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聖旨已下,樑王又執意要樑地的百餘豪門在開春前盡數遷往陵邑,不想遷也得遷!
中尉張湯親自從長安趕來坐鎮,領着朝廷先前派到樑國的都尉和一衆縣尉,挨家挨戶的催促,身後那些殺氣騰騰的府兵可不是唬人用的。
半月不到,這些世家大族的宅邸盡皆清空,本是留下處置產業的家老和僮僕皆是被府兵押走,所有田畝宅邸盡數收歸國有。
江都王劉非聞訊,忙是執着太子手令前往大農府,以皇室實業的名義向大農令曹欒購入那些地契和宅契,樂得咧嘴大笑,又添一筆大進項!
真是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啊!
只可惜太子執意不許皇室實業購買農田,所有的田契收歸朝廷,農田則以低價佃租給當地農戶,並言明今後國庫不得向私人賣出農田。
劉徹作爲穿越衆,自然曉得後世的歷朝歷代多因田地兼併嚴重致使民不聊生,最終引發民亂,亡了社稷。
農業乃立國之本,農田乃國之根基,在大漢工業化徹底完成前,不得讓任何私人大肆兼併,包括諸位皇子皇孫。
河內郡,平皋候府。
平皋候劉遠沉痾病榻,已近彌留,從父親項佗假意降漢,到他承襲爵位,接下篡漢的重任,至今已近六十載。
如今佈置在諸多劉氏王侯府中暗線皆被拔除,樑地的諸多世家又被逼遷往長安守陵,平皋縣的基業亦被太行山的那夥山賊焚燒殆盡。
六十載的苦心籌謀,皆毀於一旦!
秭歸的項聲後裔怕也是泄露了身份,楚項徹底完了,朝廷此番定然不會再如劉邦昔年般爲安撫人心,故作寬仁而放他們一馬的。
推己及人,若他是劉漢皇帝,便連如今的御史大夫劉舍那一脈都會徹底殺絕。
劉遠頗是悔恨,不悔謀劃篡漢,卻恨自身智計不足,有負父親囑託。
許是迴光返照,他的頭腦突然清醒了些,猛地睜開眼瞼,枯瘦的手拽住侍奉在病榻之側的嫡長子劉光。
“今夜,讓族人們皆四散奔逃,你若得以脫身……便去……去匈奴,找……找中行説!”
他的聲線沙啞,蘊着濃濃的死氣,仿似被鬼差用鎖鏈勒着脖子,隨時都會被拖入地府之中。
劉光已是淚流滿面,哽咽道:“孩兒豈能棄阿父不顧?”
“愚兒……爲父命不久矣,你等今夜速速離去,爲我楚項留下最後一絲血脈。”
劉遠漸漸有了些氣力,拽着劉光袍袖的手愈發用力,低吼道:“項氏嫡裔若是絕嗣,爲父死不瞑目,無顏去見項氏先祖!”
“諾!”
劉光緊闔眼瞼,雖是仰起頭,卻止不住眼角滑落的熱淚。
劉遠鬆開他的袍袖,用盡最後的氣力呵斥道:“快去準備!”
劉光只得起身而退,邁步離去。
劉遠望見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徹底泄了氣力,全身癱在臥榻上。
入夜時分,聚集在平皋候府後院的項氏族人已整裝待發,待得劉光吩咐出府,便會各自奔逃,即便府外真如族長劉遠所慮,有人嚴密監視,也定難以將他們全數擒拿。
便在此時,只聞得正院傳來陣陣呼喊,劉遠猛地心悸,忙是領人匆匆趕去,卻見得祠堂已燃起熊熊烈火,難以靠近。
“嗣子,侯爺他……”
一位垂暮之年的家老跌跌撞撞的跑來,失足栽倒在劉光身前,卻顧不得磕破的額頭,擡手指着被烈焰包圍的祠堂。
劉光滿眼悲悽的望向祠堂,復又將視線落在腳邊血流滿面的家老臉上,重重嘆息道:“走,出府!”
語罷,他便是轉身離去,不再有絲毫猶豫。
片刻後,百餘項氏男丁出平皋候,四散奔逃,劉光及其子嗣打算從北門出城。
然而沒等劉光等人尚未到得北城門,便聞得陣陣金鼓聲,遠遠傳來城頭上的守卒驚恐的吶喊聲:“敵襲!關城門,快關城門!”
城外傳來的戰馬踏地聲愈來愈近,聲似驚雷。
城頭守卒往城外望去,只見大隊鐵騎循着清冷月色,踏雪而來。
當先一騎擡手揚旗,旌旗迎風而展,獵獵作響。
他領着騎隊朝城門疾馳而來,眼見便要連人帶馬衝入護城河中,卻未急着勒馬減速,只將手中繮繩一緊,單手橫揮旌旗,隨即藉着前衝的勢頭將旌旗往前方的地上狠狠一貫,方纔緩緩勒馬,將將停駐在護城河前,
戰馬揚蹄長嘶,身後的旌旗竟筆直矗立,宛如一柄沖霄的長矛,矛尖還在微微的發顫。
緊隨其後的百餘鐵騎此時也已勒住戰馬,整齊的停駐在旌旗之前,沒有出現絲毫的混亂。
“吾乃大漢虎賁校尉馬嶼,自此時起,平皋城嚴禁出入,妄圖出城者,殺!”
