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漢宮,再度站在城闕前,回望,漢皇城仍舊是那般巍峨壯麗,除了城前拆遷平整出了塊巨大的廣場外,幾乎沒有更多的變化,只是那股鎮壓天下的氣勢似乎更加雄厚了。
鍾謨不由回想起了六年前,當年的潦倒境遇再度於記憶中閃現,當時也是接受皇帝的召見,離宮之時,也是駐足回望,只是身着古舊麻袍,懷裡揣着分量很實的賞錢。
追憶往昔,心中生出了無限感慨,盡數在表現在臉上。
皇城東南側,設有一片“停車區”,按照品階分置好,畢竟能夠乘車入皇城的,只有寥寥幾人,並且基本都已亡故。邊上還有一處馬房,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坐車,大漢尚武的風氣很濃厚,許多文武職吏,都喜歡騎馬“上班”。大漢戰馬雖然不算多,但駑馬、道馬已然不少,北面的契丹對於軍馬以外其他雜馬,交易管控也沒有那麼嚴格。
在車林之中,找到自己的車駕,車伕正在打盹,但嗅覺似乎十分靈敏,鍾謨一近前,不待出聲,就立刻醒了過來,並麻利地取出矮凳,以供鍾謨登車。
其後又緊做收拾,尤其把地上馬糞的痕跡再給清理乾淨,這才駕車離開。大漢對於城市牲畜的管理,十分嚴格,衛生便是其一,按照規定,城中馬、駝等畜,所產糞尿,主人自清之,有違者,民罰款,官則還另需記一過失。
據說,有一次皇帝巡開封市,見街道之間,畜糞遍地,污穢密佈,臭氣熏天,當即指出問題,後來就出臺了一份東京衛生管理條例,城內牲畜的衛生管理就脫胎於其中。
另外,還有牲畜如失控,竄行街道者,畜捕而殺之,主人罰款,如有造成官民財產損失,主人賠償,如有傷人乃至致死,主人亦當其刑。
“鍾尚書去哪兒?”車簾放下,外邊傳來車伕的問詢聲。
聞問,鍾謨考慮了一會兒,說道:“先回賓館,待我換身行裝,再往街市一遊!”
“是!”
這名車伕,並不是鍾謨的隨從,而是到東京後,請禮賓院僱傭的本地人,趕車技術要好,知曉東京的規矩,熟悉道路。東京如今是日新月異,但規矩也多,管得更嚴,不是隨隨便便一個外鄉人就能走得通了。
如今,有僑人入京,稍有資財者,都要僱一個嚮導。若是小民,字也不認,路也不識,受騙上當是小事,一不小心觸犯了禁令就是災禍了。
東京,雖不乏升斗小民,但真不是普通黔首能夠生存的,尤其是外來者。
車駕內,鍾謨微閉目,儒雅的面容間,浮現了少許凝沉之色,只有他獨處之時,纔會表露出來。他的腦中不斷迴響的,是告退前漢天子關於川蜀之亂的話,從離開崇政殿後,就一直在思考。
“告誡”二字都直接說出來了,也就由不得鍾謨不慎重了,沉下心來,腦中反覆地琢磨着。鍾謨此人,是很聰明的,經歷過大起大落,也使得其心境越發平穩。
漢帝的話與他所知的關於川蜀之亂的一些傳言及情況,不斷在腦海中交集纏繞。背後具體的情況如何,終不爲人所知,但當在拋開那些浮面上的消息,從結果來看,就會發現,川蜀之亂不管起因在誰,收到重大損失,遭到嚴厲打擊的,就是孟蜀的那些貴族、官僚及豪強。
想到這點,鍾謨的表情越加嚴肅了,也不免帶上了憂慮,也大概猜到了漢帝的意思。他鐘謨在南唐,就是屬同樣的階層,家中雖算不得鉅富,但錦衣玉食也是基本,家裡所擁田地、產業同樣不少,親朋也多有財產。
若僅是他一家,也就罷了。即便是川蜀那樣的大清理,主要針對的也僅是中上層的勳貴、官僚以及作亂的官吏、豪強。兩百多州縣的地方川蜀舊吏,雖然也被清算了一些,但只要老老實實地順服朝廷,接受大漢的統治,如今也都活得好好的,做官的氛圍雖不似孟蜀那般寬鬆,但家人財產都保住了。比起那些家產被抄,田畝被分,全家全族被遷出蜀地的舊朝權貴,可要幸運多了。
鍾謨覺得,以他與皇帝的聯繫,再加對朝廷的功勞,結果斷然不會那般。那皇帝所針對的,應當就是那些他在金陵籠絡的那些勳貴、官吏了。
一慮及此,鍾謨忽而悚然一驚,如果他沒有猜錯,將來川蜀的事情將在江南復現。並且,照漢帝的態度來看,他所聯合的那批“順漢派”,將來或許成爲隱患,甚至可能牽連到自己。
想得再多些,自己的動作,會不會讓漢帝覺得自己是在結黨營私,要知道,南唐的黨爭也算是聞名在外的,貫穿歷史,始終是其朝堂上的主旋律......
