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臘月,官學與各學府皆閉館歇課,迎來長達兩個月的寒休。
章臺大街僅是稍稍冷清了幾日,便又恢復了往昔的喧囂繁華,貴胄們呼朋引伴,揣着大把錢票吃喝玩樂,但凡不做出有辱門風的醜事,長輩們是鮮少過問的,甚或是頗爲鼓勵的。
人脈的建立在吃吃喝喝間,此乃華夏優良傳統,古外今來莫不如是。
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埋頭苦讀,只會學成書匠,讀再多的聖賢書,也成不了真正的賢才。
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學問!
當然,非是所有人都擅長交際,亦非所有人的喜歡交際,若乘氏侯嗣子劉典那般,天生就是清冷脾性,又是跟腳尊貴,自然有資本玩孤傲。
卻也有不少人,極想融入某些人脈圈子,卻始終畏足不前。
譬如樊霜,這年近及笄的小貴女,寒浞侯府嫡長女,爲人也算乖巧機靈,然面對有意親近的別家貴女,她總是有些畏縮和遲疑。
寒浞侯樊野,正是潛伏漠北多年的百餘暗諜之一,昔年娶了呼衍氏的貴女,得了匈奴貴姓,以“呼衍樊野”之名,一路爬到大當戶的高位,爲漢軍夷滅漠北匈奴立下了大功。
歸國後,樊野非但爵封列候,更得天子繼續委以重任,晉任暗衛朗中將,堪稱大漢新貴,多年的付出終歸得到豐厚回報。
與他肩負同樣使命的百餘諜者,昔年皆出身羽林衛,潛入漠北時,皆是少年郎,想往上爬,想掩人耳目,自然要娶妻生子,總不能人人如季宿般,裝聾作啞的洗了十餘載夜壺。
在匈奴,尋常平民是沒資格擁有姓氏的,想獲得更高的地位,除卻展現自身武勇,更要想法子入貴族的眼,娶貴族之女,冠上貴姓。
這些諜者雖非人人都在匈奴娶妻生子,也有如季宿般的潛伏方式,然十餘載下來,他們的子嗣也已兩百有餘。
諜者,本就是不擇手段的,談甚麼光正偉岸,多半是刻意美化了。
對暗諜而言,此乃忠君報國,成就大功業,然對他們的妻兒而言,卻是大爲不同了。
誠然,季宿在漢軍兵臨龍城前,已將這些諜者的親眷儘可能接應出來,然人數總歸有限,除卻早已暗中投靠大漢的須卜氏嫡系,旁的攏共不過千餘人。
這意味着,大多數諜者,皆將自己的岳家幾乎“坑殺”殆盡!
譬如樊野,爲保萬全,除卻保下妻子和一雙兒女,甚麼岳父岳母,大舅子小舅子,大姨子小姨子,一個都來不救,也沒法救。
郎中令齊山親自將這千餘諜者親眷迎回長安,至今已兩月有餘,然想讓這些人徹底融入大漢,尚是任重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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諜者的匈奴妻子,要安撫歸化,諜者的兒女,卻不宜用“歸化”一詞。
至少,皇帝陛下及絕大多數公卿將相,皆是認可這些孩子乃是漢家骨血的,若不好生善待,未免讓有功者寒心,對諜報系統的士氣也是打擊。
千金買馬骨,雖不宜大肆張揚,卻是要格外優待。
然而,這些孩子自幼以匈奴人自居,短期內要扭轉,實非易事。
三觀盡毀,絕非最難面對之事,真正令人崩潰的是,三觀被完全顛覆,必須進行徹底翻轉。
他們猝然知曉,自傲多年的所謂貴姓,全然是假的。
他們的阿爸,皆是血統最爲純正的漢人,且曾爲諸多外族聞之色變的羽林衛,在歷次漢匈大戰中,斬獲了無數軍功。
須卜氏、呼衍氏、蘭氏,乃至欒提氏,在阿爸心中,皆是鄙夷不屑甚或極端仇視的姓氏,蓋因阿爸的出身漢軍遺孤,每每想起死在匈奴人手中的父兄,皆恨不能將匈奴舉族誅絕。
漢人,他們自幼敵視的對象,原來竟是自家的阿爸,甚至是他們自身。
多麼的可笑?
