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六十七年,十月十二。
子夜時分,廣寧塞內的大漢守軍撤出塞城,結束了長達六日,傷亡近七萬漢軍步卒的慘烈巷戰。
南城樓揚起匈奴大旄旗,兩軍苦戰半月,廣寧塞終是徹底易主,爲匈奴所佔據。
李廣矗立於延水北畔,望着城頭的匈奴旗幟,面色分外凝重。
他不必破釜沉舟,麾下將士也知此番必將誓死決戰,不可再退半步。
好在塞城門道狹窄,城外又佈滿壕溝陷坑和拒馬,甚至撒了不少堪稱騎兵剋星的鐵蒺藜,漢軍只需靠強弓勁弩射殺出城的戰奴,使其無法清整出足供騎軍通行的道路,匈奴鐵騎就壓根無法出城。
李廣是莽夫,更是個狠辣的莽夫。
之前的兩日間,漢軍硬是將城頭的十餘座城弩盡數卸下,吊出城外,壘高臺置之,角度盡皆調整好,全衝着塞城的南門。大腿粗的弩箭更是準備充裕,且還在不斷製造,箭頭也不需包銅覆鐵,將圓木削尖即可。
總之見得匈奴人出城便輪番射出弩箭,尤是方位處於城門正前方的數座城弩,若是運氣好,射出的弩箭能直接射入門道里去。
天色尚未破曉,匈奴人仍沉浸在攻陷廣寧塞的興奮中,便是遭遇塞北漢軍諸多騎隊的奇襲。
遇襲的不是軍臣單于所在的騎軍大營,而是山谷北口附近的各部族駐地。
因着各部族的戰馬和勇士大多都已被徵調去與漢軍對戰,蔓延數裡的營帳幾乎毫不設防,任憑漢騎橫衝直撞,用火把點燃一頂頂氈帳,一堆堆草垛。
牲畜欄更被盡數打開,不計其數的牲畜被漢軍澆上火油,引火點燃,瘋狂的奔突衝撞,使得營內大火更爲迅速的蔓延開來。
漠南的秋冬兩季本就天乾物燥,各部族的營帳又扎得頗爲密集,加之附近沒甚麼河川,匈奴族衆平日尚需到山腳的溪流取水,現下壓根無水撲滅火勢。
破曉之前,月已垂,日未升,正是天色最暗沉之時。
匈奴諸部駐地騰起的熊熊烈焰蔓延數裡,火光映紅大半天際,便連二十餘里外的大漢皇帝劉徹皆看得清楚,爲這等火燒連營引發的人造景觀讚歎不已。
參與夜襲的漢騎嚴守軍令,見得戰果遠比預先料想的大得多,也沒再貪功戀戰,收刀入鞘便是全力策馬疾馳,遠遠繞道而行,免得教前來救援各部的匈奴騎兵纏上。
直到清晨時分,匈奴各部駐地的火勢才盡數撲滅,匈奴族衆望着焚成廢墟的營地和遍地倒斃的牲畜,端是欲哭無淚。
族人雖沒甚麼傷亡,但財貨存糧皆付之一炬,牲畜也減損大半,今歲寒冬該如何熬過去?
事實證明,想太遠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他們今夜怕都難以熬過去。
十月中旬的漠南草原分外寒涼,部分地域甚至已迎來初雪,廣寧塞附近雖不至那般酷寒,然而冬日草原最熬人的不是冰冷的雪,而是凜冽的風。
入夜之後,大草原上颳起的寒風真是會要人命的。
帳篷燒了,牲畜死了,難道要族人們相互抱團取暖?
篝火麼?
足足百餘萬人,徹夜燒篝火取暖,便是將方圓十里的林木砍光也未必夠,畢竟附近山體多是礫石而非泥土,植被不甚茂密。
想要避風,唯有進入廣寧塞,哪怕到山谷內尋個背風處也好。
在平坦開闊的谷外呆着,那真是要活活凍死的。
各部首領急忙前往單于大帳,請軍臣單于準允他們的部族今日便進入廣寧塞。
軍臣單于明知塞城內容不下這麼些族人,卻也不敢輕易拒絕他們。
若非他兵權在握,且各部首領爲保部族周全,暫時有求於他,早特麼反了!
軍臣單于若敢出言拒絕,他們可真會聯合起來跟他玩命的,現下大營內的十五萬鐵騎除卻出身欒提部族的會支持他,餘者見得自身部族將要活活凍死,就算不敢造反,也絕對會炸營,不再替他賣命了。
沉思良久,他終是點頭應允。
塞城確是“住”不下百餘萬人,卻是能“擠”下百餘萬人,反正大多營帳都燒燬了,既然要入塞城避風,就都擠擠吧。
他還不忘提醒這些部族首領,兩側山樑皆爲漢軍佔據,時不時會往城裡射箭,拋擲擂石,近日雖不似過往般頻繁,但還是要多加提防的。
中行説見得大單于倉促應下此事,不由臉色微變。
他總覺着不宜這般處置,卻又尚未想透箇中關節,本以爲大單于也會略作拖延,三思而後行,豈料大單于竟未與他商議便即應下。
中心説也曉得現下大單于的處境不妙,應下此事確是出於無奈,何況他這漢人閹宦向來不受匈奴貴族們待見,此時若是出言反對,怕是會被羣起攻之,大單于都未必保得住他的老命。
他心念急轉,突是福由心至,趕忙道:“大單于,依臣之見,塞城着實過小,應讓各部族衆先入城避寒避風,至於奴隸則可讓其在山谷中避風,以免塞城內太過擁塞。”
軍臣單于微是愣怔,見得中行説連連向他使眼色,便是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故作爲難的看着各部首領:“國師的法子倒是合宜,你等以爲如何?”
