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年節的到來,最先爲漢六十二年揭開帷幕的,乃是漢帝劉啓的一道聖旨。
皇帝要在長安城內劃地,於長樂宮之北興建新宮,並築閣道與長樂宮及未央宮相連。
漢帝劉啓即位十二載,歷來奉行節儉,尋常便是出資修葺殿宇都會斟酌再三,遑論興建新的宮殿。
這道突如其來的聖旨讓羣臣乃至太子劉徹皆是猝不及防,本已籌劃妥當,就等着開春便即着手實施的長安城擴建計劃必須推倒重來。
最關鍵的卻不在此,而是聖旨中所謂的新宮,其名稱和形制實在有些耐人尋味。
新宮名曰太壽,中宮制同於長樂宮內太后所居的長信宮,其餘宮室制同未央宮。
皇帝想禪位!
朝臣們駭然驚覺,皇帝非但有禪位的念頭,更已着手佈置了,想來那太壽宮落成之日,便是禪位之時。
太子劉徹心情時分複雜,按史籍記載,皇帝老爹還能活個三四年,或許這輩子能活得更久些,萬萬沒料到,他竟已開始爲禪位做準備。
劉徹倒不擔心皇帝老爹是在故意試探,這着實沒有必要,若劉徹盼他早死,就不會派詹事府的醫官不斷爲他調理身體,而是往藥膳裡摻毒了。
且劉徹監國經年,無論是劉氏宗親還是朝堂重臣,皆認可劉徹乃是最合適的繼承社稷的皇子,心中定見已深,漢帝劉啓絕不會糊塗到鬧出父子相殘的戲碼,動搖大漢的根基。
長安權貴們尚在揣度聖意,漢帝劉啓再度從甘泉宮頒佈聖旨,將太子詹事陳煌調任少府丞,輔佐少府卿陳俞掌少府事務。
皇后王娡亦頒下懿旨,命大長秋魯瑞佐少府卿陳俞,依相應形制督造太壽宮室及苑圃。
無需再多想,此事定了!
權貴們已能確定,皇帝必會禪位,且依着修築太壽宮所需的時日,應會在兩年後的太子束髮禮之前完工。
待得太子束髮,皇帝便會提前爲其加冠,進而禪位了。
依照古禮,男子二十歲行冠禮,然天子諸侯爲早日執掌國政,多提早行禮,如周文王十二歲而冠,成王十五歲而冠,早冠的王侯多的是,算不得稀奇。
阿嬌聞訊,自是心下暗喜。
她比劉徹可大了三四歲,若真等他二十及冠方纔大婚,她都成深閨恨嫁的老姑娘了。現下得知劉徹極有可能十五歲加冠,那她尚未至雙十年華便可大婚了。
倒是館陶公主行事愈發低調,不似過往那般張揚跋扈,她可沒忘記昔年慄姬是如何被她和王娡用計捧殺的,如今眼瞧自家閨女很快便能坐上母儀天下的皇后之位,且不可過早得意忘形,出甚麼岔子。
館陶公主還特意喚過阿嬌,暗中好生敲打,連唬帶嚇的把阿嬌小蘿莉數落得小臉煞白,近日出門見得旁的貴女都覺着她們要暗害自個。
好在有卓文君這個良師在側,見得阿嬌神情不對,忙是出言詢問,得知她心中憂慮後,便是細細爲她分析情勢,教她如何從容應對。
阿嬌欣然受教,心情方纔漸漸好轉起來,也愈發信賴卓文君。
劉徹倒是隨其自然,將籌建太壽宮之事交由丞相袁盎執掌,宗正府,大農府,太常府和少府輔之。
他則需替自家長姊陽信公主的婚事費心勞神,因陽信公主乃皇帝嫡長女,其大婚時皇帝和皇后必會露面,故需等漢帝劉啓回返長安,舉行過春祭大典後,方纔舉行爲陽信公主大婚。
賜婚的聖旨已下,不可再拖,今年春分在二月十八,清明在三月初三,得從間隔的半個月中尋個好日子,把兩人的婚事給辦了。
好在公主出嫁的流程是有定製的,待得太史令測天觀星,定了吉日,大長秋便領着諸多內宰與宗正府舉薦的宗親貴婦們開始緊張的籌備。
劉徹將張騫視爲心腹親信,自是不會讓他在納徵時因手頭拮据而失了臉面。
因張騫是尚公主,日後要入住皇親苑的陽信公主府,故而不需賜他宅邸,劉徹索性開了太子詹事府的私庫,搬出八十八箱金錠,遣人暗中運到張騫的官邸。
“本太子就這麼俗氣!”
