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公主聞得三位長輩即將駕臨椒房殿,猜想他們八成是來興師問罪的,唯恐殃及池魚,早已請了劉徹準允,匆匆出宮。
大漢最尊貴的五人用了晚膳,因是家宴,又體恤阿嬌有孕在身,便也沒多講究禮數,依舊是在圓桌備膳,平起平坐的吃了頓飯。
劉徹小心的陪着笑臉,阿嬌又慣會諂媚討好長輩,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巴巴說着好話,三位長輩倒是沒再對劉徹擺臭臉。
怒時不食,食後不怒,乃養生之道,年紀愈大的長輩就愈是講究。
用過晚膳,宮人上了養胃健脾的棗花蜜汁,三代人細細品着,殿內突是陷入沉寂。
阿嬌見得氣氛有些不對,正待出言緩和,太皇太后卻是先發了話。
“阿嬌,孕婦飯後該走動走動,讓內宰攙扶着,在內寢走走,但莫出得殿外,免得受了風寒。”
太皇太后聲調雖是和緩,卻蘊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阿嬌頗是爲難的瞧了瞧劉徹,見得他點了點頭,也只好輕聲應諾,在內宰們的小心攙扶下緩步離去。
劉徹將殿內的宮人盡數摒退,便是屈膝跪地,向三位長輩頓首認錯。
太皇太后雖患眼疾,但在燈火通明的殿內還是能隱約瞧見他下跪,又聞得他頗是響亮的叩首聲,冷哼一聲,擺手道:“起來說話,此事總得好生給哀家個說法。”
“謝皇祖母!”
劉徹緩緩起身,也沒敢入座,躬身道:“孫兒也知此事瞞着長輩們着實不妥,然也是有苦衷的。”
三位長輩都沒應聲,等着他往下說。
劉徹早已想好說辭,繼續解釋道:“阿嬌診出喜脈時,孫兒卻已出征在即,着實不宜將阿嬌有孕之事宣揚出去。”
太皇太后驟是顰眉,沉聲呵斥道:“此乃大喜之事,有何不宜宣揚?”
“皇祖母息怒,免得氣怒傷身。”
劉徹忙是出言勸慰,復又道:“皇族母應是曉得,先前長安城有些不安分的奸邪小人傳謠興謗,妄議宮闈禁事,更對阿嬌乃至朕有頗多非議,陳須亦是牽涉其中。他雖非主謀,僅是受人利用,但因其爲姑母長子,阿嬌長兄,說出的話更易讓外人深信。”
太皇太后雙目微闔,沉聲嘆道:“人已任憑你處置了,卻與你隱瞞阿嬌有孕之事有甚麼關連?”
“阿嬌的身子本不易孕育子嗣,吃盡苦頭方得懷有龍嗣,且在剛診出孕信那段時日,害喜甚爲嚴重,莫說用膳,便是飲水都困難。”
劉徹也不欲再多做隱瞞,坦言道:“依着她的脾性,若曉得自家兄長陳須吃裡扒外,向外人提及她難育子嗣,定會難受得緊。姑母怕是更會利用此事,央着阿嬌替陳須求條生路。孫兒不願見得阿嬌爲難,更怕她傷心過度不利腹中胎兒,索性就讓她稱病閉宮了。”
太皇太后聞言,久久不語。
知女莫若母,她豈會不曉得親閨女館陶公主是甚麼德性,還真能做得出來這事。
她面色稍霽,覺着劉徹的顧慮有些道理,卻又尚未完全消氣,微是慍怒道:“不讓你姑母與阿嬌見面也就罷了,瞞着哀家與你父皇母后作甚,難不成便連我這耳目昏聵的老婆子都要多加提防麼?”
“孫兒豈敢生出此等忤逆不孝的念頭?”
劉徹忙是矢口否認,這罪名太大,他的小肩膀可擔不起,絲毫不加掩飾的坦言道:“皇祖母有所不知,薄氏外戚牽涉到傳謠興謗之事,想是聞得阿嬌難育子嗣,見獵心喜,欲慫恿朝臣逼孫兒開宮納妃,好將薄氏女送入宮中。若日後薄氏女先誕下皇長子……”
“薄氏?”
