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初伏。
三伏休朝,一如往昔,帝后與百官紛紛離京避暑,太上皇和太后更是早在儲君大婚後,就再度擺駕渭北甘泉宮了。
承乾宮,玉液池畔。
趙婉摒退宮人,依偎在劉沐懷中,輕聲問道:“何時離京?”
劉沐微是揚眉,詫異道:“不是說了,今歲三伏要留在京中麼?”
趙婉緩緩轉身,仰着小臉,直直瞧他:“妾身是問,殿下何時離京?”
“……”
劉沐目光閃躲,卻又不欲妄言騙她。
“臣妾之前曾問過殿下,殿下執意不說,臣妾也就沒再多問,然現今諸事應已籌備妥當,殿下仍不能讓妾身知曉麼?”
趙婉滿臉哀慼之色,如是問道。
劉沐不禁瞪大雙眼:“你……你怎的知曉已籌備妥當的?”
趙婉垂眸:“殿下已有閒暇陪着臣妾遊湖賞景,必已準備完全,不日便要離京了吧?”
“誒,終歸瞞不了你。”
劉沐見得宮人早已遠遠退下,張開雙臂將她重新摟進懷中,愧疚道:“這些時日,着實委屈了你,今日便與你說吧,待得末伏,父皇擺駕返京,我便要掛帥領兵,征伐漠北。”
“甚麼?”
趙婉雖早已心理準備,然聞得自家夫君是要領兵親征漠北,仍是不禁失聲驚呼。
大漢立朝八十餘載,論及所謂外辱,唯受辱於匈奴,旁的外族遇着漢軍唯有捱揍的份。
莫說慘遭誅絕的烏孫和百乘,就是國力強盛的安息和巽加,遇着漢騎犯境,也得乖乖遣使求和。
唯獨匈奴,饒是連番被漢軍重創,卻仍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漢人鐵血尚武,雖與匈奴有不死不休的血仇,卻也不由欽佩匈奴人的剽悍強韌,亦因如此,不將之徹底滅族,漢人就始終難以安心。
不得不說,在華夏曆史上,長達近三百年的漢匈大戰,將兩大民族的悍勇無畏皆展現得淋漓盡致,也是漢人書寫下的最爲精彩的歷史篇章。
漢匈兩族皆是傾盡舉族之力,歷經東西兩漢,十餘代人,不死不休!
尤是漢人,沒有綏靖、懷柔、苟全,更沒有割地求和,饒是早期被逼和親,亦深以爲恥,時刻想着出兵雪恥。
漢宣帝在位時,漢遣五將軍率十六萬騎兵,烏孫發兵五萬騎兵,共擊匈奴,取得了“西漢”對匈戰爭的最後勝利,至此耗時一百三十載。
然而,直至東漢和帝朝,大破北匈奴於金徽山(阿爾泰山),漢匈大戰才真正落下帷幕。
(PS:之前有讀者吐槽,說本書動不動就十餘萬騎兵,漢朝根本養不起,作者君就納悶了,部分人是有多瞧不起老祖宗,匈奴擁“四十萬控弦之士”,不算附屬民族,光匈奴本族就兩百餘萬族衆,少量殘兵都能把羅馬爆出屎來,西漢沒個十餘萬騎兵,能打得贏?漢書上記載得清清楚楚,作者基本照搬,有甚麼可質疑的?)
總而言之,漢人無比仇恨匈奴,卻也承認匈奴之強,饒是現今大漢國力霸絕於世,億萬臣民也從未輕視漠北匈奴。
兵者,危道也。
尤是勞師遠征,任何人都不敢誇口必勝,古外今來,進軍途中迷失道路,甚至遇着天災,並不鮮見。
饒是準備周全,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自家夫君要親征漠北,無疑是要與匈奴大軍決戰,悠關兩族存亡,匈奴人也已退無可退,必要拚死一戰的。
此戰兇險!
趙婉雖是女兒身,然好歹也有些“家學淵源”,昔日往來趙府的更不乏阿父的軍中袍澤,她沒少聽聞叔伯們浴血沙場的“光輝歲月”,更沒少聽聞嬸母們“慼慼盼君歸”的百轉愁腸。
不憂心惶恐?
那怎麼可能?
她死死拽住劉沐的衣襟,俏臉煞白,雙脣不禁微微發顫。
祈求他放棄?
饒是她再任性,也說不出口。
劉沐不止是她的夫君,更是大漢太子,若羈於兒女私情,棄家國大業不顧,莫說愧對社稷,便連她趙婉,怕是都瞧他不起。
漢人就是如此,尚武、鐵血,瞧不起慫包娘炮!
劉沐見她這般隱忍神情,自是心疼不已,卻也不知該如何寬慰,只能微微嘆息,將她摟得更緊些。
沉默良久,直至劉沐胸前的衣襟被淚水浸透,趙婉方纔稍稍用力掙了掙。
“如是說來,只餘不足一月光景?”
