他師兄跟他說了好多次下戲之後別再端着,秦頌還是每次拍完戲就立刻和池遲拉開了距離,生怕有人會說他去抱新晉影后的大腿。爲了他的這種態度,作爲師兄的曹熙不知道罵了他幾次“窮酸臭脾氣”,只他還是邁不過心裡的那道坎兒,就只能繼續端着了。
今天的這一場“小巷轉折”的戲之後,秦頌卻沒有像往常一樣迅速回到自己的休息室,他站在原地踟躕了好久,越想越覺得覺得剛剛那場戲自己表現的力度不足,在演戲的時候他幾乎是被池遲壓得喘不上氣來。
一場戲,三個人物,那個“搶匪”基本可以算作是道具,也就是說這場戲是他和池遲少有的二人對戲之一,在這樣的對戲中被徹底壓制,對於整個“掌櫃”這個角色的塑造都是有影響的,畢竟在劇本里這是他的第一次登場。
“老秦,你這是怎麼了?”
頂着一腦袋灰的女孩兒已經平復了心情,舉着果汁走過來轉悠了一圈兒,顯然是已經注意到了秦頌異於往常的樣子。這些天跟着那些廚子們混多了,凡是比她年紀大的,她全部都是在別人的姓氏前面加個“老”字作爲代稱。
秦頌皺着眉頭,表情很是糾結:“你……呃……池遲你覺得我剛剛的那場戲,怎麼樣?”
女孩兒眨眨眼,看着這位靦腆的“花心總裁專業戶”,並沒有說自己的評價。
“咱們去看看監視器不就知道了。”
秦頌跟着她一起去看了自己的表演——如果沒有池遲的映襯,基本可以說是中規中矩,可是在對方的爆發之下,自己顯然沒有給予足夠的情緒反饋。
“要是不滿意就跟導演商量一下重來一遍。”喝了一口果汁,池遲對秦頌這麼說。
海城即使是全國有名的避暑勝地,今天的氣溫也高達二十八度,就在剛剛,池遲演了一場又累又髒的打戲,而且表現極好——這也是讓秦頌如此糾結的所在,他可不認爲自己身爲一個配角,就能有那麼大的臉面讓池遲陪自己重來一遍。
顯然,康延和秦頌是一樣的想法,這場戲要突出的是陳六到陳鳳廚的蛻變,池遲已經完成的很漂亮了,沒必要爲了秦頌的瑕疵再來一遍。
女孩兒的眉頭挑了一下——最終,這一條從掌櫃的出現在巷口那裡開始重拍,試了三次,秦頌的表現才終於讓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所有人都滿意了。
“走啦,吃飯去!”
拍完戲的小姑娘興沖沖地往臨時“食堂”趕,跑到一半被自己的助理揪去洗手。
“手指怎麼破了?”
在後面換了衣服纔去吃飯的秦頌聽見了這麼突兀的問句,他轉頭看見了池遲的那位陳助理正神色嚴肅地抓着池遲的手。秦頌突然就想到了池遲跟人扭打的時候那些在地上用力地抓沙土灑向對方的動作。
“小事兒。”女孩兒甩甩手,顯然是很不在意的樣子。
“什麼小事兒,石子兒都卡進指甲裡了,走,我去給你挑出來。”
助理顯然很生氣,並不因爲自家老闆不在乎的態度而有絲毫的鬆懈。
站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秦頌看着池遲就那麼被比她矮了一截的助理給拖走了,心情真的很複雜。
就像是一碗鹹湯裡被人倒了一勺糖,要說味道有什麼奇怪的變化,好像沒有,要說什麼都沒變,好像也不是那樣的。
總之在那之後,秦頌下了戲也不會刻意跟池遲保持距離了,偶爾也說說笑笑,甚至早上鍛鍊的時候碰到了,也會並肩跑上一段兒。
女孩兒好像完全意識不到他態度的轉變,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沒有因爲他之前的疏遠而冷淡,也沒有因爲他現在的親近而變得更熱情,反而讓秦頌的心裡更舒服了一些。
電影中,大廚們憑藉精湛的廚藝,到底被似錦樓全數收下。似錦樓原有的廚子要麼在京城被洋鬼子打進來的時候跑了,要麼在這些天的動盪裡死了,大名鼎鼎的酒樓沒有了廚子,只能關門歇業,直到掌櫃的撿回了那一大幫子人。
廚子們有了活路,這個酒樓也有了未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終於不再灰頭土臉的陳鳳廚現在儼然是個帶了點秀氣的少年,只有似錦樓掌櫃知道在這幅瘦弱的外表下面,這個小傢伙是多麼的兇殘和狠厲。
“沈家、徐家……這些名廚大家我都知道,你當初跟我說的粵南陳家不會就是你自己吧?”