馬嶼昂首望向城頭的守卒們,朗聲喝道。
守城將士聞言,雖仍有幾分驚疑,卻仍不禁鬆了口氣。
好歹是大漢騎軍,雖看着來勢洶洶,但總不會濫殺無辜不是?
守將不敢怠慢,忙是衝城外的馬嶼道:“校尉且稍候片刻,待我等稟報過縣令,可好?”
馬嶼也不爲難他們,應道:“可!”
平皋乃是大漢立朝後方纔設置的新縣,又因緊鄰河內郡治懷縣,故而平皋城的規模很小,非但城牆低矮,更是僅有四個城門。
八千虎賁衛,足以牢牢圍困這座小城。
太子殿下早已派出羽林衛潛藏在平皋府中,監視着平皋候父子平日的舉動,今日見得劉光將城中的項氏餘孽盡數聚集到侯府中,又是準備行囊,自是瞧出他們想逃。
羽林衛忙是用鷂鷹傳訊給馬嶼,八千虎賁隨即換穿甲冑,縱馬前來。
項氏餘孽,一個都別想跑!
不多時,平皋縣令出現在城頭,探出腦袋望着城下的馬嶼,顫聲問道:“校尉可有憑證?”
馬嶼倉促間自是沒有甚麼皇帝聖旨或太子手令,卻也並非無法自證身份,他從懷中掏出一方帛巾,又取下腰間印綬,沖印面哈了哈氣,蓋到了帛巾上。
咻~~
繫着帛巾的箭矢射上城頭,氣力用得剛剛好,倒是不怕傷到人。
平皋縣令拾起箭矢,解下帛巾就着城頭燈火細看,果是虎賁校尉印。
“不知校尉此番前來所爲何事?”
平皋縣令不免又多信了幾分,河內郡地處中原腹地,出動衆多鐵騎,又有朝廷官印,若說是僞造的,那膽子也太大,簡直是要造反。
他不相信如今大漢還有人敢興兵造反,故而這虎賁校尉應是真的。
“校尉若想領軍入城,還需出示軍令。”
即便如此,平皋縣令依舊不敢放數千鐵騎入城,否則是觸犯漢律的,他復又顫巍巍的向馬嶼喊道。
“無妨,我虎賁今夜只封城,不入城,待得河內太守親至,自會與你細說分明。”
馬嶼亦知平皋縣令的爲難,故而早已虎賁左監李當戶前往河內郡治懷縣去請河內太守前來。
他復又出言道:“平皋候涉嫌叛逆,還請縣令在河內太守趕來前,讓縣尉領城中吏卒佔據平皋候府,不得讓逆賊湮滅罪證!”
城頭的平皋官兵聞言,俱是驚駭失色,卻又不禁恍然,怪不得朝廷這般興師動衆,原是平皋候涉嫌謀逆。
“你等若不奉本將號令,讓逆賊湮滅了罪證,待河內太守親至,定是嚴懲不貸!”
馬嶼見他們久久不曾動作,皺眉呵斥道。
“諾!下官即可去辦!”
出言應諾的並非平皋縣令,而是縣尉,他不待縣令吩咐,便是領着大批兵卒匆匆下了城頭,趕往平皋候府。
他執掌縣兵和吏卒,深悉大漢軍律森嚴,對不尊將令之人的處置會是如何殘暴。尤是若那平皋候真行謀逆之事,包庇逆賊的罪名足以使平皋縣府的官吏盡皆梟首抄家。
劉光及其子嗣此時正隱匿在北門附近的某處民宅內,雖未聽到馬嶼與城頭官兵的交談,但出去打探消息之人很快便回來稟報,城外乃是朝廷派來捉拿他們的兵馬。
劉光的長子劉勝忙是問道:“阿父,這該如何是好?”
“誒,事已至此,爲之奈何?”
劉光也沒了主意,平皋城牆低矮,或許可趁夜尋出守備不甚嚴密之處,用勾犁和繩索翻越。
但時值處處積雪的冬季,城外又有大隊騎軍,在一馬平川的平皋縣境,即便逃出城去又能如何?
若不能縱馬出城,光憑兩條腿,又能逃多遠?
此時的民宅內皆爲劉光子嗣,他已過知天命之年,死不足惜,可看着眼前的諸多兒孫,他不禁生出幾分悔意,甚至是對祖父項佗的怨懣。
爲了復興楚項,累得數代人竭盡心力,費勁陰私算計,甚至不惜讓子女隱瞞身份,嫁入劉氏宗族。
項氏的列祖列宗皆是光明磊落之輩,若知曉後人利用自家婦孺行此等齷齪手段,真能安然瞑目麼?
何況如今事蹟敗露,眼看便要舉族盡歿,楚項嫡裔就此絕嗣,到得地府,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誒,你等盡皆分散藏於城內各處,若誰能僥倖躲過此劫,日後皆改名換姓,子孫不得再爲項氏,更不得爲劉氏,將往事盡皆忘卻,切勿再想甚麼報仇!”
劉光頹喪的擺擺手,匆匆吩咐幾句,便是將子孫們盡數驅離此處。
枯坐半宿後,他豁然起身,拔劍自刎,徒然血濺三尺,卻無半分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