暗諜們自身也頗爲無奈,更是發覺,往往兒子最難轉變心態,妻女卻好哄。
在匈奴,無論出身多高貴的女子,皆會被視爲男子的附屬品,甚至是貨物,父死子繼,兄死弟及,在漢人看來,真真有違人倫。
毫無疑問,大漢女子遠比匈奴女子要更爲剛烈,自主意識更是強得多,若非如此,史上大漢的四百餘年國祚中,也不會頻頻出現極爲強勢的太后。
相較漢家女子,匈奴女子無疑更爲乖順,實打實的踐行着“出嫁從夫”的人生觀,加之沒有太多的家國觀念,饒是曉得自家夫君幫着漢軍滅了匈奴,乃至坑死了自己的父母兄弟,也頂多默默垂淚,倒也沒人生出謀殺親夫的心思。
諜者的女兒們,心思就更簡單了,甚麼國仇家恨實在離她們太過遙遠。
“長安物美繁華,人人錦衣玉食,處處是人才,漢話又好聽,超喜歡這裡。”
樊霜時常如此想。
她降生時,匈奴已然勢微,不敢南下牧馬,西域更已附漢,不可能再向匈奴進貢,使得漠北匈奴的物資頗爲匱乏。
香料、茶葉、糖、烈酒、布匹,便連匈奴貴族都難以獲取。
樊野現今貴爲列候,且得了豐厚賞賜,自是不吝於花銷在妻子兒女身上,皇帝陛下更是賜了府邸,公府也送來不少婢女和僕役。
此等生活水準,遠非樊霜在漠北時可以比擬的。
旁的不說,成匹的綾羅綢緞堆滿庫房,若在漠北,縱有金山銀山,也是無處尋摸,饒是大單于的闕氏,都不敢奢望。
哪怕再大膽的漢商,也不敢冒着梟首夷族的風險,往漠北走私漢貨。
唯是她對漢禮尚不熟識,與正統的漢室貴女相處時,言談舉止難免有失儀之處,使得她愈發有些膽怯和自卑。
過往十餘載,樊野倒是想多教兒女些漢家事,奈何他出身軍中遺孤,教教漢話和漢隸尚且可以,但要教漢禮,且是女子舉止儀態,那真真爲難他了。
況且,爲免暴露身份,也不好真將自家兒女教成漢人做派。
事實上,主動與樊霜親近的貴女,多半也非她所謂的“正統”漢室貴女,而是樊野昔年羽林袍澤的後代,父輩皆是出身卑微的,也就是所謂的新貴階層,不是甚麼累世公卿的名門望族。
然相較於樊霜,這些貴女的素養無疑高出不少,畢竟是自幼開蒙,一路接受上好的女學教育,雖未必皆如太子妃趙婉般,接連在長安女學和宮邸女學就讀,卻也是合格的高門貴女。
樊霜瞧得出,這些貴女是真心實意的想與她交好,沒半分鄙夷嫌棄,然每每相聚,衆人談笑間,她總是插不上話,張不開嘴,既是心焦,又是尷尬,真真不知該如何自處。
此等煩惱,非止樊霜獨有,卻因阿父樊野封了列候,使得她接觸到的貴女往往身份更高,畢竟那百餘暗諜非是人人封侯,亦非人人的府邸都在北闕甲第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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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曉得,當今太子妃,昔年也曾在這個圈子混,只不過趙婉路子更寬,圈子更廣。
想要融入更高的交際圈,對自身的要求自然也更高,無人可以例外。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所謂“人人平等,無高低貴賤之分”,僅能用以愚民,抑或也是屁民的自我安慰。
便在樊霜愁眉不展時,太子府的宦官卻是登門,送上了太子妃的請柬。
太子妃將在臘月十五,邀些年歲相仿的王侯貴女到承乾宮御苑,饗宴賞梅,樊霜身爲寒浞侯府嫡長女,亦在受邀之列。
樊霜既是歡喜又是擔憂,唯恐自身到時會在太子妃面前失儀,惹來禍事。
領兵夷滅匈奴者,又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少傅,是太子妃的夫君和阿父,也不知對身懷匈奴血脈的她,會如何看待?
消息傳開,京中宗婦與貴女皆是矚目不已。
皇后固然時常邀各家宗婦入宮饗宴,太子妃饗宴貴女卻屬首次,得着請柬的自是歡天喜地的好生準備,沒得着請柬的自是羨慕,心中是否有所怨忿,卻是不得而知了。
宮外喧囂塵上,宮內卻是不同景象。
椒房殿內,皇后阿嬌看着難掩忐忑的兒媳婦,不禁搖頭失笑:“不過是辦場宮宴,你慌個甚?”
“臣媳只怕出了岔子,有損天家顏面。”
趙婉乖巧得緊,不輕不重的替自家婆母捶着腿,“此事又是父皇特意交辦的,若是辦得不妥帖,臣媳萬萬吃罪不起啊。”
對皇后婆母,趙婉甚爲親近,然面對皇帝公爹,那真真是敬畏得緊。
阿嬌瞟了瞟她,卻是笑而不語。
“母后……”
趙婉抱住自家婆母的大腿,打定主意,不達目的不撒手。
阿嬌伸手撫着她的小腦袋,默然良久,方是坦言道:“誒,本宮知道太子府缺人,然你闔該着手栽培些信得過的人手,若皆是本宮從長秋府調撥的,你與皇兒將來用着不順手,亦用得不安心。”
“母后,臣媳斷斷不會……”
趙婉猛地瞪大雙眼,慌忙間想要否認,卻是被阿嬌擺手打斷。
“你既已得冊太子妃,就當學着打理宮闈諸事,如若不然,今後如何執掌鳳印,母儀天下?”
阿嬌是過來人,曉得趙婉尚未徹底擺正心態,更不懂體察人心險惡,然身爲長輩,有些話也不宜明言,只能讓她多多經歷,自行體悟,“來年開春,本宮會着永巷令往民間采女,添些內宰宮婢,你到時挑些入眼的,莫要時時指望着長秋府。”
“臣媳醒得了。”
趙婉難掩委屈,仍是抱着皇后婆母的大腿,嬌聲道:“可此番宮宴,臣媳真是沒主意。”
阿嬌無奈道:“罷了,本宮會讓長秋府遣去內宰,從旁指點。”
“多謝母后!”
趙婉歡喜不已,樂呵呵的繼續捶腿,端是孝順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