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塞外,枯黃的野草隨着清晨的寒風擺動,荒野裡,大漢兵士正驅使着羌人奴隸挖掘着溝壑和陷馬坑,挖出的泥土高高的壘成一堆堆土製的拒馬。羌人奴隸們極其賣力,因爲偷懶的下場就是在背上增加若干鞭痕。
莊奉揹着手視察了一番工地,滿意的點點頭。
自從隴西郡太守吳蒯命人送來這萬餘奴隸,堡壘的修築速度快了不少。望着視線所及之處,一直蔓延到天邊的溝溝坎坎,莊奉長長舒了一口氣,哪怕是弓馬嫺熟的匈奴鐵騎至此,怕是都要下馬步戰,更遑論西羌那些烏合之衆了。
隨着日頭漸高,羌人奴隸們的額上不由開始冒汗。
西北的天氣就是如此怪異,明明入冬,清晨還是寒風刺骨,待到日上三竿,卻變得驕陽如火。伙伕已經開始燒水,準備午間的吃食。羌人奴隸們晝夜不停的修築工事,卻沒有發生暴動,很大原因就是因爲能吃上飽飯,偶爾還有些零星的肉沫。
負責安排奴隸們做活的漢民們,開始安排奴隸們分批進食,手腳稍慢的免不得捱上一腳。漢民們根本不擔心這些蠻夷們還手,因爲許多大漢兵士在左右巡邏,敢反抗的奴隸早就吊上了高高的絞架,陳列在荒野之上。
周大娃安排好手下的奴隸,趕忙跑到火頭軍處,取來吃食,端着大大的木碗獨自吃了起來。
漢民們和軍士們的吃食是一樣的,都由軍營的火頭軍炮製,顯然和伙伕給奴隸們做的陳米飯要強上不知多少,至少周大娃這輩子就沒吃過這麼好的飯菜。
碩大微黃的米粒,彷彿金子做的一般,吃起來噴香。大片大片的肉塊,彷彿不要錢一般,在米飯上堆成一個小山尖,在日頭下散發着油汪汪的亮光。
周大娃捨不得一口吃下去,稍微咬了一小口,就大口大口的扒起飯來。粟米飯是管飽的,吃完了再添,有了這些肉片,他能配上整整三大碗米飯,每次都能吃個十二分飽。
周大娃其實心中是有些發愁的,已經入冬了,到時一落雪,土地凍得硬實起來,這工事怕是就要停下來了。到時就沒辦法再吃到這麼好的飯食了。
他本是這隴西臨洮縣的窮苦農戶,打下父母雙亡,長到二十出頭,也還沒找上媳婦,當初將軍來募兵,孤身一人的周大娃聽到管吃管穿,立刻就報了名。
可惜到了軍營,剛剛開始訓練,就被發現是個天足(扁平足),跑不快。將官倒是沒趕他走,反而讓他督促奴隸修築工事。不但好吃好喝,每個月還能拿上數百銖銅錢,小日子過得比原來亭裡的富餘莊戶還要爽快得多。
如今想到這美美的日子越過越短,連碗裡的肉塊都差了少許滋味。
裡許外的大帳,莊奉看着眼前肥頭大耳的商人,臉色有些陰沉:“這是作甚?”
“些許心意,還望將軍莫要推辭。”
商人將桌案上的袋子向前推了推,滿臉討好的神色。
莊奉正要發怒,腦海中卻閃過一絲念頭,稍微收斂怒氣,幽幽道:“無功不受祿,汝有何難事,但說無妨?”
“在下此次給將軍營中運糧,想分出些賣到塞外羌人處。前些日子西邊爆發了大疫病,牲畜接連倒斃,十不餘一,怕是熬不過這冬天。若是能將糧草販賣過去,實乃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商人的笑容愈發燦爛,低聲道:“將軍若是有意,可算上一成份子,只要讓手下將士放行商隊即可。”
莊奉摸了摸下巴,猶豫道:“分出糧草?豈不是要剋扣將士用度?怕是將士們心中不滿,免不得動搖軍心。”
商人一見有戲,繼續勸說道:“將軍無需擔心,小人怎會委屈了將士們?營內的糧草供應不但不會減少,小人日後還會多運些肉食蔬果勞軍,所需銀錢分文不加,定不會讓將軍爲難。”
莊奉雙眼一瞪,冷冷道:“某聽聞爾等商隊運糧出關,需得細細驗過數量,不容超出塞外邊軍所需,軍需交接亦有憑據,如何還有多餘的糧草,你莫不是誆騙於我吧?!”