這些廚子裡面可只有陳鳳廚一個姓陳的。
忙着劈柴的少年根本不理那個倚在柴火堆上的年輕掌櫃,劈完了柴他還要去挑水,今天師父要教他剞花刀,得早點去練練自己昨天學的手藝。
瘦削的廚子越不理人,那人就越是要逗他,跟在他身後聒噪的很,從宮裡的八卦說到了市井的變遷。
太后、皇上都回來了,皇宮裡面當初沒跑掉的宮女太監後來都死了,從宮裡被一車車拉出來的屍體臭氣熏天。
太后?皇上?
在基本的溫飽被滿足了之後,陳鳳廚又開始考慮給關錦程伸冤的事兒了。
“你知道登聞鼓麼?”
他瞪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轉頭看着掌櫃,倒讓剛剛還滔滔不絕的掌櫃頓了一下。
“知道啊。”他說,“有個衙門叫通政司,那邊有個鼓堂,就是敲登聞鼓的地方。”
舊日裡說書人的那些故事在陳鳳廚的腦袋裡來回地旋轉,那些故事裡有被攔下轎子後就會爲民做主的皇上,有千辛萬苦去往京城擊鼓鳴冤的苦主。
在經歷了無數的顛沛和辛苦之後,登聞鼓的傳說成了陳鳳廚心裡能夠爲關錦程伸冤的唯一途徑。
皇上已經回來了,他擊鼓鳴冤的日子還遠麼?
年輕人的臉上漾出了一點笑,好像他終於從黑暗的盡頭掙扎出來了,光明,已然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那,那什麼司在哪?”他看着面前的人,眼中的渴盼像是被突然點亮的燈。
“早就沒了……”掌櫃沒有看到陳鳳廚的神情,他拿起了一根劈好的柴在手裡把玩着,“先帝爺出京去承德的時候通政司就讓洋鬼子燒了,現在哪有錢管什麼登聞鼓啊。”
柴火被掌櫃隨手扔在了地上,前頭有人送了新的肉過來,他要去對賬,王公貴族們也都跟着太后和皇上回來了,有了老客人們捧場,似錦樓的生意很快就恢復到了從前的水平,因爲那幾位新來的名廚手藝絕佳,那酒樓熱鬧顯然還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在他帶着對未來憧憬得意離開的身後,是那個瘦弱的年輕男人的背影。
他用兩隻看起來細弱的手舉着斧頭,斧頭刃上架着一根沒有被完全劈開的柴。
陳鳳廚低着頭,沒人能看清他的神情,那雙握着斧頭的手抖了抖,才讓柴棒無力地磕在了木墩上,柴沒有被劈開,他藉着這個動作,把自己的頭徹底埋進了肩膀裡。
整個院子都很安靜,很安靜,像是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墓穴,再次安葬了一種名爲希望的東西。
這樣近乎停滯的寂靜只存在了了短短的一瞬,那雙手又舉了起來,重重地劈了下去。
木柴應聲而裂,落在了木墩的兩側。
一根柴,又一根柴。
劈柴的聲音越來越快,陳鳳廚的背慢慢地挺直。
那個身影彷彿在說,他已經無數次從希望中收穫了絕望,又在絕望中努力地掙脫自己的悲劇。
從前如此,今後,亦如此。
這場戲結束,池遲暫時離開了《鳳廚》劇組,趕往京城參加《跳舞的小象》首映禮。
作爲在這一年中難得幾部讓路人說得出名字的電影之一,《跳舞的小象》真的是非常低調的,無論是宣傳還是廣告都很少,就連首映禮只是在京城稍偏的一個酒店租了個不大的大廳。
有業內信誓旦旦地說是時間問題並不是主辦方刻意低調,畢竟一個月以前才訂下了電影上映的時間,倉促點也正常。這種說法有很多人贊同,也有很多人表示了質疑,這年頭連大學生們搞個餐聚的規模大概都會跟這個首映禮差不多了,這到底是時間的原因?還是態度的問題?或者別的原因?