將滿臉涕淚在劉沐衣襟上蹭了蹭,帶着濃濃的鼻腔問道。
“今歲末伏乃七月初八,將將三十日,怎的就不足一月?”
劉沐伸手撓頭,笑着打趣道。
趙婉卻是笑不出來,揚着哭花的小臉,惡狠狠的瞪他。
“走,回宮!”
她拽了劉沐的袍袖,扯着他就走。
劉沐疑惑道:“時辰尚早,回去作甚?”
“白日宣淫!”
太子妃口無遮攔,沒羞沒臊的如是道。
“……”
太子殿下出離的震驚了,實在難以理解自家婆娘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只道她是徹底魔怔了。
“走不走?”
太子妃拽他不動,不禁柳眉倒豎。
太子殿下瞧着那張梨花帶雨的俏臉,不禁喉結微動,嚥了嚥唾沫。
這特麼要能忍,豈非禽獸不如?
“走!”
尖叫聲中,太子殿下猛地彎腰,將自家小媳婦橫抱而起,砰砰砰的往寢殿跑去。
遠遠侍立的宮人雖不曉得發生何事,然都是些“博聞廣識”且心思通透的,瞧着情形,心裡多少有數。
太子和太子妃白日整那事,雖是不怎的合乎規矩,卻也算不得“白日宣淫”,緊閉殿門,又是明媒正娶之妻,睡也就睡了。
皇帝陛下和皇后不也時常……
咳咳~~
隨身宦官褚端吩咐宮婢跟着好生伺候,自身則屁顛屁顛的去尋女御,皇帝和太子的燕寢之事,皆要有女御記錄在冊,以供日後備查的。
說句不好聽的,春風幾度,承露幾何,都特麼給你記錄得清清楚楚。
後世宮廷劇,常有甚麼嬪妃私通生子的惡俗情節,見了大頭鬼。
旁的不提,單說長沙王劉發,漢帝劉啓昔年醉酒,睡了個小宮女,若沒有女御記錄詳實,且孕期對得上,懷孕的唐姬怕不要被活活杖斃,更遑論誕下劉發,得以母憑子貴了。
天家對皇嗣血統的看重,幾乎是到了偏執的地步,怎麼可能隨意“喜當爹”?
先秦之時,太后趙姬與假宦官嫪毐私通生子,秦王政就硬生生當着自家老孃的面,將兩個孽種活活摔死。
對自家老孃都這般狠,更何況自己戴綠帽子了。
七月初八,末伏。
翌日,漢廷再度開朝,天子臨朝,羣臣奏事,一如往昔。
未央宮,西安門。
五百內衛策馬緩行,魚貫而出。
待得盡數出城,當先馳出一騎,駐馬塬上,舉首回望城樓上的兩道身影,振臂高揮,遂是轉頭不再去瞧,頹自揚鞭策馬,向東疾馳。
城樓之上,望着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趙婉早已淚流滿面,也顧不得甚麼長幼尊卑,倚着皇后阿嬌哭得泣不成聲。
阿嬌雖也不捨自家兒子,卻更是疼惜兒媳婦,輕輕撫着她的脊背,倒也沒多說甚麼毫無意義的寬慰之語。
龍首塬下,殿內中郎將倉素早已率兩千郎衛駐馬迎候,待得大隊內衛下塬,便即與之匯聚,一道往灞西高原疾馳而去。
中壘和宣曲兩支騎營的大營皆是在長安西面,然在驃騎將軍衛青領兵出征後,兩支騎營順勢移防,進駐渭北的細柳大營。
衛青在出徵前,本就往細柳大營調集了大批軍需,兩支騎營進駐後,更是藉着移防之名,大舉調運物資。
灞西高原,本就人煙稀少,加之虎賁騎大營在此,設立了大片禁區,不斷遣騎隊巡視,故尋常人是難以探察到虎賁騎營動向的。
漢八十三年,七月初九。
虎賁出營,除卻火炮部曲,各部曲幾乎傾巢而出,高達三萬騎,其中配備來複長槍和掌心雷的火器部曲,足有五支,計五千槍騎兵。
北渡渭水,至細柳大營,與中壘及宣曲騎營匯合,整軍演練三日,復休整兩日。
七月十五,中元節。
漢帝劉徹頒佈詔令,着太子劉沐統帥大軍,率虎賁、中壘、宣曲三大精銳騎營,並畢騎和胃騎兩支戍邊騎營,征伐漠北匈奴!
這道詔令,在舉國各郡縣皆同時張榜公告,饒是絕大多數朝堂重臣,得知此事也不比尋常百姓要早。
皇帝無疑是早有安排,木已成舟,待得明日上朝,羣臣也沒法勸阻了。
一時間,朝野震撼。
太子親征漠北!
誓要夷滅匈奴!
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非常時期,行非常手段,就是這般不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