各部首領雖不捨得將奴隸盡數交出,但也知廣寧塞確實不大,近百萬族人入內已是勉強,何況城南還要留給兵卒和部分戰奴駐守,甚至要攻出城去,不宜讓族衆駐紮。
他們只得肉痛不已的應下此事,承諾儘量少帶奴隸入城。
近年來,隨着大片駐牧地不斷淪陷,匈奴徹底失去了對烏桓,月氏和諸羌等遊牧民族和西域諸國的控制,擄掠到的外族奴隸愈來愈少,早已減至不足六十萬口。
此番征討漢國,大單于又從各部族徵調了三十餘萬精壯奴隸充作戰奴,瞧着現下這情形,只怕非但是精壯奴隸,便是女奴和不足車輪高的小奴隸都要暫且捨棄了。
至於年老體衰的奴隸……在匈奴部族內,是不存在的。
(作者之所以要加這句話,是有用意的,大漢的奴隸政策日後會涉及。)
軍臣單于見各部族首領如此識相,便是吩咐親衛將領協從他們去安排族衆入城的諸般事宜。
衆人皆出帳離去,唯有中行説留下。
軍臣單于問道:“國師讓各部族將奴隸盡皆留在谷外,可是另有盤算?”
中行説重重頜首,坦言道:“不錯,臣憂心若無百萬族衆倚爲臂助,左右賢王麾下的二十萬騎又久久未見前來馳援,光憑現下大營內的十五萬鐵騎對上漢騎未免有些勢單力薄。”
軍臣單于眉宇緊鎖,雖頗是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認中行説所言乃是實情。
先前兩軍對戰,他所率領的三十萬鐵騎硬是被十餘萬漢騎擊潰,若非漢軍忌憚後方的百萬匈奴族衆,怕是早就趁勢追擊,直搗匈奴大營了。
他搖頭苦笑道:“然現下族衆確需入塞城避風,國師以爲該當如何應對?”
“將我匈奴騎軍後撤至山谷北口外紮營,背倚廣寧塞和山麓,至少能避免被漢騎繞到後方突襲。”
中心説曉得如今情勢危急,不宜再委婉虛應,坦言道:“恕臣直言,若拂曉前漢騎偷襲的不是各部族駐地,而是騎軍大營,只怕我軍亦不免傷亡慘重,畢竟……漢軍握有那等兇險利器。”
軍臣單于聞言,眼角微是抽搐,沉聲問道:“那利器是何等事物,可曾查清了?”
中心説頜首道:“臣已尋不少親眼得見的將士細細盤問,應是漢騎扔出的某種物件,或許類似暗器,非是甚麼天降神雷,倒是讓臣想起了先前匈奴右部飲恨漢國西北關牆時,漢軍用城弩射出的轟雷。”
軍臣單于皺眉道:“可有應對之法?”
“依照將士們的說法,那漢騎擲出的轟雷威力應是遠不如之前匈奴右部遇着的城弩轟雷,頂多殺傷十步方圓內的兵馬,且因是用手投擲,擲出的距離遠不及硬弓強弩。”
中心説頓了頓,稍稍理順思緒,復又道:“臣以爲,只要我軍避免漢騎過於抵近,便無需太過畏懼那轟雷。”
“若真如此,豈非我匈奴鐵騎又要似過往般且退且射,憑藉騎射之術拖垮漢騎?”
軍臣單于面色不虞,覺得中行説着實是紙上談兵,數以十萬計的騎軍對決是不可能依賴遊弋騎射解決的,那頂多能在側翼佔些便宜,關鍵還是在主力騎營的對撞,實實在在的白刃戰。
中路主力若是潰敗,側翼也難以力挽狂瀾,先前的大潰敗便是教訓。
“臣並非此意,我匈奴騎軍現下還要護衛百萬族衆,自然不能行遊擊之術,將族衆棄而不顧。”
中心説忙是矢口否認,出言解釋道:“臣先前讓大單于藉機將各部族的奴隸留在谷中,正是爲了用以應對漢軍。”
軍臣單于面色稍霽,問道:“除卻先前徵調的精壯戰奴,餘下的奴隸多爲女奴和孩童,有何大用?”
“臣聽聞漢軍征討烏孫時,曾逼迫烏孫人攻城,無論男女老幼。”
中心説眼瞼微眯,陰惻惻道:“我軍不妨仿效之,將那些奴隸驅趕至陣前,不求能傷殺漢騎,只需絆住他們的馬腿,甚或只讓他們減緩些馬速,則我匈奴鐵騎在對戰時必能大佔上風。”
“國師此計大善!”
軍臣單于撫掌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