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水,身毒人將之視爲孕育衆生的聖河,雅利安人雖爲外來征服者,卻也在千餘年的漫長時光中,將對恆水的崇慕感恩鐫刻入血脈骨髓。
從古至今,佔據着恆水流域的國度,皆是名副其實的身毒霸主,摩揭陀國,難陀王朝,孔雀王朝,及至現今的巽加王朝,皆不外如是。
恆水的入海口,位於巽加王朝的東南端,含沙量不小的河水沖積出諸多島嶼。
從後世的角度看,巽加王朝是實實在在的陸權國度,故雖兵員衆多,卻從未真正大力組建近海舟兵,若非爲了掌控住恆水入海口,或許他們壓根就不會佔據這些沖積島嶼。
在現今的身毒四大國中,巽加王朝區區千餘里的海岸線是最短的,便連國力日漸衰微的羯陵伽國,其海戰實力都比巽加王朝稍稍強些。
當然,海戰實力弱也不影響巽加王朝在身毒的霸主地位,在這年月,身毒諸國彼此交戰時,靠的從來不是舟兵。
陸權思維和海權思維的差異,主要衍生自所屬地域的不同,古希臘人沒生活在廣袤大陸上,自然要絞盡腦汁造船,若換在身毒,就算有數以十萬計的舟兵,攻佔了敵國的沿海地帶,也壓根沒辦法讓敵國傷筋動骨的,實在是戰略縱深太大。
昔年凱撒大帝麾下的馬其頓大軍何其剽悍,連波斯帝國都覆滅了,卻硬是啃不下身毒這片遍地是黃金和香料的寶地。
或許,正因受限於過往經驗,巽加君臣竟是同意仰光和約中的條款,非但向大漢軍民解除海禁,更是在恆河入海口的部分大島興建碼頭和坊市,劃爲兩國通商之地,且准予大漢“租借”其中最大的波拉島。
大漢水師在波拉島的南端興建海陸碼頭,用以停靠戰艦,以及從島上補給淡水。
波拉島的中部修築則有大型坊市區,供各國商賈通商之用,巽加王朝雖已在島嶼北端修築了水陸碼頭,用以運送往來財貨,然無論何人,只要踏上波拉島,就的嚴守漢律,卻無須顧忌巽加律法。
波拉島被“租借”給大漢了,且是無償無限期的租借,大漢水師的戰艦羣還不斷在近海巡弋,巽加王朝實質上是失去了東部出海口。
巽加君臣就算再蠢,也覺察到不太對勁,不免對大漢多作提防,在恆水中下游流域部屬重兵,唯恐大漢水師沿恆水溯流而上,侵入巽加腹地,甚至奇襲傍水而建的巽加國都華氏城。
巽加儲君普林達卡卻對漢人沒太大敵意,尤是與漢廷派駐巽加國都的大行丞竇蟠往來密切。
說到這竇蟠,還真有些來頭。
皇帝劉徹即位後,積極推動外戚轉型,讓其族人皆棄政從商,逐步退出朝堂。
竇蟠乃是竇氏外戚的旁支子弟,昔年竇氏家主竇浚爲大行令,將不少竇氏子弟拔擢到大行府任官,竇蟠亦在其中。
及至竇浚告老致仕,竇氏子弟也紛紛辭官,大漢朝堂上已鮮少見得竇氏族人的身影,然接任大行令的張騫,特意懇請皇帝陛下讓竇蟠留在大行府,甚至還舉薦他從行人令升任大行丞。
大行丞是爲大行令的輔官,官秩雖僅爲千石,卻也是實打實的朝臣。
朝臣們原以爲張騫是存着要給竇氏個人情,才拔擢其旁支子弟竇蟠,然待得大漢與巽加王朝簽定仰光和約,張騫竟再度舉薦竇蟠,讓他執節出使並常駐巽加王都,朝臣們才覺着張騫確是因着惜才而拔擢竇蟠的。
要曉得,大行府現下有六位輔助張騫的大行丞,然唯有宋遠和竇蟠得以外放,且宋遠雖掌烏桓等北地外族事,卻是常駐在漢境內的右北平郡治平剛城,真正執節出使外邦的大行丞唯有竇蟠。
執節出使遠隔數萬裡的巽加王朝,竇蟠的言行在某種層度上代表着漢廷和皇帝的態度,且其影響力更不限於巽加王朝,畢竟大漢派駐在大夏,大宛和大月氏的使臣,其官位也僅爲行人令,若遇緊急情勢,竇蟠是可憑御賜符節,轄制他們的。
在後世的角度,竇蟠可視爲漢廷在中亞和南亞的全權特使,仰光太守無法轄制輪駐在仰光軍港的漢軍水師,竇蟠卻可尋求漢軍水師的協助。
此番百乘王朝派遣舟兵劫掠漢商船隊,屠戮漢人,最先得到消息的正是竇蟠。
隨着大漢不斷拓展對外商道,漢商的足跡已遍佈諸多外邦,派駐外邦的大行府諸官,除卻要鞏固邦誼,保護漢人在外邦的生命財產安全亦是要務,日後返京覆命,向公府述職,評鑑的政績中必不可少了此項。
正因如此,竇蟠聞得此事時,險些氣瘋了!