劉徹如是道。
倒是遠在洪澤的公孫賀聞訊,不知能否及時返京觀禮,便是將去年從諸多水寨繳獲的珠玉珍寶揀最貴重的裝了數箱,派了百餘羽林衛護送回長安。
八千虎賁衛將平皋項氏盡數剿滅後,亦已回京駐紮,虎賁左監李當戶和虎賁軍候秦立在河西走廊及平皋縣皆是發了大筆橫財的,又曾和張騫同爲太子屬官,出手亦是大方得緊,西域特有的奇珍異寶送了好幾箱。
尤是李當戶曉得皇室納徵是要送乘馬的,豪氣的送去四對大宛馬,雖不是甚麼汗血寶馬,但皆是馬頭高昂雄俊,四肢精壯筆直的駿馬,最爲難得的是毛色皆黝黑髮亮,尋不出一絲雜毛。
唯有太子庶子陳誠,平日就跟着叔父陳煌學着打理太子詹事府的事務,不似公孫賀等人能領兵征戰,撈足油水,拿不出那麼大的手筆。
出不了錢便只能出力了,陳誠領着太子詹事府的屬官們替張騫置辦各種服飾和納徵,迎娶時所需之物,比張騫這未來的駙馬還忙碌。
旁人如此操勞,張騫亦不輕省,倒非爲自個的婚事,而是爲了撮合旁人。
依着太子殿下的吩咐,張騫近來稍有閒暇便會邀樑王嗣子劉買出遊,陽信公主亦會領着楋跋子同行。
按說張騫和陽信公主已被賜婚,大婚前不宜多見,免得招來閒話,但太子殿下再三言明,撮合劉買和楋跋子乃是國之大事,要他務必盡心竭力,辦好此事。
陽信公主亦是受了劉徹囑託,又想着張騫是自個未來駙馬,劉買是自個族兄,也用不着避諱甚麼,若真能成就段好姻緣,在皇叔劉武那還能落個人情。
於是乎,這四人近來便是時常相聚。
楋跋子聰慧過人,起初有些疑惑陽信公主爲何老邀約她出遊,卻很快便瞧出了端倪,曉得他們的心思,甚或太子劉徹的心思。
因着張騫圓滑,陽信公主溫厚,雖有心撮合楋跋子和劉買,卻從未露出半分強迫之意,故而楋跋子倒沒生出甚麼逆反心思。
她只是默默的聆聽劉買和兩人的交談,數次同遊,她漸漸瞭解到劉買的出身和經歷,倒是不太排斥與他接觸。
若說喜歡倒談不上,但若她非要嫁人,他倒是不錯的人選。
楋跋子經歷過諸多苦難,不似尋常少女般有甚麼綺麗美好的憧憬,只想着安安穩穩的活着,好好活着。
劉買不好女色,與原配成婚數年,未曾納妾,連通房丫鬟都沒碰過,單憑這點,便比長安城那些流連章臺妓館的世家子弟要好無數倍。
尤是他好讀書,讀得有些迂,不似王侯世子,實是個謙恭守禮的呆書生。
楋跋子覺得這點最好,迂人沒甚麼花花腸子,更沒甚麼野心,一卷在手便是知足,踏踏實實過自個的安生日子。
念及至此,楋跋子也漸漸開始參與他們的交談,與劉買愈發熟稔起來。
張騫慣會察言觀色,曉得楋跋子已有了些意思,只是劉買迂得緊,愣是依舊沒瞧出旁人想撮合他與楋跋子。
陽信公主亦是替自家族兄着急,皇叔劉武是何等風流人物,怎的有這麼個呆兒子?
如是過得數次,見得劉買還是不開竅,陽信公主只得泄氣的向太子劉徹抱怨。
劉徹聽罷,不禁失笑道:“楋跋子不排斥族兄,便是有戲,悶鼓要用重槌掄,阿姊且等着好消息吧。”
陽信公主只得半信半疑的輕點臻首。
待得陽信公主離去,劉徹遣人找來阿嬌,附耳細細囑咐了她幾句。
阿嬌笑着拍了拍微有些隆起的小胸脯,將此事攬了下來。
翌日,阿嬌入得樑王府,尋到劉買,要借閱他的藏書。
劉買着實欣喜,見得這嬌縱跋扈的表妹自入了女學,倒是愈發勤奮治學了,該當多多鼓勵的。
他便即領了阿嬌到自個的院落,親手開啓珍藏着近萬冊先秦典籍的藏書庫,任她挑選。
阿嬌心道自家表哥真是實心眼,若真娶了楋跋子那頭腦子靈泛的倔驢,還不得被活活欺負死。
爲了完成劉徹的囑託,她也只能先爲劉買默哀片刻,便是故作哀愁的長嘆一聲。
劉買見狀,忙是出言關切道:“怎的了,好端端的嘆甚麼氣?”
阿嬌苦笑道:“誒,突是想到我有這麼些人疼愛,過往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些愧疚。”
劉買滿頭霧水,不解道:“怎的突然生出這等感慨?”
阿嬌答道:“還不是昨日見那楋跋子,孤零零一個人呆在卑禾候府裡,想到年節時若非南宮把她強拽到公主府守歲,她怕是得獨自哭死在被窩裡。”
劉買皺眉道:“楋跋子?我與她相識,看着挺歡快的人兒,不似你說的那般愁苦吧?”
“你是男子,哪曉得女子的心思?”
阿嬌撇撇嘴,順着話頭巴拉巴拉的把楋跋子的出身經歷盡皆吐露出來,對劉徹逼她嫁人之事更是添油加醋說得頗爲嚴重。
“竟有這等事?”
劉買本就沒甚麼城府,聞得太子竟強逼着那強顏歡笑的少女,讓她在那些流連章臺妓館的紈絝子弟中擇取夫婿,眉宇驟然緊皺,“太子殿下這般行事,非君子所爲。”
“促成漢羌通婚,乃是爲國爲民的大義,甚麼叫非君子所爲?”
阿嬌登時就不樂意了,柳眉倒豎道:“那我宗室女子屢屢被迫向匈奴和親,表哥怎的不提?”
“……”
劉買無法辯駁,只得漲紅臉道:“我不與你說,這便進宮求見太子殿下,請他收回成命!”
說罷,他便是匆匆離去。
阿嬌瞧着他的背影,不禁勾脣壞笑,扭頭看着藏書庫裡滿滿當當的古籍,兩眼直放光,拿些孤本去贈與文君先生,正是合宜。