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前夕,朝鮮使團抵達長安城,大行府屬官倒是沒太過輕慢,還是將他們好生安置在了蠻夷邸。
現下住在蠻夷邸的外邦使者不少,然除卻烏桓使者,旁的皆來自西域諸國,甚至是更西邊的大宛和大夏等國。
外邦使者都會說漢話,書漢隸,長安週報可沒少看,便連大漢朝廷的邸報都多有閱看,自是曉得朝鮮使團乃是入朝乞降的。
照着他們對大漢君臣的瞭解,這朝鮮是被生生打服的,而非主動歸附,那不死也得脫層皮啊。
幸災樂禍乃人之天性,這些外邦使者在大漢天子腳下趴久了,此時見得有人比自個慘得多,皆是內心暗爽,就等着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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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區藩邦太子,自是沒資格覲見大漢皇帝,大行令竇浚倒是賞臉,打算在府署接見朝鮮太子衛長。
大行府居中央官署,即在宮城之內,朝鮮使團沒得到準允,是不能跟着衛長入宮的。
可憐這虛年十二的小傢伙,放在後世都尚在上小學,顫顫巍巍的入了宮門。
漢代的宮廷建築可不似後世紫禁城那等紅牆黃瓦,因着尚黑尊玄,除卻供嬪妃遊玩的御苑,旁的建築幾乎全是黑灰的暗色調,偶有紅色則格外鮮豔,襯得如同鮮血般。
加之漢代宮殿皆是講求氣派宏大,遠非紫禁城的宮室般狹**仄,初次進得宮城之人,皆會感受到很重的壓迫感。
戍守各處宮門的羽林衛又是皆選了身長八尺,虎背熊腰的將士,面無表情的執戈肅立,倒真是像模像樣。
劉徹還特意就此誇讚過公孫賀,就這廝會來事,雖有些形式主義,但好歹排場看着挺像那麼回事,比昔年戍守宮城的南軍要有架勢得多。
羽林衛現下足有兩萬員額,選出些彪形大漢輪番站崗自是不難,大多將士還是在校營刻苦操練,以維持住漢軍精銳之名。
但若有人因此小瞧那些戍守宮門的將士,那就是大錯特錯了,站完崗也不能落下日常操練。
羽林衛的糧餉待遇比城衛軍和京畿騎營還高不少,唯有虎賁衛能與之相近,這等優厚待遇可不是白拿的。
衛長跟隨着引路的行人令,邁着顫抖的雙腿走在悠長的宮道上,只覺周圍分外靜謐,除了簌簌的落雪聲,便僅能偶爾聽聞宮人掃雪清道發出的刷刷聲,着實滲人得緊。
入得中央官署的正門,卻仿似驟然換了人間。
雖是寒冬臘月,卻見得諸多錦衣玉袍的漢官在廊道趨步疾走,在各處屋舍間來回奔忙。
行人令領着衛長步上廊道,抖去大氅上的雪,正了正衣襟。
衛長忙是有樣學樣,跟着正了衣冠。
便在此時,前方突是行來十餘位身着朝服的大臣,腰間皆掛着三彩靑綬。
行人令忙是拉過衛長,避讓在廊道邊,微微躬身。
“咦,瞧這打扮應是朝鮮來的,看着年歲,莫不是那甚麼太子?”
走在前頭的朝臣止住腳步,打量着衛長,出言問道。
行人令忙是出言答道:“魏其候慧眼如炬,此子正是朝鮮太子衛長。”
他曉得眼前的諸位大臣皆是各郡的太守,實打實的封疆大吏,乃是到公府參加那甚麼政令講席的,故而他也沒稱竇嬰爲太守,而是稱他的侯爵封號。
衛長雖沒親眼見過竇嬰,但對他這遼東太守還是有些瞭解的,畢竟近年朝鮮可被竇嬰折騰慘了。
他正欲上前拜見,卻是聞得另有人發話了。
“衛右渠那貨怎的不親身前來,好歹是個朝鮮王,卵子都沒有麼?”
雲中太守吳蒯爲大漢鎮守邊陲多年,對外族向來瞧不過眼,又是個莽的,邁步越過竇嬰,走到衛長近前,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如同紈絝子弟調戲小娘子般,滿臉謔笑道。
“啊……”
衛長自幼嬌生慣養,經不住吳蒯的偌大手勁,不禁痛呼出聲。
“……”
在場衆人聽得他那軟糯的聲線,再看他那淚盈餘睫的楚楚可憐,還有那脣紅齒白的相貌,皆是麪皮抽搐。
這特麼若換身女子衣裙,可不就是個嬌柔少女?
竇嬰搖搖頭,頗是感嘆道:“朝鮮衛氏果是廢了!”
吳蒯微是用力,將衛長甩得跌坐在地,哈哈大笑道:“此乃幸事,難得混着尚食監庖制的御宴,今日的政令講席既已聽過,我等不妨同去歡飲幾樽,諸位意下如何?”
