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王劉榮的死訊,很快便傳遍了長安城。
劉榮作爲皇長子,又曾經當了數年的太子,可謂身份尊貴至極,卻被生生逼得投繯自盡,實在讓人不勝唏噓。
竇太后更是震怒不已,她雖不甚喜歡慄姬,累及劉榮也不得寵愛,但好歹也是自己的第一個親孫子。劉榮出生後的最初幾年,竇太后沒少抱着逗弄,便是小貓小狗也是有感情的,何況是血脈相連的祖孫之間。
“皇帝!你且告訴哀家,榮兒是怎麼死的?是你親自授意?還是張湯自作主張下的毒手?”
竇太后滿臉怒容,對眼前默然肅立的漢帝劉啓厲聲喝問道。
劉啓躬着身子,誠惶誠恐道:“朕怎會授意此事,榮兒怎麼說也是朕的骨肉……”
竇太后跺了跺柺杖,渾身哆嗦道:“莫要再誆騙哀家!當初召榮兒入朝問罪時,你曾信誓旦旦的向哀家擔保,至多將他交由宗正府幽禁,不會壞了他的性命。如今看來,你是欺負哀家年老體衰,管不得你了!”
劉啓面露無奈之色,急忙勸慰道:“母后莫要氣壞了身子,朕決無此意,更絲毫不敢輕忽母后的教誨。”
竇太后絲毫沒有理會,在內侍的攙扶下哆哆嗦嗦的坐下,渾濁的雙眼死死的盯着劉啓的臉龐,冰冷的眼神如同利刃一般,試圖戳破他僞善的面具。
劉啓紋絲不動的躬身站在大殿正中,擺出專心聆訊的模樣。
良久之後,稍稍平復的竇太后長嘆一聲,意有所指道:“虎毒不食子,皇帝今日所爲,實在讓哀家心寒。對親生骨肉尚且如此,若是換了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想來會更是狠戾吧?”
劉啓渾身一顫,沉默良久,方纔緩緩挺直身子,毫無閃避的擡頭和竇太后對視,沉聲道:“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祖制國法皆不可違!朕若是因私廢公,如何統率天下萬民,百年之後又當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如此說來,皇帝是想做個六親不認的千古聖君啊?”
竇太后怒極反笑,滿臉戲謔道:“舜是聖人吧?當初舜的弟弟像每天都謀劃着要殺害舜,一次兩次地下毒手,可舜當了王以後,沒把他怎麼着,反而把最好的地封給了弟弟。仁人對待兄弟,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恨,只有親近愛護,那不是聖人嗎?”
劉啓非但沒有惱怒,反而露出一絲笑意,淡淡道:“母后說笑了。朕雖不才,卻有自知之明,從未奢望做那甚麼聖君。朕只盼能爲祖宗守住這如畫江山,若還能給後人留下一個盛世,就更是死而無憾矣。”
竇太后見劉啓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也沒了辦法。畢竟他將祖制國法搬了出來,言談更是滴水不漏,實在讓人無法反駁。
“榮兒雖有罪孽,但罪不致死。如今中尉張湯生生逼得他投繯自盡,可謂執法嚴苛暴虐。”
竇太后心中怒火愈發暴漲,驟然想到個由頭,發飆道:“何況中尉府執掌北軍,兼顧京城防務,應專武將之責。此番卻行御史之事,又幹預刑罰,難道不也是違背了祖制國法?”
劉啓聞言一愣,啞然無語。
太后的問法暗含機鋒,屬於兩頭堵。若是劉啓承認張湯所爲都是奉旨行事,違反法制的就是他本人;若是劉啓表明對張湯所爲並不知情,那張湯就是違法濫權,逼死皇子,不但中尉之職難保,甚至要接受極爲殘酷的制裁。
劉啓沉默半晌,方纔緩緩道:“榮兒性情懦弱,其侵佔太廟也屬大罪,既已投繯自盡,也是性情使然,於執事官員本無直接關係。朕會厚葬榮兒,以寬慰母后悲傷之情……”
竇太后冷哼一聲,扭過臉去,顯然很是不屑。
劉啓見狀,復又道:“劉武乃朕之胞弟,吳楚之亂又立下大功,雖被公孫詭、羊勝等小人迷惑,犯了些國法,本身卻無大過,母后大可不必擔憂。朕只求誅殺他身邊的佞臣,還社稷安寧。”
竇太后霍地轉臉,陰沉的老臉瞬間轉晴:“如此甚好,這是老身日思夜想的,以兄弟的仁愛了結此事,也是符合天下的大義。”
劉啓略作無奈道:“只是此番莫要讓他覺得有母后撐腰,朕方纔姑息於他。否則再捅出什麼漏子來,便是朕肯相容,國法也不可容了!”
竇太后得到了大兒子的承諾,已達到了今日的目的,急忙頜首認同道:“對!得好好教導他!哀家這就下旨,讓他立刻誅殺佞臣,進朝謝罪,閉門思過!”