等鍾謨回到禮賓館時,整個人已然想開了,他決定,回金陵後再不復聯絡。以如今天下形勢,以大漢的實力,如若南下,實則真不需他多盡力,只需在合適的時機做出適合的配合決定即可。
再者,畢竟還屬唐臣,還是注意一下嘴臉,並且,若是做得過了,別漢師未來,已自招殺生之禍。該低調,還得低調。
禮賓館距離皇城並不遠,周遭官舍林立,裝飾佈置十分大氣,乃開封大修之時重建,有禮待四方國賓之意。
此番來開封的各方勢力使者,都還未離去,形形色色,諸服諸相,皆逗留於此,想要多享受一番東京風物。
行走在整潔雅緻的賓館內,聽着起伏胡語方言,鍾謨心中不由浮現感慨,如今的大漢,雖然遠談不上四方諸夷萬族來朝,但帝國的崛起,對四境的影響力卻在顯著提升。
一陣愉悅的交談聲自廊道間傳來,循聲望去,那是個身着綢衣的青年,操着閩地口音,清源軍留從效的養子留紹基,此番奉其父之命,潛然北上入貢,以輸臣誠。
顯然,即便地處泉、漳的清源軍,與中原隔絕,亦能感受到天下局勢的變化。說起來,留從效雖然割據泉、漳也十來年了,但名義上還是南唐的臣屬。
但是,這南唐臣屬,如今也毫無顧忌地,直接向中原朝廷納誠了。對此,作爲唐臣的鐘謨,當作沒看見,也不上去打招呼,免得尷尬。
回到唐使下榻的房間,鍾謨換了身常服,稍做休息,即帶着兩名隨從,在車伕的嚮導下,往東京街市一遊。北上東京的時間已經不短了,不過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賓館,精力也多花在與漢廷官方的交流上,對於闊別多年的開封,也一直沒有遊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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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開封,日益繁榮,其雄壯,遠邁當年啊!”行走在南市的街道上,鍾謨不由慨嘆道。
舊的市坊格局被打破,並不意味着原來的市集沒落,相反,更加繁榮,每日的人流量一點都不小。以原北、東、南市爲基礎,慕容彥超當年進行了大規模的規整擴建,由官府新營建的店鋪、樓肆,就有1500餘間,除了留爲官用、回報捐款的“義商”以及補償佔地之民外,餘者售賣,還爲開封府創收了。
市場的規劃分佈,也越發合理,肉行、魚行、米行、面行都是分片劃區,集中管理,一改早年的亂象。諸類鋪面,也是十分有條理,縱目所見,皆是秩序井然之象。
漫步在貫通南市的幹道上,眼簾中是人流如涌,喧聲如潮,寬闊的街道,足可容六車並行。經歷過當年開封道路之狹窄擁塞,見着眼前景狀,那種對比感尤其強烈。
就如剛來東京,走上那直通皇城的天街時,鍾謨所感受到的震撼一般。那三十丈(約百米)寬的天街,一眼望不到盡頭,那等壯麗,所展現出來的氣勢,在鍾謨認識中,大抵只有盛唐時的長安、洛陽纔有。
金陵雖然也是一座可容民百萬的城池,但與開封相比,明顯差了許多,精神層面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