諸位太守皆是笑着應下,近年陛下讓宮人在中央官署設了庖廚竈間,除卻給各府屬官提供營養早膳,還會給離家較遠或因政務繁忙而留宿官署的大臣們提供膳食。
今歲各郡縣長官僕射返京參加政令講席,也是提供膳食的,縣令們是定時供給,但對郡守此等封疆大吏,那就定是要命尚食監替他們開小竈了,美酒佳餚必是管夠的。
十餘位郡守邊是談笑,邊是舉步離去,沒人再看跌坐在地的衛長。
“誒……”
行人令躬身送走諸位郡守,方纔伸手扶起餘悸未消的衛長,好心替他拂去大氅和衣裳的塵土,同時長長嘆了口氣。
他做了多年的行人令,本是分掌朝鮮及扶余等大漢東北塞外的外族,然現今扶餘國本徹底夷滅,朝鮮估摸着也要廢了,再不似昔年般敢與漢廷討價還價,訛取糧草財貨。
他這行人令只怕不久便要轉而分掌西域的部分外邦,雖能多撈些孝敬,但也不輕省的。
就西域那屁大點地方,足有百餘藩國,各邦使者的長相還和漢人大爲不同,那深深的眼窩子瞧着都差不多,這特麼怎麼分得清楚?
因着竇氏的清河百貨需要大量貨源,大行令竇浚對西域胡商頗爲善待,皇帝陛下也是默許的,大行府屬官們自也不會隨意怠慢西域各國的使者,好歹長相得記住,分得清是從哪來的吧?
這行人令瞧着衛長那畏縮的模樣,覺着還真是可憐,這就叫落地的鳳凰不如雞了。
若朝鮮能學學東甌和閩越那般識趣,也不至落得這般田地,真比西域諸國都不如。
待得衛長緩過勁來,行人令帶他又繞了幾條廊道,終是入得大行府署。
登堂入室前,行人令讓衛長卸了大氅,近年中央官署逐步進行了修葺,皆是鋪設了地龍,到得冬日便會燒熱,室內皆是溫暖如春的。
對於此次宮內動土,御史府屬官倒也沒跳出來反對。
畢竟是皇帝陛下體恤羣臣的善舉,若是諸御史把此事攪黃了,陛下又沒甚麼損失,反倒是御史府要成爲衆矢之,被各府署的臣僚戳着脊樑骨罵的。
用皇帝陛下的話來說,這叫集體供暖,貌似入火口燒得的不是柴禾,而是那甚麼沼氣。
少府卿陳煌倒是略微提過,說那沼氣還是挺危險的事物,雖想盡了法子,卻仍暫且無法推廣至民間,僅在宮城和皇親苑的邊角偏僻處埋了些沼氣池子,還得遣人嚴加看管着。
這沼氣平日也就少府諸冶監偶有使用,冬日若有富餘的,就順帶用來加熱地龍了。
大行令竇浚沒打算在正堂接見朝鮮太子,而是讓人帶到他在府署內的燕居住所。
在中央官署內,非但三公九卿,便連各府司的僕射諸官皆備有住所,供其不便出宮回府時燕居之用。
既是在住所內,竇浚自是沒穿繁複的官袍朝服,只穿着燕居常服,又因地龍燒得熱,衣着更是隨意。
行人令帶着衛長前來求見時,竇浚正斜倚在坐榻上打盹,年歲大了,在暖烘烘的地方總有些犯困,不時會打瞌睡。
自打中央官署有了這甚麼集體供暖,竇浚都不愛回竇府去烤炭盆了,想着甚麼時候讓家老去田氏商團的營建工坊請來工匠,讓他們在竇府也修葺地龍纔好。
衛長被行人令引入室內,忙是躬身拜見大行令。
竇浚眼瞼微闔,瞧着眼前沒半點氣勢的朝鮮太子,不由勾了勾脣角。
他非但沒有回禮,更懶得動彈,仍是倚着高高的金絲軟枕,突是淡淡道:“衛長倒是個好名字,若是識趣些,或許還真能活得長久。”
衛長不禁駭然失色,不知竇浚此言何意。
竇浚閱人無數,瞧着他那蒼白的小臉和惶惑迷茫的眼神,就曉得其神情非是作僞,乃真是怯懦的性子。
他也無需再多做試探了,徑自問道:“你想做朝鮮王麼?”
衛長愕然,結巴道:“本……小子……不……不敢。”
竇浚挑眉道:“做朝鮮王,或是去死,你選吧。”
“不……不……”
衛長雖是生性怯懦,但腦子不蠢,尤是出身朝鮮王族,又做了數年太子,自是能聽出竇浚的言外之意。
竇浚緩緩起身,舉步近前。
他雖是身形瘦弱,但高逾八尺,虛年十二的衛長尚不到他的肩膀。
竇浚俯視着滿臉悽惶的衛長,從懷中衣襟掏出一個精巧玉瓶,塞到他的懷襟裡,拍了拍,輕笑道:“此乃仙丹,可捏碎混入水酒菜餚中,若連服數日,會讓人飄飄欲仙,忘卻塵緣,你可自行服食,抑或……孝敬你那父王。”
“不……”
衛長伸手入懷,便想往外掏。
竇浚沒有阻止他,卻意有所指道:“明歲入夏後,若衛右渠尚未身故,我大漢皇帝便會下旨,除非衛右渠肯禪位於你,否則必興兵覆滅朝鮮!”
衛長頓時止住動作,連連倒退數步,幾欲跌倒在地。
他曉得竇浚的意思,若父王聞得大漢皇帝這道旨意,必會遷怒於他,甚至真可能殺了他。
父王不死,便是他死!
“衛右渠服下仙丹不會暴斃而亡,在他臥病之時,必有朝鮮重臣助你成事,你日後乖乖聽話,便可活得長長久久了。”
竇浚伸手拍了拍他的小臉,笑得分外和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