三言兩語間,劉啓和太后就達成了默契。
殘酷點說,廢太子劉榮的死不過是兩人相互交鋒的籌碼,真正的重點不過就是關於樑王劉武的處置方式罷了。
竇太后得到了滿意的答覆,自然不會再對劉啓的所作所爲指手畫腳,這就是帝皇之家冷酷而血腥的利益交換。
翌日早朝,劉啓下旨厚葬臨江王劉榮於藍田,中尉張湯執法過苛,受廷杖三十,罰俸三年。
聖旨一下,滿朝文武盡皆心中一驚。張湯竟然沒被罷官免職,着實詭異得緊,啥時候皇子的性命如此不值錢了?
更爲詭異的是,朝堂各個派系的領袖,面對這不合理的聖旨,盡皆默契的保持緘默。即便是以直言敢諫著稱的御史大夫劉舍,壓根沒有彈劾張湯的意思。老奸巨猾的羣臣哪還不知道各大派系的首腦暗地裡定然早已達成了協議,要保下張湯了。
數日後,樑王劉武同時接到長安密探傳來的線報和太后的懿旨。劉榮的死訊和對張湯不痛不癢的處罰,讓他驚駭不已。而太后特意點名要他誅殺羊勝、公孫詭兩個佞臣,並即刻啓程,入朝請罪。
被宣召入宮的羊勝、公孫詭早已聞訊,再無往日的銳氣,滿臉落寞,默然垂手候立。
“事已至此,爲之奈何?”
樑王面色哀慼,大漢以孝道治天下,若說他對皇帝的詔令可以陽奉陰違,但是對太后的懿旨卻絲毫不敢怠慢。否則便是不孝,失了大義。
這在後世也許算不得什麼,但在大漢,便是人人唾棄的大惡,足以讓他衆叛親離。
羊勝長嘆一口氣,躬身道:“臣有罪,連累了大王,若實在不行……”
樑王擺擺手,面露狠戾之色:“別說這喪氣的話兒,皇帝着實逼寡人太甚,莫道我樑國兵鋒不利乎?”
“大王萬萬不可再動此念!”
公孫詭聞言大駭,急忙勸阻道:“昨夜密探來報,濟北王劉勃不但親手斬殺了淮南王派去遊說的使臣,還將郡國軍務盡數交由朝廷使臣統帥,如今已發兵膠西國都高密,眼看膠西國覆滅便在瞬息間。如今樑國四周盡是周亞夫的鋒利爪牙,此時再與朝廷對陣那無疑於自毀我樑國,也毀了大王您的前程。”
樑王本就是說的氣話,登時氣勢一泄,苦笑搖頭道:“寡人的前程?皇帝如此精心算計,步步進逼,分明是必致寡人死地而後快。莫說前程,便是性命怕也保不住了!”
羊勝慘淡地與公孫詭相視對看,眼神逐漸堅定起來,不由默契的點了點頭。
“臣與公孫詭也許罪不可赦,但大王畢竟是太后的親兒子,陛下的親弟弟,禍鬧得再大,也是家務事。”
羊勝恢復了平靜,勸慰樑王道:“陛下如今勝券在握,卻遲遲未出兵,可見對大王仍然心存忌憚,想來太后的意願才真正是致關重要的。關鍵得有人出面斡旋,國相韓安國乃是太后親自指派之人,想來能擔此重任。”
公孫詭出言附和道:“大王,臣也認同此等做法。”
樑王沉吟片刻,無奈的點點頭:“也罷,就將韓安國放出來,讓他出面斡旋吧。”
羊勝和公孫詭見樑王採納了進言,隨即跪地叩首,告退而出。
樑王看着兩人漸漸遠去的落寞背影,長嘆一聲,緩緩的閉上了雙眼,臉上盡是不忍的神色。
是夜,樑國國相韓安國剛被開釋出獄,稍事梳洗,便懷揣樑王呈交太后的密函,領着衆多侍衛朝長安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王宮內,樑王揮退了所有宮人,獨自坐在空曠的大殿內,品嚐着鮮紅的果酒,直到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方纔稍稍提起精神,望向躬身行入殿內的內侍。
“啓稟大王,羊勝、公孫詭已畏罪自盡,首級便在此處。”
內侍將手上捧着的黑匣子放在地上,緩緩打開,露出兩顆斗大的頭顱。
樑王眼中的哀慼之色轉瞬即逝,他擺擺手,讓內侍合上匣子,沉聲下令道:“立刻傳朝廷使臣,罪臣羊勝、公孫詭既已伏法,便將人頭奉送長安!”
內侍急忙應諾而去。眼見殿內復又空無一人,樑王方纔渾身一鬆,癱倒在地,口中喃喃道:“你們兩位是寡人的忠臣,卻是朝廷的逆賊。唯望你們在九泉之下,莫要心懷怨念,怪罪寡人才是……”
待得風塵僕僕的韓安國懷揣太后的懿旨回到樑國,樑王已命人將國內政務盡皆交接給豫州部刺史周亞夫指派的官吏。
細細閱看完太后的回函,樑王得知劉啓已和太后達成協議,不會害他性命,方纔放下心頭的大石。
諸事早已處置妥當,樑王沒有給韓安國任何休整的時間,匆忙帶着他登上了車輦,在大隊車馬的護送下,朝長安城踽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