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遣使乞降,其使臣要前往漢都長安,饒是心急如焚,卻也沒有前些日子滇太子莊臨那般“優待”,能在各處驛站不斷換馬趕路。
大漢立朝之初,高祖劉邦就着手打造郵驛系統,五里設一郵,十里設一亭,三十里設一驛,及至劉徹登基後,整個郵驛制度更爲完善,消息傳遞已可細分爲三套體系。
民用體系歸少府郵政司,如家書傳遞和託運貨物等;官方體系歸尚書檯,如奏章接收和公文分發等;軍用系統則歸於太尉府,用以傳遞軍情戰報。
所謂的千里加緊,要動用的驛馬可不是尋常的馭馬,是上好的軍馬,五里的郵和十里的亭都是養不起養不好的,唯有三十里的大驛會養,各郡太守府中所設的督郵,督促郡內各處大驛養好軍馬也是其重要職守之一。
沒有任何權貴敢隨意動用郵驛系統的軍馬,否則若是趕巧遇上軍情緊急,又不幸因驛站軍馬不足被耽擱了,依大漢軍律之嚴酷,多半是要死人的。
饒是太子劉沐想辦些私事,其僚屬需要千里加急,亦只敢走少府郵政司的路子,調用的是屬於少府的馭馬,不敢調用軍馬。
雖說太子犯法,不至與庶民同罪,然御史府的彈劾,宗正府的訓誡,皇帝老子的懲治,太子殿下再皮實,也未必遭得住。
夜郎使臣從涪陵郡治枳縣入境,涪陵太守和枳縣縣令皆已在臘月初就返京述職了,代掌府衙政務軍務的郡丞和都尉皆不敢亦不欲給夜郎使團行方便。
好在朝廷早預料夜郎會遣使乞降,大行府早早傳了公文來,涪陵郡府收繳了所有兵械,遣了郡騎,護送其前往帝都長安就是了。
此番是真護送,否則在這民意沸騰的當口,若教沿途百姓曉得這羣傢伙是夜郎人,在大漢境內大搖大擺的趕路,怕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法不責衆,漢律再完善,卻仍是人治勝於法治的。
同樣的罪行,斷罪決獄的官員往往會“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譬如孝子爲飢餓的父母盜取食物,若未傷人且數額不大,多半隻會遭到訓誡罷了。
談不上好壞,判官心證在後世法系中亦是罪行輕重的要素。
於是乎,夜郎使團硬是花了大半個月,直至年節前夕才抵達長安。
轉天就是年節,在蠻夷邸接待夜郎使團的行人令曹良臉色不太好,約莫和後世過年要加班的基層公務員是差不多的心情。
當然,行人令可不算基層公務員,是官,秩俸六百石的京官,等同後世華夏外交部各司的司長。
可以想見,這個級別的京官,在年節前夕接到臨時公務,“拋妻棄子”的跑來接待蠻夷小國的使者,心中是何等的不爽。
曹良當着夜郎使臣的面,沒脫口罵句直娘賊,就夠有職業操守了。
隨着大漢國力愈發強盛,四夷來朝,蠻夷邸常駐的外邦使臣也愈發的多,舊有的館舍不虞使用,故有所擴建。
蠻夷邸位於未央宮北門附近的藁街,東面是北闕甲第南坊,西面是長安學區,北面就是章臺大街。
擴建後的蠻夷邸佔了大半條街巷,藁街漸漸成爲京畿百姓口中的蠻夷街,這倒未必存着太多的鄙視意味。
外邦使臣除非執有王侯送去的名帖,向時刻巡查的京衛證明自身受邀登門,否則是不得擅入北闕甲第的,章臺大街倒是能去,東西兩大坊市也能逛逛,長安城的商家們倒是很是歡迎這些荷囊鼓鼓又會說漢話的胡夷使者。
曹良將夜郎使團安置好,又仔細叮囑過,讓他們守規矩,明日就是年節,今夜是闔家團圓的除夕,章臺大街熱鬧得緊,出去喝酒吃肉可以,但切記別惹事。
“千萬千萬別給老子惹事!”
