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漠南草原,牧草萋萋,遍地羊羣。
七年前,大漢皇帝下詔,準允烏桓諸部遣牧民到漠南放牧,但只准牧羊,不準養馬。
烏桓人頗爲順從,便連旁的馭畜也養得少,加之爲漢商牧羊賺了不少貲財,馭畜便多從漢地購入,荊楚的騾子、關中的毛驢。
除卻牧羊,烏桓人已習慣不事耕作、冶鑄、煮鹽、製糖、釀酒,蓋因一應生活所需皆可從各處邊市購置到數量充足且物廉價美的漢貨,烏桓人若想自力更生,反倒不划算。
譬如糧食,在大漢連年產量過剩的當口,饒是運出邊塞要繳納關稅,也頂多加價五成,每石多半不到一百五十錢,尚抵不過一頭肥羊的價錢。
若是烏桓人自己耕作,無法獲取漢人用的良種、化肥、農械,不曉得現今最先進的農藝,最肥沃的土地畝產也不足兩石,與其累死累活的耕作,在付出相同勞動力的情況下,倒不如放牧一大羣綿羊,光薅下羊毛賣給漢商就夠五口之家豐衣足食了。
當然,烏桓人能只靠爲漢人牧羊就可維持生計,也因人口數量不多,休養生息多年,尚不足六十萬,都抵不過地廣人稀的大漢邊郡,更遑論關中和中原的繁華內郡。
單單鄰近烏桓山脈的右北平和上谷兩郡,郡內每歲產出的物資餘量就遠超烏桓全族生活所需,大多漢商壓根無需從內郡調運來貨物,除非是烏桓貴族們想要買到如絲綢錦緞等更爲奢侈的物件。
烏桓人的生活愈發富足,人心卻是漸漸有些散了,各部大人們愈發覺着族人不順從他們。
實則倒也正常,烏桓原爲東胡分支,昔年因匈奴勢大,不得不困守烏桓山脈,在面臨亡族滅種的生存威脅時,勉強有些凝聚力,然內部也分成諸多部族。
現今匈奴不敢南下牧馬,大漢皇帝又準允烏桓族人在漠南草原遊牧放羊,數十萬烏桓人散到廣袤的草原上,往往數十里地都遇不着一個部落,更遑論羣聚的部族,加之漢廷不準烏桓在漠南草原牧馬,光靠毛驢和騾子,不同部落間的聯繫往來也就愈發的少了。
最爲關鍵的,大漢北部的各處塞城多半都已開邊市,遊牧的烏桓部落可就近與漢商買賣,誰會閒得沒事,耗時費力的趕數百里路,時不時跑回烏桓山脈周邊?
尤是近兩年來,漢廷不但將烏桓最精銳的四萬騎射“歸化入漢”,且將其親眷逐批遷入漢境,冊入漢籍,導致烏桓人口驟降了十餘萬。
饒是前去倭島清剿倭奴的六萬精壯已陸續返歸,現今塞北關外的烏桓人也已不足四十萬,比朝鮮國的屬民還要少些。
漠南草原的面積,與朝鮮人現居的對馬島和伊伎島相比,大了何止百倍,四十萬烏桓人四處遊牧,已不是簡單的地廣人稀能形容的。
部族的人心散了,駐牧地更散,使得烏桓各部大人們的日子不太好過,且不說沒了一呼百應的風光,單是族人的進獻供奉就愈發的少。
即便能仗着身份佔據水草最爲肥美的駐牧地,然光靠直系部落的供奉,顯然無法長期維持他們錦衣玉食的奢侈生活。
強取豪奪?
不成的,大漢邊軍的諸多騎隊時常出塞,巡視漠南。
遇牧馬者,殺之!
遇聚衆執械者,殺之!
烏桓每每接到漢廷詔令,要徵募精壯替大漢征戰,必先得聚集到烏桓山脈或漢軍指定地,才能編列軍伍,裝備兵械,且需由漢廷派出監軍督戰。
形勢比人強,烏桓各部首領皆知無力違逆漢廷,故只能認命,然眼見族人獻上的供奉愈來愈少,也難免生出怨言。
今歲開春,大漢皇帝頒佈詔令,言明將遣五千邊軍出右北平邊塞,前往烏桓山脈的東南山口囤駐,並徵募烏桓百姓就地修築塞城。
烏桓各部大人們聞訊,險些活活嚇死,只道漢廷終是要對他們出手,血洗烏桓山脈。
好在漢廷特意遣宋遠再度出使烏桓,安撫各部首領。
宋遠與烏桓人已打了近二十年交道,深得烏桓人的信任,去年歲末返京述職時,除了大行丞,升任新設的大行少卿,已是位列諸卿的朝堂重臣,自然更能代表漢廷的意志。
烏桓大人們戰戰兢兢的迎接宋遠,待聞得漢廷真實的意圖,卻盡皆笑逐顏開。
漢廷之所以要在此處設立關外塞城,絕非要血洗烏桓山,且不欲徵募漢民前來屯田戍邊,卻是要設立銀礦採掘的駐軍點。
是的,銀礦!