商人趕緊擺手否認,面露猶豫之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莊奉見狀,佯裝大怒,抽刀出鞘,呵斥道:“看你那鬼祟模樣,定是有意欺瞞,莫非嫌本將的軍刀不利乎?!”
商人見那刀光閃閃,面色數變,只得上前幾步,再次壓低了幾分聲音:“此事甚大,小人一介行商可沒這通天的本事,只是我家主人家世顯赫,如今就在臨洮,結識了不少邊軍將士……”
莊奉聞言,心中大駭。
這商人只是權貴家裡專門管理商隊的僕役,那個權貴早就買通了臨洮城的將軍們,如今更是派這商人來試探他的反應。若是他不同意,顯然還能從其他將軍的駐地通行。
陛下早就下達詔令,不許一粒糧流出塞外,邊關盤查甚爲嚴密。若想要矇混出關,不是買通一兩個守將就可以的,必須還要持有官府的符券。而且能讓所有知情人都守口如瓶,連莊奉這個平狄將軍都沒聽到任何消息,顯然背後之人權勢不小。
如今坐鎮臨洮的,正是當朝太尉,大將軍竇嬰,難道……?
作爲四品常置將軍(和九品中正制的品級不一樣),莊奉多少知道些陛下的平羌計劃。
如今臨洮城裡諸將的行爲,說是裡通外國都不爲過,叛國是要夷族的大罪。莊奉的駐地已經是這個方向上離臨洮最遠的塞外軍營了,也就是說,從臨洮到此,一路上數個軍營的將領們幾乎完全都被買通了,否則這商人斷不會來和自己商量。
莊奉明白,若是此時打草驚蛇,會掀起滔天大禍,強自壓下心中的驚駭和憤怒,收刀入鞘,將桌案上的袋子收入懷中,大笑道:“既是如此,某便收下了。過後便會吩咐下去,你的商隊儘可大膽通行,事有不便,儘管來找我!”
商人高興不已,心中急迫的想要回去向主人報喜,連午膳都顧不得吃,便向莊奉辭行。回程中,更是招來商隊裡的副手,吩咐幾句,便丟下緩緩行駛的商隊,帶着幾個貼身僕役朝臨洮全速趕去。
是夜,莊奉在搖曳的燈光下,仔細斟酌良久,揮筆在絹帛上寫下了一道奏報。隨後慎重的取出一個密匣,將奏報輕輕的放了進去。合上密匣,在上面糊上膠泥,取過龜鈕將軍印,用力蓋了上去。
鬆開重若萬鈞的密匣,莊奉緊咬下脣,呆立了片刻,眼神愈發堅定起來,遂將一直守護在帳門外的貼身侍衛李鬆招了進來。
年僅十六歲的李松原是遺腹子,十七年前,在一次和匈奴人的戰鬥中,其父用身體爲莊奉擋住了身後射來的冷箭,不治身亡。
當時莊奉僅是個小小軍吏,無法報答救命大恩,便將李鬆當成親身兒子悉心撫養。李鬆也是爭氣,小小年紀便習得一身武藝,日夜想着上陣殺敵,有朝一日殺盡匈奴蠻子,血洗父仇。莊奉自是欣慰不已,待他成丁後,更是帶入營中,成爲貼身侍衛。
莊奉憐惜的拍拍李鬆尚有些瘦弱的肩膀,幽幽道:“鬆兒,怕死麼?”
李鬆思索了片刻,朗聲道:“怕!卻也不怕!”
見莊奉滿臉疑惑,李鬆接着說道:“如是戰死於沙場之上,孩兒絕無半分畏懼;若死於安樂之鄉,孩兒怕死後無顏面對戰死沙場的阿父!”
“好!像個男人的樣子!”
莊奉拍着他的背,眼中滿是欣慰之色,沉聲道:“如今爲父有一件攸關社稷的大事,要交由你去辦。此事極爲危險,甚至會死於非命,你敢嗎?”
李鬆面色一肅,挺直胸膛,直視莊奉的雙眼,認真道:“既是死國之舉,何來敢與不敢?不過區區性命,屬下何以惜之?!”
莊奉點點頭,將密匣交給李鬆,待他鄭重的藏於懷中,又細細囑咐了良久。
片刻後,一騎輕騎離營,朝狄道的方向疾馳而去。莊奉看着一人一馬漸漸沒入遠方墨黑的夜色之中,長嘆一聲,轉身回帳,背影顯出幾分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