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農丞卓王孫近來有些犯愁,兼任中央錢莊的錢監雖是好事,然卻非他最大的祈盼。
昔年皇帝陛下曾言,若卓王孫在有生之年,能修築好巴蜀至關中的大道,便會爲他封侯的。卓王孫倒不指望能得封列候,然若能被封個關內候,他的子孫也就能世襲爵位,卓氏也才能成爲真正的世家大族,而非僅是商賈世家。
誠然,現今卓王孫已官居大農丞,女兒卓文君更是出任大長秋,位同諸卿,然官位遠不如可世襲的爵位來得長久,更難以廕庇後世子孫。
漢人對身後之事的執念,爲子孫留下遺澤的心思,是從古至今皆然的。
若非深知皇帝陛下最忌憚賣官鬻爵之事,卓王孫寧可向朝廷捐輸大筆貲財,用以修築蜀道,以換取關內候的爵位。
卓文君今歲未隨帝后離京避暑,而是回卓府省親。
嗯……實也算不得省親,卓文君雖是喪夫寡居,但她現今官居高位,自居的府邸也是掛着“卓府”的牌匾。
說句難聽的,她連亡夫的樣貌都是記不清了,畢竟昔年兩人的婚事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且剛成婚不久便是喪夫,她又回了孃家守寡,至今已足有二十二載,她也已年近四旬了。
歲月是解藥亦是毒藥,會消減人心尖的疼痛,也會吞噬人過往的回憶,總之已是往事隨風,再不復憶,她自覺過得挺好。
兩處“卓府”皆在北闕甲第,實則離得不遠,只因卓文君身爲大長秋,乃是皇后的首席屬官,平日多常居宮內,打理長秋府的諸多事務,故也多是無暇探望父母。
此番歸家探望時,見得自家阿父悶悶不樂,便是探問緣由,聞得阿父的心思,着實是哭笑不得,心道阿父非但是個官迷,現下還心心念念想着封侯,即便卓氏家貲巨億,實則也無法支應修築蜀道所需的開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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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昔年“陛下所寫”的詞句,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自古巴蜀出關中之路皆爲狹窄危險的山間棧道,想要修築平整寬闊的大道,那必得開山,這着實太難了。
莫提甚麼愚公移山,依皇帝陛下的脾性,應是沒有那“子子孫孫無窮盡”的水磨心思,想讓朝廷投入大筆公帑修築蜀道,只怕還有得等。
不得不說,卓文君對皇帝劉徹的心思還是理解得頗爲準確,現下大漢的工商業正在蓬勃發展,資金投入和勞動力皆嚴重匱乏,類似蜀道這等難以迅速產生龐大經濟效益的大規模基礎建設,劉徹並不打算立即着手,治國如烹小鮮,好大喜功的下場,前朝的秦始皇和後世的隋煬帝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鑑。
三伏休朝結束,帝后返京。
卓文君是個大孝女,不願見得阿父愁緒滿腹,便是將此事與皇后阿嬌提了提,倒也沒指望皇后的枕邊風能說服陛下,只是想探探陛下的口風,到底可還有心修築蜀道,又欲何時着手。
劉徹聽得阿嬌探問,這才憶起昔年確是對卓王孫許諾過的,仔細想了想,覺着雖不宜投入過多的人力物力,但稍微爲將來的出蜀大道打打底子也無不可。
畢竟巴蜀非但是重要的糧食產區,鐵業更是愈發興盛,從大江水運由要途徑諸多佈滿暗礁的險峻水道,難行大船,着實太不方便了。若是將巴蜀和關中的道路打通,不再盡數依賴山間棧道往來,兩大“天府”連通後,且不提能爲大漢的工業化進程提供不少助力,至少函谷關以西的漢境就更是穩如磐石,也不怕將來中原羣雄作亂了。
劉徹不是擔心自個鎮不住場面,但卻也不指望劉氏子孫代代是明君聖主,不求大漢社稷能千秋萬載,但求將來局勢不妙時,後世子孫能有些籌碼,和對方談談條件,好歹留條活路吧。
譬如後世的劉禪劉阿斗,雖是被曹魏滅了國,好歹還能落個“樂不思蜀”不是?