烏桓山脈東南山口,往西北不足二百里處,已探勘出超大型的白銀礦脈,且礦石含銀量頗高。
烏桓各部大人聞之礦藏所在,不禁譁然。
那地界,對烏桓人而言,非但甚是熟悉,更具有頗爲重要的意義。
猶記得,漢六十一年,六月。
烏桓各部遵奉漢廷詔令,調集十五萬烏桓騎射西出烏桓山脈,踏破左谷蠡王庭,全殲留守當地的兩萬匈奴鐵騎。
左谷蠡王伊稚斜的王庭所在,恰恰就在現今探勘出的白銀礦脈之上。
那處地界,簡直是烏桓的福地!
烏桓貴族們雀躍不已,其部族百姓亦是歡欣鼓舞。
爲漢人做事,牧羊賺錢,採掘銀礦自然也賺錢。
況且漢使宋遠明言,待得塞城竣工,漢廷爲保障輪駐在此的邊軍將士日常所需,會特允該塞城也在城外開邊市。
若要採掘銀礦,更要徵募大批烏桓族人,非但要採礦篩冶,亦至少要開闢出更便於物資運送的平坦道路,大批的物資無疑會從右北平的邊塞源源不斷的運來,漢商自然也會蜂擁而至。
對聚居在烏桓山脈谷地的烏桓各部貴族而言,這無疑是天大的喜訊。
他們雖不懂甚麼經貿學,然好歹跟漢人打了多年交道,人流就是貨流,貨流就是金流的道理,多少還是懂的。
瞧漢廷的這架勢,銀礦的規模必是不小,需要的礦工必是數以萬計,只怕徵募到的烏桓族人都不夠,畢竟許多烏桓族人靠着牧羊已可豐衣足食,未必肯從事繁重的採礦冶礦。
漢廷倒也不勉強,不管是羊毛、肉羊,還是白銀,在現今的大漢都是供不應求的,多多益善,不宜爲採掘銀礦而影響漠南的牧羊業。
正因如此,漢廷纔打算在烏桓山脈的東南山口修築塞城,可就近駐軍,且供大量漢人監工居住生活,如此便能調去大量外族奴隸,甚至從朝鮮徵募大批精壯前來採礦。
對馬島和伊伎島面積不大,且遠在海外,四十餘萬朝鮮人的日常所需皆要靠北海水師和漢商從玄菟郡啓運,耗貲可不小。
雖說朝鮮人在島上爲大漢辛勤採礦,然在倭奴列島已清剿完畢,七萬餘朝鮮軍士陸續返島的當下,這兩座小島上的勞動力就顯得有些過剩了。
漢廷爲避免塞北烏桓悄然做大,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歸化了近二十萬烏桓將士及其軍眷,卻又因要採掘漠南銀礦,要運去數以萬計的朝鮮“勞工”,是否徒勞?
自然不是的!
昔年烏桓奉漢廷軍令,揮師征伐朝鮮,殺得朝鮮北部和中部血流成河,兩族血仇至今難消。
朝鮮勞工和烏桓人會暗中勾結,圖謀合力對抗大漢?
怎麼可能?
沒有主體意識,沒文化共通,談甚麼凝聚力,談甚麼民族融合?
漢廷要在此築塞囤兵,反是要維持秩序,避免朝鮮人和烏桓人發生械鬥廝殺,若非大漢境內勞動力嚴重匱乏,外族奴隸的缺口極大,價格居高不下,無法大批抽調到漠南採礦,大漢君臣也不至特地籌備修築這座塞城。
亦因如此,皇帝劉徹不禁有些懊悔,昔年將北地蠻夷屠得太狠,大鮮卑山脈周邊的殘餘蠻夷都已逃入深山老林,重新做回與世隔絕的野人,想抓奴隸也抓不到了。
倒是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