閒人們只管猜測,那首映禮,就這麼“低調”地舉行了
時間雖然緊迫,場地雖然不大,當天到場的記者的數量可不少。
原因當然是那些可能會來參加首映禮的人。
一些電影研究協會的老專家們紛紛來捧場,他們中有很多都參加過《跳舞的小象》內部看片會,對於這部電影他們都是持肯定態度的,現在載譽歸來,他們也是得來表示祝賀,順便感嘆一下自己當初的慧眼識珠。
所謂花花轎子人人擡,就算當初的誇獎不過是跟風而爲,現在也要表現的自己是從一百年前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部國產電影橫空出世一樣。
這些人自然不是記者們追逐的目標,記者們懶洋洋地拍幾張照片,問幾個客套的問題也就過去了。
荊濤,有安瀾,有柳亭心這幾位牌子硬的大咖早就說過要來,也有封爍、鄧子宸這樣的頂級偶像,還有唐未遠、劉方宇、孫瑩、方棲桐、木微微……
這些新生代的人氣演員,說白了就是荊濤工作室、安瀾工作室旗下的年輕演員,老闆都來了,他們當然得來。
再加上與電影的聯合發行方唐宋影業交好的幾位中年演員,看電影之餘也來拉近一下和別人的“感情”。
封爍是所有人裡面肯定要來的一個,他和池遲共用一個經紀人在業內早就不是秘密了,於公於私當然都得來捧場。有傳聞說他現在拍的那部安瀾的電影就是池遲牽的線……嗯,一個是新生代人氣偶像、一個是最年輕的頂級影后,這兩個人要是共享了一套資源,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在心裡畫個十字架。
雖然已經有確切消息顧惜在國外拍戲,不可能趕回來參加這場首映禮,現在這些人已經足以讓整個首映禮熠熠生輝。
更別提還有杜安帶着自己一些老朋友的意外親臨。
整個首映禮沒有什麼特別的紅毯儀式,一羣人也沒什麼先後次序,誰來了就直接進場,讓堵在門口的記者們連摁快門都來不及。
柳亭心果然來了,和她相伴而來的是屏光影視的總經理白叢凱,看起來斯文冷靜的男人還有一個身份就是柳亭心的經紀人。
柳大影后一如既往地氣勢逼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連身衣,外面搭着金色的披肩,頭髮挽在頭頂露出了犀利的眉目,面對記者們的圍堵她連個眼神都欠奉,幾乎是拽着自己的男伴進了酒店。
在她來了之後之後,記者們幾乎要墊着腳等剩下的人了,一個影后來了,下一個影后還會遠麼?
先到的是荊濤,身後跟着自己的得意門生劉方宇、木微微,他進場之後十幾分鍾,安瀾和封爍聯袂而來。
一個小記者咔嚓咔嚓光顧着拍照了,等到封爍他們連影子都看不見了,他才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滿臉的懊悔。
“哎喲我去!活久見啊!這是荊濤和安瀾一起參加了首映禮?”