太皇太后緩緩睜開眼瞼,雙目雖已渾濁,眼神不再似過往凌厲,卻反是因着空洞無神而顯出某種莫名的冷意。
“不錯,薄氏在宮中應有不少耳目,既已生出讓薄氏女取阿嬌代之的心思,若聞得阿嬌有孕,只怕……”
劉徹雖是言猶未盡,三位長輩卻已瞭然於心,畢竟都是經過多年的宮廷爭鬥,對深宮內苑的種種血腥殘酷的陰私算計比劉徹更清楚。
太皇太后更是面色陰沉,她對薄氏真是沒半分好感。
若要論全天下最難處的關係,婆媳關係必得排在前列,民間如此,宮廷更是如此。
漢文帝劉恆的生母薄氏與媳婦竇氏就處不好。
劉恆尚爲代王時,代王王后誕下四個兒子,竇氏入得代國王宮後,得劉恆獨寵,陸續誕下一女二子,也就是日後的館陶公主,漢帝劉啓和樑王劉武。
漢惠帝崩殂後,因無子嗣,劉恆便繼承兄長的帝位。
在劉恆登基前的數月,代王王后猝然病逝;在他登基後,先王后留下的四個兒子更是在短短兩個月內,盡數病死。
劉啓便成爲劉恆膝下年歲最長的兒子,得以立爲太子,竇氏也就順理成章的冊爲皇后。
代王王后和她的四個兒子皆是死得蹊蹺,劉恆卻沒多作追究,畢竟他確實最看好劉啓,事實也證明他的眼光是極爲正確的。
從此事足以看出,漢文帝劉恆絕非後世史書記敘般的寬厚仁慈,漢景帝劉啓也絕不是甚麼仁德聖君,與高祖劉邦實是一脈相承的果決狠戾。
天家自古多薄涼,尤其牽涉帝位之爭,更是異常的殘酷血腥。
劉恆不追究,他的生母薄太后可沒打算輕易放過竇皇后,倒非真要爲前任兒媳婦和四個孫子討公道,而是藉此逼迫竇皇后讓步,讓太子劉啓納了她的遠房侄女爲太子妃,日後好繼續維持薄氏外戚的權勢。
竇皇后本也想讓兒子迎娶她的孃家侄女,豈料被婆婆薄太后死咬不放,只好咬着後槽牙讓劉啓娶了薄氏女。
漢文帝崩殂後,劉啓登基即位,薄氏女也確實成了薄皇后。
然沒過兩年,太皇太后薄氏剛故去不久,劉啓便以膝下無子爲由,廢黜了薄皇后,竇太后非但沒攔着,更是舉雙手雙腳贊成。
其後纔有皇長子劉榮的太子廢立之事,再後來劉徹得立爲太子,王娡得冊爲皇后。
總而言之,現今的太皇太后竇氏對自家婆婆薄氏怨念頗深,對薄氏外戚自也恨屋及烏,若非是顧及天家顏面,不便親自對婆婆的孃家出手,她早就尋個由頭將薄氏抄家了。
此時得知薄氏外戚在背後興風作浪,妄圖也以膝下無子的由頭將自家外孫女擠下皇后之位,太皇太后自是新仇舊怨皆涌上心頭,滿身殺意是壓都壓不住。
她眉梢未顫,冷聲問道:“可有真憑實據?”
劉徹自然曉得皇祖母的意思,忙是道:“衛尉公孫賀已盡皆查實,呈上諸多供狀,且宣侯薄尚在姑母府中安插的眼線,經查實爲匈奴細作,意圖散播謠言使我大漢朝野動盪,無法君臣齊心抵禦匈奴。”
“薄氏竟敢暗通匈奴?”
太皇太后聞言,不禁勃然大怒,各世家大族在朝中和宮內彼此明爭暗鬥倒尚屬尋常,但若裡通外族,可就不容於社稷了。
劉徹忙是舉步近前,替她拍背順氣道:“皇祖母息怒,薄尚倒沒那麼大的膽子,想來也是被人利用罷了。”
太皇太后此時已顧不得追究劉徹隱瞞阿嬌有孕之事,故而也沒推開他,卻是扭臉朝向太上皇劉啓所在的方向,沒好氣道:“太上皇半晌沒做聲,莫非早已知曉薄氏涉事了?”
劉啓本是老神在在的呷着棗花蜜汁,沒想到這把火會燒到自個頭上,不由擡眸狠狠瞪了面色訕訕的劉徹一眼,頗是無奈道:“兒臣確是知曉此事。”
“你父子二人倒是孝順,甚麼事皆瞞着哀家這耳目昏聵的孤老婆子!”
太皇太后雙眉倒豎,也沒給兒孫辯解的機會,復又問劉啓道:“你欲如何處置薄氏?”
她曉得此事劉徹也不好多插手,畢竟文帝朝的薄太后是劉啓的祖母,劉啓登基後又曾立薄氏女爲後。
劉徹作爲晚輩,又是太后王娡的兒子,若對薄氏外戚痛下狠手,難免會招來衆多非議。
不管是王娡還是劉徹,最好對此事避嫌,因而王娡壓根就沒吭聲,端着茶盞恍若未聞。
“裡通外族乃是謀逆大罪,不管薄尚是有意爲之還是受人利用,皆難逃罪責。”
劉啓沉吟片刻,緩聲道:“然薄氏畢竟是皇祖母的孃家,也不宜執法過苛,不妨將薄尚梟首,其餘薄氏親眷皆貶爲庶民,褫奪所有爵位食邑,再讓他們遷往南陵邑,爲皇祖母守陵,母后以爲如何?”
太皇太后微是揚眉道:“如此也好,主謀薄尚梟首,卻不抄沒家產,使薄氏全族不至食不果腹,又讓其可在南陵邑落腳,不至流落街頭,對其已算仁德寬厚。”
劉啓道:“母后既也覺得妥當,兒臣今夜便親書旨意,明日徹兒上朝,便可頒旨,處置薄氏。”
“大善!”
太皇太后頜首道。
薄氏外戚的衰敗,不到半盞茶的功夫,便已徹底定下。
家大業大的薄氏倒了,留下的大餅必是要分的,總不能便宜旁的世家大族。
看似簡單的對談,卻摻雜着諸多妥協和利益交換,太皇太后竇氏,皇帝劉徹乃至沒說半個字的太后王娡都各有所獲。
倒是太上皇劉啓沒太多顧慮,只要保住他過往那仁德寬厚的賢名,留書青史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