他雖出身竇氏,卻非竇氏本家的嫡系子弟,這是不幸也是大幸。
不幸,是過往沒得家主竇浚太多關照,在大行府待了十餘載,也不過是區區行人令,且專事打理蠻夷邸,不是外放撈油水的那種肥缺。
大幸,是後來竇氏嫡系子弟紛紛被迫辭官,反倒是他這血脈淡薄的旁支子弟因禍得福,蒙新任大行令張騫看重,端是平步青雲。
俗話說得好,造化弄人,若非在蠻夷邸呆了十餘載,竇蟠接觸了諸多外邦使臣,又因個人興致,學了不少外邦語言,探聽到諸多外邦民情,他也不會被張騫看重的。
“陛下常言,機會總是留給做好準備之人!”
張騫曾拍着他的肩膀,如是道。
竇蟠是個識時務的,且曾蹉跎十餘載,一路行來不容易,懂得惜福,懂得要兢兢業業的忠君任事,以免官位不保。
出使巽加王朝之前,大行令張騫已是言明,派駐巽加的漢使也是採輪駐制,一任五載,屆滿即返京覆命,若有功績,則可由公府呈請皇帝陛下賜爵。
封侯雖是不太現實,然若得賜高爵,那也可蔭妻蔽子,富貴傳家了。
駐任巽加國都年餘,竇蟠向來謹言慎行,又刻意結交衆多巽加權貴,便連巽加儲君普林達卡都視他爲知交好友。
在他的不懈斡旋下,漢商在巽加王朝端是暢行無阻,如少府和四大商團等商界巨擘更是靠他引見,在巽加交通權貴,甚至是官商勾結……這在大漢境內是大忌,在外邦卻是司空見慣了。
去歲竇蟠曾循例向大行府呈回的述職文書,皇帝陛下閱後大爲滿意,特意讓尚書檯撰寫諭旨,大爲褒獎了他的。
竇蟠自是欣喜若狂,曉得只要繼續如此行事,待得日後屆滿返京,加官進爵絕非奢望啊!
豈料百乘王朝竟犯下如此暴行,赤果果的挑釁大漢,若教皇帝陛下聞之此事,在盛怒之餘,怕是要責備他竇蟠怠惰,究不察之罪,讓百餘大漢子民憑白在外邦丟了性命。
斷人官路,無異殺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
外交乃軍事的延伸,弱國無外交,此乃皇帝陛下讓大行府諸官熟記在心的至理名言。
竇蟠非但遣親衛前往仰光軍港,向大漢水師傳訊求援,更是求見巽加儲君普林達卡,向他講述百乘王朝的野蠻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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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殿下,在下多有聽聞,那些案達羅人本是服膺孔雀王朝,然待得巽加推翻腐朽的孔雀王朝,取而代之,案達羅人竟藉機自立,自號百乘王朝。非但如此,他們還只敬佛陀,不敬梵天,不供奉毗溼奴和溼婆神,更不願向巽加王進貢。”
竇蟠面色沉凝,毫不掩飾自身對案達羅人的憤恨:“在下本以爲巽加未出兵征討這些異教徒,乃是出於仁慈,不願見得生靈塗炭,然而此番案達羅人擄我漢船,屠我漢人,可見他們皆是些未開化的兇殘蠻夷,與禽獸無疑,巽加爲何還要放任他們爲禍世人?”
普林達卡可不傻,淡淡笑道:“使臣也無須出言激我,想讓我巽加出兵替那些漢民復仇,父王怕是不會準允的,然若能讓婆羅門聖僧出面,號召教衆屠戮佛門信衆,倒也非不可,只是……”
“前些時候,有漢商送來百餘箱福壽膏,想託在下供奉給梵天,今日正好帶來,還煩勞殿下轉呈諸位聖僧。”
竇蟠不怒反笑,他最喜歡普林達卡無恥得如此坦率的性格,復又故作嘆息道:“若是天神真能庇佑漢商,使他們免遭橫禍,或許他們會更不吝於供奉吧?”
“不錯,你們漢人是我們巽加人的好兄弟,焚天也會庇佑你們的!”
普林達卡兩眼放光,拍着胸脯擔保到,要曉得,那能讓人慾仙欲死的福壽膏深受巽加貴族的追捧,婆羅門僧侶們更將之視爲有利於修行的聖藥,福壽膏價比等重的黃金,且是有價無市的。
唯有極少漢商能弄來福壽膏,且這些漢商都是行蹤不定,頗爲神秘,故想獲得福壽膏最便捷的途徑,就是透過竇蟠這位大漢使臣了。
竇蟠微是頜首,意有所指道:“那甚麼百乘王朝較之我大漢和巽加,無異螻蟻般的存在,國小而不處卑,力少而不畏強,無禮而侮強鄰,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普林達卡聳聳肩:“使臣也勿要太過強求,此事父王確是不會應允的……然諸位聖僧若知佛門信衆如此卑劣兇殘,或會號召婆羅門教衆興戰……”
竇蟠會意,躬身道:“即是如此,就煩勞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