“廢話。”
有人白了他一眼。
“一起參加了個首映禮怎麼了?前一陣還一起拍電影了呢,你們主編讓你們在娛樂新聞裡面提了一個字麼?幹咱這一行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都不懂?一驚一乍淨說些沒用的。”
剛入行沒多久的小記者愣了一下,耷拉着腦袋繼續看向停車進場的位置。
別的記者也都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什麼。
所謂“不該說”的,自然是那段舊情。
安瀾和荊濤的往事在幾十年前轟動了全國,當時幾乎所有人都罵他們是不道德的小三和僞君子。轟轟烈烈鬧了一年多,安瀾突然慧劍斬情絲,毅然出國深造。
小報兒記者們跟在她身後拍了整整八年,歷經五六個國家,都沒有拍到她再見荊濤。哪怕荊濤的妻子去世,哪怕終於恢復單身的男人買下全國報紙的頭條向安瀾求婚,哪怕他假裝自己得了精神病,安瀾都不爲所動。
往事隨風而去,徒留歲月裡的唏噓,轉眼間兩個人都已經走進了人生的後半段,當年放縱不羈的荊濤成了一個穩重的影壇前輩,當年高傲又熱情的安瀾成了一個象徵着女性優雅和藝術進取的符號。
當年詛咒他們應該終生不幸的人都也老去,隨着時光的變遷他們看着荊濤的癡狂,看着安瀾的冷淡,甚至對他們的結合表示了期待和祝福——這些遲來的善意也都已經過去了。
影帝和影后的愛情早就被時間遺忘,年輕人大多不知道他們的故事,就算偶爾聽聞,也不會往心裡去。
一輛白色商務車滑到了酒店的門前,最先下車的是池遲,溫新平和他的妻子還沒弄明白這輛高級的商務車應該怎麼開門,只能等着她來解救。
女孩兒笑着把車門打開,像個一位紳士一樣地扶下了陸女士。
作爲導演的溫潞寧在首映禮的當天依然沒有出現。
按照陸女士的說法,溫潞寧能有理有據地說服他們自己不來參加首映禮,這就足夠讓他們放心了。他到底來不來,根本不是重要的。
當那顆作爲標誌物的光頭出現,在場所有的閃光燈都亮了起來,池遲體貼地用一個帽子遮擋了一下陸女士的臉,對着媒體們歉意地笑了笑:
“我們劇組的財務總監兼後勤主管不是很適應鎂光燈,還要麻煩大家諒解一下。”
記者們挺給面子地退後幾步,看着她和溫新平一左一右護着陸女士往前走,就好像池遲不是拿了影后的本片主演,溫新平也不是剛創造了投資奇蹟的電影製作人,他們保護的那個人,纔是整個電影的核心。
池遲今天穿的是無袖襯衣搭配了一條帶流蘇的牛仔短褲,修長的大腿露在外面,腳上蹬着一雙極簡風格的矮靴。ch家對她腰部的偏愛早就不是秘密了,今年秋冬纔會推出的皮質鑲金屬環扣的腰帶現在已經掛在了她的身上。
這回池遲的腦袋上沒有紋身,倒是在一隻手臂上戴了一摞金色的手環。
“池遲,你今天怎麼沒有紋身?”
年輕的影后聽見這個問題忍不住笑了,她看着那位發問的記者說:“造型師問過我要不要在頭上畫一圈錢的符號,也是爲了希望票房大賣,我想了想那樣太直白,就算了吧。”
女孩兒露出了雪白牙齒,說到直白兩個字的時候皺了一下鼻子,顯露出了她這個年紀應有的那種直率。
短短的一句話就給記者們提供了一個能寫的新聞點,老成的記者當然明白這是她對剛剛記者們讓路所給出的善意回饋。
送了溫新平和陸女士進場,池遲很快又快步走出來,這次她要迎接的是韓萍、金大廚還有那些參與過電影拍攝的工作人員,七八個中年人大概也都是第一次被記者們這樣圍堵,好在有池遲陪着他們,女孩兒體貼到了足以讓人安心的地步,一直護送他們進了酒店的大門。
酒店的大堂布置成了一個影院的樣子,在所有人入座之後,唐宋的江總簡單致辭了幾句,表示唐宋院線已經成爲了電影的聯合發行方。
人們就就直接看起了電影。
封爍和自己的好兄弟鄧子宸坐在一桌,旁邊一桌是唐未遠和劉方宇,前面的都是這次電影的工作人員和特意來捧場的巨星名導專家。
在整個大廳黑下來之後,封爍下意識地放鬆,感覺到了身後的椅子上有個柔軟又清涼的靠背。
這次的首映禮大概是真心就想讓人們來輕輕鬆鬆地看場電影,他們面前的桌子上有水果沙拉、爆米花、果脯、酸奶,瓜子,中間擺了一高一低兩個水壺,一個裝的是酸梅湯,一個裝的是茉莉花茶。
“看起來真是很輕鬆的樣子哦,難怪說連西裝都不用穿。”
穿着花哨t恤和闊腳褲的鄧子宸一邊這麼跟封爍說着,一邊抓起了一把瓜子開始吃,還給自己倒了一杯酸梅湯,拿起酸奶晃一晃,再嘗一片果脯……在他兄弟的面前,他從來都像個多動症兒童一樣。
封爍就在鄧子宸擺弄各種零食的瑣碎聲音裡看着大熒幕。
無限春光裡,女孩兒睜開了眼睛,看着鏡頭,勾起了一個明媚又放肆的微笑。
“別拍了,再拍我打你哦!”