劉徹權衡多日,又是宣召卓王孫,與他商議良久,終是有了個折中的法子。
仲秋八月,皇帝劉徹下旨,着少府丞陳誠出任廣漢太守,原廣漢太守則調任回京,另做任用。
少府陳氏出了個封疆大吏,羣臣雖有些訝異,但也沒太多豔羨之情,蓋因這廣漢太守着實算不得甚麼肥差。
提到巴蜀之地,漢人所能想到的無非是巴郡和蜀郡,廣漢郡實則也在巴蜀之地,卻多是被人遺忘,蓋因其爲高帝朝分蜀郡東北部與巴郡數縣置的新郡,轄十三縣,郡治乘鄉,亦稱雒縣。之所以稱爲雒縣,自然和雒人脫不了干係,正是雒人被從巴蜀趕走,其部族首領纔在交趾建立起雒越國,也就是現今對大漢懷恨在心的雒越部族了。
除卻雒人,在廣漢郡屬地內還有不少散居山林的氐人,因其與世隔絕,不成氣候,大漢官府也就沒費勁去搜山清剿,任其自生自滅好了。
巴蜀之地雖是天府之地,然僅限與盆地內的巴郡和蜀郡,緊挨着秦嶺的廣漢郡卻是地無三里平,農人耕作實在是辛苦,真真窮得可以。
總之廣漢郡就是所謂的“窮山惡水”,刁民倒是不多,只因本就沒多少屬民,下轄十三縣皆爲不足萬人的小縣,僕射長官也不是秩俸六百石的縣令,而是秩俸四百石的縣長。
實話實說,廣漢太守做起來着實沒油水,京畿隨便找個縣令出來,過得都比廣漢太守滋潤,更遑論陳誠這位少府丞了。若非天家對少府陳氏向來信重,皇帝陛下也對陳誠多有褒獎,羣臣只怕會以爲陛下此番是將他明升暗貶,找個由頭“發配”到窮鄉僻壤去。
陳誠卻是欣喜不已,自家婆娘王嫣被人慫恿,犯了天家忌諱,皇帝陛下雖沒降罪,但還是暫且遠離長安這是非之地爲好,也免得他對涉及此事的兩大世家難抑殺心,壞了陛下的盤算。
皇帝劉徹亦有這般考量,卻也非主要因素,廣漢郡的百姓既是無法靠農業致富奔小康,索性就應募監役,做做監工也可獲取些貲財,聊以貼補家用。
治河工程告一段落,皇室實業勻出數十萬奴隸修築蜀道沒太大問題,關鍵還是貲財的來源,國庫的公帑還有更大的用途,不可能再如治河般每歲撥個數十萬金投入蜀道的修築中。
故而劉徹下了聖諭,將大農長史程鄭調任廣漢郡,出任該郡的郡丞,兼比曹掾史,並分掌漕曹掾史。
程鄭本是蜀地的豪商巨賈,若說卓氏爲巴蜀首富,那程氏就爲次富,兩家世代交好,卓王孫和程鄭更以兄弟相稱。
昔年卓王孫得爲行人令,掌與夜郎往來事,就幫程鄭求得官身。多年來,程鄭鞍前馬後的跟着卓王孫,作爲其輔官一路升遷,做到了大農長史的官位。
皇帝劉徹倒也沒覺得卓王孫有何偏私,程鄭本就有才能,況且每個大臣都需要有信得過的輔官從旁協助,後世華夏官場也有秘書處和辦公廳的,皿豬國家的政務官更是當選人自行做政治派任,這是理所應當的事。
劉徹此番讓程鄭出任廣漢郡丞,無非是想讓他幫助新任太守陳誠在巴蜀爲修築蜀道招商引資。
沒錯,招商引資!
比曹掾史掌郡府財務,漕曹掾史掌漕運諸事。
廣漢郡傍山不依水,又是一窮二白,本是沒多少漕運事宜,然要修築蜀道,必得是在廣漢郡的屬地內,那讓程鄭兼任比曹掾史,再分掌漕曹事就頗有必要了。
朝廷沒甚麼閒錢修築蜀道,但巴蜀商人有,關中和中原的商賈皆有本土圈子,巴蜀商賈想完全融入是頗難的,就算想搶生意,也是強龍難壓地頭蛇。
依着後世的說法,巴蜀商賈現今是沒有甚麼投資途徑,只能看着豐厚的家貲放在庫房裡不斷貶值。
過往巴蜀商人還能經由夜郎轉販身毒特產,如今夜郎作死,惹怒了大漢朝廷,徹底封了邊市,反是滇國在嶺南邊市與大漢通商,搞得熱火朝天,巴蜀商人真是急得嘴角冒泡。
劉徹從卓王孫處聞得這般情形,這纔有了主意,還特意讓大農府再增設新司,名爲交通司,主掌全國交通事。
多年前,劉徹尚是太子時,就協助廷尉府制定了大漢的首部道路交通法規《大漢通路律》,並以皇室實業的名義,聯合關中及中原各郡縣的世家大族出貲修築瀝青大道,許諾在道路修好後,由大農府代其向通行的商賈收取相應比例的“路橋費”和“養路費”。
劉徹是說到做到的,大農府這些年也從未短少該交付給築路世家的貲財,也正因如此,朝廷雖只交辦皇室實業修築了數條主要幹道,連通主要大郡的郡治,嚐到甜頭的世家大族們卻是自動修築各處岔路,以貫通該郡下轄各縣。
路橋費和養路費是有相關標準的,不會太過盤剝過路客商,況且條條道路通長安,若是行商嫌某條路收費太貴,稍微繞道就好。
貨車上“高速”不繳費,難不成讓全體納稅人買單麼?
總之交通司雖是新設,實則大體架構早是成熟了,只是過去尚未在大農府獨立設司罷了,首任交通令是從少府遷調的桑弘羊,是皇帝劉徹最爲看好的財經官員,也正好藉機從少府轉入大農府的官制體系內,爲其作爲東郭咸陽和孔僅的後繼者預做鋪墊。
朝中有桑弘羊這交通令,廣漢太守陳誠又有少府陳氏的背景,加上在巴蜀人脈頗廣的郡丞程鄭,想要號召巴蜀商賈投入蜀道的修築,許諾他們日後可從蜀道獲利,此事大有可爲。
這也是大漢地方官府首度向民間商賈“招商引資”,而不似過往般僅依靠世家大族的力量,堪稱開漢史之先河,只是此時的大漢臣民尚察覺不出其重大的歷史意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