曹良的原話是如此的,並不在意夜郎衆人鐵青的臉色。
要曉得,在章臺大街玩樂的非富即貴,各家小公子小貴女且不提,每逢過年,不少世家出身的漢軍將官也都會離營探家,真招惹到這羣軍職在身且背景硬實的刺頭,那真真就是大麻煩。
見得夜郎人還算老實,曹良吩咐了手下的兩名行人,讓他們多看着點,便是歸家團圓去也。
倒不是他玩忽職守,本來以他的身份,也不必親自接待夜郎使團的,要曉得攏共只有兩名行人令替大行丞輔理蠻夷邸,他便是其中之一。
兩名行人令,照應着百餘外邦使團,若每個外邦都如此慎重對待,怕不得活活累死他。
若非怕夜郎人入城後不懂規矩,他也不會特意從官邸跑來,雖說曹府所在的甲第西坊離此也不遠,但頂着呼嘯的寒風,踏着沒過靴面的積雪,來回奔走,並不是甚麼新奇美妙的體驗。
夜郎使臣名爲莫密佗,倒不是姓莫,姓金竹,是現今夜郎的國姓,然在習慣上,是不會如漢人般連名帶姓稱金竹莫密陀的。
雖說掛着國姓,勉強算是夜郎王族成員,但地位顯然不高,否則也不會在這般情形下,被遣來出使大漢。
夜郎的官風可不似大漢,沒多少大臣矢志殉國以全聲名的,欺軟怕硬是常態,莫密陀也是有些憨,稀裡糊塗的就被忽悠着接下了這苦差事。
入得漢境,瞧見沿途各地在隆冬時節仍是熱鬧喧譁,官道上的車駕川流不息,到的大漢京畿更見得車馬壅塞於道,端是綿延不絕,一眼望不到盡頭。
莫密佗愈發心寒,漢之壯盛,莫說傾舉國之力,單是一郡之地,其治下屬民只怕都要遠多於夜郎。
推己及人,他並不認爲大漢皇帝會輕易接受夜郎的乞降。
尤是見識過那行人令曹良的蠻橫鄙夷,就曉得漢廷到底對夜郎會是甚麼態度了。
莫密佗倚在廂房的門邊,見得小雪新停,連日暗沉的天際竟難得的現了暖陽,不由活動活動了身體,帶着兩名親隨,打算出去打探打探消息。
剛走出院落外,尚未出得蠻夷邸,便是被人喚住了。
“莫密陀!”
熟悉的鄉音,讓他聽得不由一愣,轉身看去,更是訝異得瞪大了雙眼。
“莫密陀,真的是你!”
來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的神情頗是複雜,既有故友重逢的欣喜,卻又難掩某種……同情的意味。
“哀隆?你當年不是被漢人擄走了麼?”
莫密陀焉能不震驚,十餘年前,夜郎最早與大漢交惡的主因,正是這位老友被漢人從夜郎王城硬生生擄走了。
“胡言亂語,甚麼被擄走,那是我仰慕漢境繁華,自請入漢的。”
哀隆聞言,驚的縮了縮脖子,兩人雖是說的夜郎方言,卻難保旁人聽不懂,念及至此,他忙是扯着嗓子,大聲駁斥道。
見得莫密陀張嘴想要再說話,他忙是拽住他的胳膊,往夜郎使團落腳的院落裡拖。
“早料到夜郎會遣使乞降,我萬萬沒想到,你會真傻到接下這差事。”
進了廂房,哀隆不再顧忌太多,沉聲道:“若非適才遠遠瞧着,看着像你,我纔不會來沾這麻煩。”
莫密陀疑惑道:“甚麼麻煩?”
哀隆無奈苦笑道:“你來了小半日,可曾見得周圍有半點動靜?”
莫密陀聽得滿頭霧水,端是不明所以。
“這蠻夷邸內近愈兩百大小院落,常駐着百餘外邦使團,往常皆是熱鬧得緊,今日乃是除夕,是漢人舉國歡慶的重要節慶,各國使者在長安住久了,也入鄉隨俗跟着歡慶,唯獨今日卻突是沉寂如斯。”
哀隆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這老友是個鐵憨憨,不說清楚是聽不明白的。
昔年他乃哀勞遣往夜郎的執節使臣,被漢人“請來”,秘密押往中尉府,拷問哀勞通往身毒的隱秘商道。
好在他識趣,沒挨幾鞭子就老實交代了,後來隨着大漢與哀勞締結邦交,他竟因禍得福,成爲了常駐漢都的哀勞特使。
畢竟,他的身份也不低,不似莫密陀這血緣淡薄的夜郎王族,他是正經八百的哀勞王室子弟,哀勞國君的親侄子,否則昔年能成爲執節使臣,在夜郎全權代表哀勞國君?
哀隆昔年之所以被遣出使夜郎,且與莫密陀交好,還有另一層關係,他的生母出身夜郎的大貴族,也是莫密陀的母族,兩人是有血緣的姨表兄弟。
若非如此,他纔不會這般傻,在此當下來接觸夜郎使團。
哀隆能比別的外邦使臣多了點膽氣,倒不是大漢對哀勞國另眼看待,而是大漢皇帝昔年聞得他出任哀勞特使後,笑着吩咐了大行令張騫,讓人善待他。
旁人不曉得內情,只道漢帝瞧他順眼,也就給他多幾分顏面。
哀隆自身卻是明白,昔年擄他的人,現今一個官居左中郎將,一個更是貴爲太子少傅,幕後主使更是御座上那位。
沒殺他滅口,那是恩德,給臉不要臉,仗着這點舊事肆意妄爲,胡亂說話,是會沒命的。
“現今各國使臣都篤定你夜郎要亡國,只不知會否落得最悽慘的下場,更不想惹上這麻煩,你我自幼相識,我不忍見你往死路上走,才冒着干係來警醒你,待見得前來商談的漢官,他說甚麼你應甚麼,歸國後,若夜郎王震怒不受,你就磕頭請罪,脫身後速速帶上家中親眷,暗中逃往哀勞,帶着這塊手令,住到我府中。”
哀隆從懷裡掏出一方溫暖的玉牌,塞到莫密陀的手中。
莫密陀張了張嘴,卻是欲言又止,他再憨,此時也聽懂了哀隆的意思。
攥緊玉牌,重重點頭。
他曉得,哀隆真正在意的人,可不是他的父族,而是他的母族,也就是哀隆的外祖父外祖母、舅父姨母、侄兒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