她對着鏡頭這麼說着,人已經利落地站了起來,長髮披散在她的肩膀上,上面還帶着新鮮的草葉子。
“你知道,小象的故事麼?”在大熒幕裡,女孩兒的臉上是漫不經心的笑容,她隨意地在草地上轉了一個圈兒,就好像把一陣春風帶到了別人的眼前。
“從前,有一隻小象,它特別喜歡跳舞……”
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故事,觀衆們隨着鏡頭一起,變成了一個懦弱膽小的年輕人,他有一個美好到極致的朋友,熱愛跳舞,不太喜歡讀書,頭髮總是扎得很隨意,校服永遠穿得不得體。
一時間,彷彿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青澀時光,伴着陽光和新綠的葉子,把自己記憶中那些沉澱的美好輕輕拿起來,在腦海中反覆地細看着。
一場突如其來的校園暴力打斷了人們的追憶,鏡頭跌跌撞撞地貼在了牆邊,整個小巷以一個扭曲到可笑的角度呈現在了人們的眼前。
鏡頭切換,一個女孩兒走進了巷子裡,像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女英雄,來解救他的同伴。
所有人的精神都爲之一震,他們看着那隻手出現在代表了自己的鏡頭前面,把“他們”從地上拽了起來。
女孩兒打人的時候和她平時表現的樣子截然不同,她的下手顯然沒有什麼節制,直到把所有的人都打到了地上才終於罷手。
“今天考試成績不好,下手有點重啊。”她隨口說了一句,晃晃蕩蕩地走在鏡頭的前面,剛剛打架的時候她的後頸被人抓傷了,血漬沾在了她的校服領子上。
人們隨着鏡頭老老實實地跟着她走,只看着她的背影,就讓人有一種異樣的愉悅。
你是被保護的,保護你的那個人,是個扎不齊辮子的英雄。
就是這樣一個英雄式的女孩兒,當她和同伴告別,走向自己家的時候——長鏡頭緩緩拉近,人們能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光在漸漸消失,剩下了麻木的、帶着恐懼的黯淡,眉眼依然是那眉眼,卻再也讓人感覺不到一點點的開心和舒暢。
野貓於矮牆上行走,樹影隨着太陽落山已經覆蓋了太多的地面,這一切都昭示着某種不祥的意味。
鄧子宸發出了一陣輕嘆,他早就忘了吃零食的事兒,探頭看向在前面陪着安瀾、陸女士、韓萍一起看着電影的池遲。
再轉過頭來一臉驚訝地對封爍輕聲說:“qiqi的演技好~好~~哦。”
一激動他又把普通話忘光了。
封爍沒有理會他,他一直看着電影熒幕,已經是完全沉浸入到其中了。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對所有的電影觀衆來說都是一場噩夢,搖晃的燈光,可怖的黑影,重重的拳腳……女孩兒麻木的臉,和依然明亮的眼睛。
她還是有希望的,至少現在她可以懷抱希望去相信她總有一天能離開這個污泥一樣的地方,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她可以對着鏡子上藥,再次給了自己一個微笑做獎賞。
看着她再次笑了,大廳裡響起了輕微的啜泣聲。
女孩兒喜歡跳舞。
觀衆們隨着她的舞步心情飛揚。
女孩兒可以去舞蹈學校了。
觀衆們的臉上都露出了笑,看着她蹲在地上給自己扎辮子,都能露出長輩一般的慈愛目光。
女孩兒……在和別人爭吵的時候動了手,把人打倒在了地上。
隨着劇情的深入,觀衆們逐漸意識到女孩兒的心裡好像住了一個惡魔,當她情緒激動的時候,惡魔就會控制着她的身體,讓她做出傷害別人的事情。
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別人看。
電影開頭那個明亮到刺眼的小姑娘,在一次次的家庭暴力之後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暴力傾向。
她對着鏡頭大喊離我遠一點,她在被人奚落之後爲了不打人,逃課去公園裡打樹,樹皮上斑駁的血,是這個女孩兒與自己內心那隻惡魔的爭鬥。
某天她終於提起勇氣對着那團黑影說:“爸爸,我可以去舞蹈學校了。”
回答她的是踢到她肚子上的重重一腳。
那一腳踢在她的身上,也踢在了她的心上。
夜晚,已經不會對着鏡子微笑的女孩兒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外面,她進了另一戶人家,一個灰色的人影坐在燈下,在導演的鏡頭裡那人影透着一股深深的冷。
“媽,我……”
“你是你爸的孩子,你跟他要錢去。”
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女孩兒的絕望,她的眼中一無所有,臉色變得比捱打的時候還要蒼白。
黑夜裡,她在街角蜷縮成了一團無聲地抽泣,這是她在這整個電影裡唯二真正流露出的悲傷。
那之後,一切都往着更糟糕的方向發展,女孩兒已經無力和自己內心的惡魔爭奪了,她的世界已經墜入到了深淵——深淵之下,還有地獄。
她路過練舞的教室,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會趴在玻璃窗上往裡看了,她的目光驚慌地閃躲着,就像是在躲避自己內心的傷痛,當你知道自己不能獲得一件珍寶的時候,你根本不會去再帶着期待的眼神看它,因爲每一眼,都是讓人撕心裂肺的疼。
在這樣的痛苦中女孩兒打傷了人,她被老師在辦公室裡警告,她情緒失控了,失控的最後一刻她的眼淚掉了下來,她還是沒有傷到自己的老師,她的眼睛在對這個世界喊着“救我!”……卻被整個學校的人都認爲是個瘋子。
女孩兒去哪裡了,這個鏡頭在找她,越過所有她舞蹈過的地方,梭巡所有她笑過的地方,終於在一個夜晚,人們找到了她。
她就在樓上,隨着鏡頭在黑暗裡的搖晃,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答案,她一定就在天台。
觀衆們的心已經痛到瑟縮了,他們甚至都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覺得這麼疼。
黑暗的盡頭是燦爛的光明,在燦爛的光明裡,女孩兒在跳舞,她已經跳了太久太久根本無力繼續下去,像是一隻帶着枷鎖的小象,在舞蹈的盡頭也是生命的盡頭。
她的舞蹈太疼了,太疼了。
鏡頭外傳來一聲大喊,有人在叫着女孩兒的名字,在空蕩蕩的清晨,在這個對她太殘忍的世界上,這唯一的牽掛根本挽救不了她。
纖細的人影彷彿露出了一個微笑,她張開手臂,慢慢地倒在了下去。
她被光明擁抱,她與生命訣別。
……
鄧子宸抽了一下鼻子,拿出紙巾擦自己的眼睛。
在他旁邊的坐着的封爍一下子站了起來,他拽着對方坐下,順便用擦完了眼淚的紙巾蹭了蹭鼻子。
距離京城幾千裡之遙的杭城,年輕的男人輕輕地擁抱眼前冰冷的墓碑。
“我一定,一定會爲你報仇的,我再也不懦弱了,再也不害怕了,林秋,林秋我……”
他的嘴脣輕輕親吻着墓碑,像是親吻着整個夏天的最後一朵玫瑰。
夜,深了。
《跳舞的小象》首日票房一千一百萬,作爲一個拿了獎的文藝片,這已經是個非常理想的成績了,業內人士做數據分析的時候,都說這個電影的票房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池遲個人吸引去的,很多人未必對這個電影感興趣,但是他們對池遲很好奇。
“文藝電影?粉絲電影?”這一度成了微博上人們討論的一個熱門話題。
去看了的人們好像都很安靜,很多人給電影打了五星,評論卻是一片空白。
一位在微博上很有影響力的影評者看完之後留下了一條極短的評價:“我很害怕,我會不會是一個兇手。”
一邊是居高不下的電影評分,一邊是寥寥無幾的電影評價。
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中,《跳舞的小象》次日票房一千七百萬,這一天是週五。
錢曉樺一直在等着去看了電影的小夥伴們給自己劇透,如果不是爲了她家女神,她是絕對不會去看什麼小清新文藝片的,現在她只想知道這個故事是不是像那些拿獎的片子一樣晦澀難懂。
然而並沒有人理她。
有人冒出來說了一句“哭成狗了,池遲我永遠愛你”就消失了,一整天都沒有再出現。
留下了一堆滿頭問號的吃貨們開始猶豫這場電影自己到底應不應該去看了。
出於對女神的真愛,錢曉樺在週六的早上十點坐進了電影院裡,整個電影的排片一直保持在百分之十幾,票房佔比略高於排片佔比,數據和這個電影的宣傳一樣的低調又不失存在感。
上午十點是這個影院的第一場給小象的第一場排片,電影的上座率大概有百分之五十。
錢曉樺看着坐在場子裡的人,滿意地點了點頭,反正怎麼看,女神的電影都不會撲街了。除了她自己這張票之外,她額外買了最前面一排的兩張票,作爲自己這個粉絲爲電影票房所做的努力。
當然,要是電影好看,她明天會把自己一整個宿舍的人都拉來一起看電影。
電影還沒開映,在錢曉樺的旁邊,一箇中年男人慢慢坐下,看着小姑娘一臉無聊等着看電影的樣子,他問:“你是第一次來看這個電影吧?”
“是啊。”錢曉樺保持着對異性的警惕,又覺得這個問題沒有什麼不能回答的。
“哦。”男人轉過頭去看着屏幕,“要是沒帶夠紙巾可以跟我要……這個電影啊,我看了四遍了。”
跟帶夠紙巾有什麼關係麼?錢曉樺有點懵。
直到電影演到了一半,她終於明白了那位大叔是什麼意思。
女孩兒可憐巴巴地不停地用手抹着自己的眼淚,眼淚卻總也流不完,旁邊的大叔遞來了紙巾,她連聲謝謝都說不出來了。
看過了不少的虐心小說,錢曉樺以爲自己的內心已經足夠堅硬,卻沒想到這種堅硬在遇到了這種“感同身受”之後,會如此的潰不成軍。
電影裡面的那個女孩兒(是的,她已經忘了那是自己的女神)所經歷的生活,和她自己的高中生活那麼相像,自以爲能夠掌握一切的青春,自以爲會有能夠掙脫束縛的力量,其實都是假的。
每個人都在經受着暴力,來自家庭,來自學校,可能不是那樣可怕的拳腳相加,但是別人的冷漠也同樣是一種傷害。
幸運地是錢曉樺的身邊總有能拉着她走向正途的父母和朋友……這種幸運……
電影裡林秋走向了自己無可挽回的結局,電影外錢曉樺已經泣不成聲。
她想起了那些打架的男同學,她想起了自己某日離開學校之後再沒有出現的曾經的同桌,她想起了那些青澀中透着美好的高中歲月,她想起了自己的言行,不知道是不是也曾對別人造成了傷害。
那位大叔哭得比她還慘烈,在電影院此起彼伏的抽泣聲中都格外明顯。
“我以前也打過我兒子,現在想起來,我都不知道自己當時是真的爲了他好,還是因爲別的不愉快就泄憤……”
週六,《跳舞的小象》票房三千萬,週日依然是三千萬,在首週末過去之後並沒有出現斷崖式的跳水,一直保持着票房佔比高於排片佔比的情況,在上映的第五天票房過億。
到了這個時候,電影的口碑才逐漸開始發酵。
“屬於一個人的電影,屬於所有人的電影。”
一個觀衆以這樣的題目爲《跳舞的小象》寫了影評。
“即使這個電影在國外拿了獎,大概老外也沒有看懂這個電影反暴力之外的東西,在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因爲經濟發展的太過迅猛,很多細節變得粗糙和無所謂……身爲母親,我在看完電影之後自我反省,發現我不能坦然地說我不曾對我的孩子傾瀉過自己的負面情緒,也不能說那些負面的情緒沒有對孩子造成影響。
幸好我能說我愛他,這是我的孩子與林秋之間最大的區別,一個愛着孩子的母親願意去反思和改正,而林秋……在電影裡,我們所有人都能看見自己的影子,每個人都在懺悔自己的罪孽……”
明明是關於一個電影的評論,最後成了社會問題的討論,這位感性的母親寫到最後顯然已經忘了自己要說的原本是個電影,她說了很多她和自己孩子的日常生活,在這些絮語的後面是林秋永遠都得不到的東西——愛。
當然也有人說這個電影沒有精美的劇本結構和複雜的人物關係,完全是一個人的串線式表演,如果不是池遲的演技確實是讓人驚歎的出色,完全不會讓人感到乏味,這個電影也就只能淪爲一個可憐的院線棄兒,根本沒有出現在大衆面前的機會。
這條評論的下面是一羣池遲的粉絲在刷屏。
“所以,我吃拿了影后啊~”
唔,他們說的如此有道理,竟然讓博主都沒法反駁,只能任由一羣粉絲在下面誇完了她們的“吃吃”之後再賣起了《申九》的安利。
在電影上映的第十天,《跳舞的小象》票房突破了兩億,無數人淚灑影院之後又不由自主地再看一遍,在某種讓人窒息的痛苦中,去思考自己的生活,包括過去,也包括未來。
“池遲表現得太自然了,她演的林秋就像是一個生活在我們身邊的高中生,讓人喜歡、讓人同情,又覺得同情本身就是對她的不尊重。其實她只要一點光明就一定能走出來,可是她什麼都拿不到,除了傷害。”
方十一在自己的微博裡寫了這段話,在看完了電影之後她回到劇組抱着池遲痛哭了一場。
池遲還以爲她的家裡出事了,聽說她是看了自己演的電影,只能無奈地苦笑。
“活着的人得往前看,死去的人……才能安心。”
女孩兒垂着眼睛這麼對方十一說着,她是想安慰她,卻又想到了真正死去的林秋。心思敏感的編劇小姐依然沉浸在電影的情緒中難以自拔,聽見了一個死字,再次嚎啕了起來。
也是在這一天,電影院外面一家三口抱頭痛哭的畫面被一個網友拍下上傳到了網上。
“一看就知道是看了《跳舞的小象》。”
“我爹看了也哭了,唉,跟我聊天到半夜,說後悔當年打我,老子都忘了好吧!老子皮糙肉厚!老子男兒有淚不輕彈……想起來我眼圈又紅了。”
“那麼好的女孩兒就那麼死了,我一出電影院立刻去搜池遲的照片看,心纔不那麼疼了。”
……
大衆討論的熱度不減,電影的票房也一直沒有下滑,反而在暑假陸續開始之後又有了上揚。
甚至有家長帶着自己的孩子去看這個電影,指着屏幕上林秋遭遇的一切對自己的孩子說:
“這些都是傷害,不管他們是出於什麼意願,只要做出了這樣的行爲都是傷害你,在*上毆打你,在精神上孤立你,漠視你,這樣的人你離他們越遠越好,知道麼?!不要去期望他們對你有善意,他們就是傷害你的人,哪怕將來我們這麼對你,我們也都是錯的。”
下映之後,《跳舞的小象》成了國內反家暴反校園暴力反冷暴力的經典電影,在很多特殊的日子裡,被人們無數次地反覆觀看。
它成了一個浸透了眼淚的雕像,其中包含着一個閃光的靈魂,和一個傳奇影后的驚人表演。
林秋的墓前常有不知名的人送去鮮花,不知道是出於愧疚還是同情,年復一年,未再斷絕。
甚至有一年清明,一個女孩子把一張舞蹈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放在了她的墓前。
“當年……那個名額最後給了我,現在我也是個舞蹈老師了,如果有來生,我一定給你當個好老師。”
當然,那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在小象票房剛過兩億的那天,荊濤出其不意地請了封爍一起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